这么久没见,他的确消瘦许多,躺在那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好似随时都会彻底消失。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抚平衣裙在他身侧坐下。
双眸紧闭的祁景清若有所感,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冯乐真与他对视一眼,将他枕头下的帕子抽了出来,果然瞧见上面有一处的刺绣都毛了。
也不知他抚过多少次,才能将丝线都弄成这样。
“……我是在做梦吗?”他缓缓开口,声音虚弱沙哑。
冯乐真垂着眼眸,将手帕叠成方块塞到他手中:“何时偷了本宫的帕子?”
祁景清微微一顿,意识到眼前人并非梦中幻影后,呼吸突然急促。
屋内光线昏暗,将冯乐真的脸照得明灭不定,祁景清怔怔看着她,仿佛还在梦中。
冯乐真起身去倒了杯茶,轻抿一口后发现凉透了,又皱着眉头放下,再回头时,祁景清已经艰难坐起身来。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视线又落在他手中的帕子上:“这便是你之前说的,隐瞒本宫的两件事之一?”
“……是。”
冯乐真勾唇:“何时对本宫起这种心思的?”
“……很多年了。”祁景清看着她的眼睛。
冯乐真眉头微挑:“在本宫来营关之前?”
“在殿下来营关之前很多年。”最大的秘密已经暴露,他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
冯乐真笑了:“藏得可真够深的,本宫都被你骗了。”
她言语间只是玩笑,对他的剖白似乎没有太大反应,祁景清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面上不显山漏水,心里已经百转千回。
半晌,他问:“殿下不是说再不见我,为何突然又来了?”
“这得问你爹娘了。”冯乐真回答。
祁景清顿了顿,想到什么后脸色一变:“他们又去找你麻烦了?”
冯乐真不语。
“他们怎么可以……”祁景清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可双腿却好似彻底废了,使不出半点力气。
就在他用力到眼圈泛红之时,冯乐真总算放过他了:“行了,他们找本宫也没说别的,只是求本宫来瞧瞧你,你若不想他们去找本宫,就该好好养着,作出这样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他们能不去打扰本宫?”
祁景清呼吸一窒:“我不是故意如此……”
“那是怎么?”冯乐真反问。
祁景清身体轻颤,隐约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他静默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我也不知道……”
若说起来,他也有按时服药,也像从前那般努力吃饭,从未懈怠半分,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身体却一日比一日差。
“我真的并非故意,也无心用折腾自己的方式让爹娘妥协、让殿下妥协,我就是……”就是什么?祁景清也说不出来。
冯乐真看着他垂下的睫毛,莫名想到去年冬天瞧见的蝴蝶,寒冬腊月,小蝴蝶扇着破烂的翅膀,几乎要碎在雪地里。
如今的祁景清,也像一只快要碎掉的蝴蝶。
“镇边侯夫妇为你的身体耗尽心血,本宫知道你不会拿自己的身体胡来,平白惹他们伤心。”冯乐真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祁景清闻言,攥着被子的手略微放松了些:“多谢殿下。”
他低着头,蔫蔫的。
冯乐真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他问:“殿下被迫前来,受了不少委屈吧。”
冯乐真笑了:“本宫刚才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啊。”
……听进去了,说是他们求她来的,可如今这种情况,求与逼迫有什么区别?祁景清苍白的唇动了动,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到冯乐真凉凉反问:“本宫不想做的事,他们逼迫有用?”
祁景清放在被子上的手指一颤,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会跟爹娘说清楚的,”许久,他突然抬眸看向她,一双眼睛虽然微微泛红,但已经恢复平静,“他们不会再去打扰殿下。”
“你呢?”冯乐真问。
祁景清心口一疼,静了半晌回答:“我也不会。”
“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祁景清顿了顿,渐渐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又一次低头:“我会好好养着,尽快好起来。”
冯乐真点了点头,转身便往外走。
祁景清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心里突然意识到,她这一走,或许就真的不会再来了。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五脏六腑都涌起浓烈的不甘,这种不甘让他脑子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地开口叫住她:“殿下!”
冯乐真停步,淡定回头。
“……殿下愿意跟我做一笔交易吗?”祁景清盯着她的眼睛问。
冯乐真眼眸微动:“什么交易。”
祁景清没有回答,沉默与她对视许久,最后略直起身,轻轻拍了拍床边的空位。
冯乐真眉头微挑,站在原地不动,直到他眼底流露出乞求,才缓步到床边坐下:“说吧。”
“殿下喜欢我吗?”他没头没尾地问一句。
冯乐真笑了:“什么意思?”
“就算不喜欢我……”祁景清倾身向前,不断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
冯乐真淡定看着他,直到两人的唇几乎要碰触时他主动停下,也没有往后移动半分。
“就算不喜欢我,”祁景清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时呵出的热气落在她的唇上,“也该喜欢我这张脸吧。”
冯乐真给出的回答,是有些泛凉的手指按在他的唇上,然后轻轻一推,将他整个人都往后推了几寸。
“有话直说,本宫不想听你拐弯抹角。”冯乐真还真有些好奇,这位被称为大乾双绝之一的才子,究竟要唱什么戏。
祁景清唇上还残留她指尖的温度,因此加速的心跳还未完全平歇,便对上了她冷静到有些残忍的眼眸。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整个人仿佛都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因为她对自己的痛苦无动于衷而痛苦,另一半则冷静思量权衡利弊,不断寻找合适的言语来劝说她。
“景仁这两年虽然在军中声望越来越高,但说到底,祁家军的主心骨仍是父亲,他一日不肯帮你,你便一日不算得到整个祁家军,如今你不再藏拙,想来京中那位已经对你动了杀心,对付你是早晚的事,而他一旦发难,以你现在对祁家军的掌控程度,只怕未必能赢。”
冯乐真第一次正视他:“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我可以帮殿下说服父亲。”祁景清直接抛出诚意。
“你?”冯乐真笑了,“侯爷虽然偏疼你,可也未必就全然听你的话吧?”
“若他不想祁家军就此分裂,就必须听我的话。”祁景清答得笃定。
冯乐真笑意渐渐淡去,只是唇角还扬着:“你想要什么。”
“我要……”祁景清声音颤了颤,冷静之后才说出下半句,“殿下在身边,给我留一个位置。”
冯乐真早就猜到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倒也不觉得意外。
“我不要正夫之位,也可以不要名分,殿下若是担心有朝一日成了大业会有外戚专权之祸,我也可以服下绝子汤药,不让殿下生下祁家血脉,”祁景清看着她的眼睛,“殿下总说我生得好看,想来我这张脸是能入殿下眼的,殿下只是给一个位置,便可换祁家世代忠心,说起来也是不亏不是吗?”
冯乐真无声与他对视,许久之后才笑了笑:“你是不是从未与人谈过交易?”
祁景清一愣。
“祁家军的主心骨是侯爷不假,但如今兵权在景仁手上,除了那些早年与侯爷出生入死的,其余皆是这几年刚收的新兵,这些兵士,拿的是本宫给的俸银,听的是景仁号令,侯爷在他们眼中又有几多威信?”
“更何况侯爷也不是傻子,你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是懂的,景仁如今已经跟了本宫,即便侯爷不同意,在外人眼中,她代表的也是祁家,将来本宫一旦事败,依然是整个祁家都要陪葬。侯爷就算是为了祁家,也不能分裂祁家军,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至于投诚一事……他即便心中不甘,但为了祁家和祁家军,也早晚会答应的,只不过你去劝劝,这一日就早些到来罢了,总的来说早一天晚一天的,对本宫影响不大。”
冯乐真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笑得有些残忍,“世子爷,谈交易讲究的是势均力敌你来我往,方能谈到彼此都满意的价码,像你这样一开始就将底牌摆出来的,可是要吃大亏的。”
她说的这些事,祁景清也早就想到了,不仅是想到了,且也想到她心里亦是明白的,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她并未如他所愿,借着这所谓的劝归给他一个位置,反而将一切都剖开了,血淋淋地摆在明面上。
“我以为……”祁景清话只说到一半,声音便哑得说不下去了。
以为什么,以为自己与她多少有些幼时情谊,又有一张她还算喜欢的脸,便多少能博一点可能,可事实就是,在他提出所谓的交易后,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他自作多情的脸上。
他积蓄了多日的勇气烟消云散,整个人都变得失魂落魄:“时候不早了,殿下要不……”
“你这些日子不睡觉,便是在想这些事?”冯乐真打断。
祁景清低着头:“嗯……”
冯乐真笑了:“想了这么久,就想出这么个计策?”
祁景清苦涩一笑:“很蠢是吧?”
“是。”冯乐真回答。
祁景清扯了一下唇角:“除了这些,我还有什么可打动殿下的?殿下若与我易地而处,只怕未必会比我做得好。”
“谁说的?”冯乐真扬眉,“你也知道本宫喜欢你那张脸,若本宫是你,就会用这张讨人喜欢的脸去哀求,去勾引,去伏低做小,而不是本末倒置提什么兵权什么大业,交易?还真是笑话。”
祁景清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怔怔看向她。
冯乐真指尖挑起他的下颌,盯着仔细瞧了半晌:“瘦脱相了。”
“我会……”祁景清声音哑得厉害,说了两个字后停顿半天,总算能再次发出声音,“我会尽快养好。”
冯乐真瞧着他恢复光亮的漂亮眼眸,唇角缓缓勾起一点弧度。
“殿下……”祁景清下意识要跟。
“歇着吧,”冯乐真扫了他一眼,“养好之后记得去长公主府,本宫等着你。”
祁景清闻言,略微放心了些:“好。”
冯乐真见他老老实实躺了回去,便直接出门去了。
“殿下,如何了?”一直等在外头的宋莲忙问。
冯乐真嘴唇动了动,还未来得及说话,屋内便传来祁景清的声音:“祁安。”
“奴、奴才在!”书童急忙进屋。
宋莲顿时顾不上询问冯乐真了,眼巴巴地盯着紧闭的房门,直到书童从里头跑出来。
“他唤你做什么?”她立刻问。
书童:“世子……世子……”
“世子怎么了?”祁镇急躁质问。
“世子要吃饭!他说他饿了!”书童终于一脸欣喜地将话说出口。这还是祁景清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说饿,虽然不知吃完会不会如之前一样吐出来,但已经算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祁镇倒抽一口冷气,还未有所反应,宋莲已经急匆匆朝着后厨跑去,横冲直撞的样子哪有半分贵夫人的模样。
整个侯府都因为祁景清一句话兵荒马乱,冯乐真默默给阿叶递了个眼神,两人悄无声息离开了。
后厨以最快的时间做了几道菜来,宋莲随着端菜的下人一同走到门口,想到什么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怎么不进去?”祁镇问。
宋莲讪讪:“不、还是不了。”
祁镇知道她仍在介意自己一时冲动险些害了儿子性命的事,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宋莲眼圈红了,好半天才哽咽开口:“侯爷,我是真的知错了。”
祁镇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无声轻拍她的后背。
夫妻两个继续守在门口,直到屋里传来祁景清用完膳没有吐出来的消息,悬了多日的心才勉强放了下去。
另一边,回长公主府的马车上。
“殿下,世子都同您说什么了?”阿叶好奇。
冯乐真:“说要跟本宫做交易。”
“交易?”阿叶不解。
冯乐真想起方才祁景清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笑了笑:“嗯,交易。”
“……他能同您做什么交易。”阿叶嘟囔一声,本来还想追问,但看到冯乐真眉眼愉悦的模样,又默默将疑问咽了回去。
嗯……祁镇夫妇虽然十足讨厌,可生的俩孩子却十分讨人喜欢,一个建功立业忠心耿耿,一个……一个光是存在,就足以让殿下高兴了。
“看来日后世子爷再来长公主府,奴婢就不必将他拒之门外了。”阿叶打趣。
冯乐真睨了她一眼,倒没有否认她的话。
虽然说了准许他上门了,但这一日之后,冯乐真接连两个月都没有再见到他,只偶尔从祁景仁那里听说,他如今吃好睡好,正十分卖力地养身子。
营关的夏天总是很短,还没热上几天,天气就冷了下来。
眼看着中秋都快来了,祁景清还是没来,冯乐真索性也不管他了,只专心应对京中传来的密信。
在她拒绝回京之后,冯稷终于意识到她的失控,开始对她在京中的势力动手了,婉婉那样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给她的来信上都能写出‘近来府内颇为艰难’这样的字眼,让她很难不担心。
她本想给冯稷找些麻烦,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结果还未来得及动手,傅知弦的信便来了。
这是她离京三年以来,他第一次来信,信上只有四个字:韬光养晦。
冯乐真斟酌许久,到底还是改变了主意,嘱咐完秦婉之后,便不再管京中的事。
中秋将至,营关也渐渐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开始打扫门庭,准备迎接一年一次的团圆节,唯独长公主府清清冷冷,没有半点过节的氛围,冯乐真整日忙于正事,还是中秋前几日才发现自家与其他人家不同,于是特意召来范公公询问。
“不是不过中秋,只是一切从简,到那日叫后厨多做几道菜,再给底下人发些红包了事。”范公公恭敬回答。
冯乐真不解:“为何要从简?”
“这不是……”范公公面露尴尬。
冯乐真见他欲言又止,突然就懂了——
傅知弦的生辰是那日,他们分开也是那日。
这是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才故意一切从简啊。冯乐真得知了原因,简直哭笑不得:“都过去这么久了,本宫都快忘记了,你们竟然还在介怀。”
范公公不好意思地笑笑。
“府中好久没热闹一下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要总顾忌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冯乐真说着,又想到什么,“顺便问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如今府中愈发宽裕,他们想要什么尽管提。”
范公公答应一声,便着手去准备了。
长公主殿下要关起门来过中秋家宴的事,很快便在府内传开了,范公公年长,众人不好意思向他提要求,阿叶作为冯乐真最宠爱的婢女,便肩负起了其他人向冯乐真讨赏的责任。
“阿碧想要一根红珊瑚发簪,丛儿想要一对珍珠耳环,还有还有,那个周侍卫不知抽什么疯,突然要文房四宝,说打算读书习字,奴婢觉得不必给他买太好的,反正他也只是一时兴起……”阿叶掰着手指,将大家许的愿一一说了。
冯乐真失笑:“你呢?你想要什么?”
“奴婢什么都不缺,没什么想要的。”阿叶回答。
冯乐真:“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如果非要说一样……”阿叶斟酌一瞬,道,“那奴婢想要殿下天天高高兴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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