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莲才不上当:“你上次这样说完,便将药羹全给祁安吃了,这回我怎么也要亲自看着你吃完。”
本想将红糖煮蛋留给冯乐真的他:“……”
面对不肯离开的母亲,他只好慢吞吞拿起勺子,第一口刚喝进口中,便缓缓说了一句:“溏心蛋,蛋黄流出来了。”
“喜欢吗?”宋莲问。
衣柜缝里露出的衣角默默收了回去,祁景清眼底泛起笑意:“喜欢。”
“那便全部吃光,连汤也不要剩下。”宋莲一脸期待。
祁景清无言片刻,只好继续吃。
他本来就不饿,加上不太喜欢甜食,这一碗红糖煮蛋吃得很是艰难,等吃到还剩几口的时候,宋莲见他汗都快下来了,顿时不忍心地将碗拿走:“吃不下就别吃了。”
“我困了。”祁景清说。
“那你赶紧睡,吃饱睡好,才能健康。”宋莲说着,将轮椅推到他面前。
祁景清笑笑:“我扶着桌子走回去吧,动一动也对身体好。”
“对对对,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宋莲又点头。
祁景清笑意更深,好不容易把母亲哄走,才默默擦了擦额上的汗,撑着桌子勉强移步到轮椅上,再双手推着轮子来到柜子前。
“殿下,可以出来了。”他说。
柜子里无人应声。
“真的可以出来了。”祁景清以为她没听清,便抬高了声音。
可柜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殿下!”他终于急了,慌张拉开柜门,却看到她盖着披风睡得正香。
眼底的着急瞬间被柔情代替,祁景清看着她恬静的眉眼,久久无言。
跟小时候不太像了,眉眼添了几分沉稳,说话做事也不似从前张扬,可容貌却好像没多大变化,只是比以前长开了些。祁景清定定看了她许久,回过神时,手指已经快要碰到她的脸。
他倏然清醒,抿着唇将手收回,继续盯着她发呆。
冯乐真睡醒时,就看到他在自己面前睡得正熟,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没有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便抱着披风轻手轻脚准备离开。
“殿下……”
不知何时睡着了的祁景清倏然惊醒,声音含糊中还带着困意。
冯乐真无奈:“没想吵醒你的。”
“殿下要走了?”祁景清问罢,便看到了她怀里的披风。
冯乐真注意到他的视线,便抬了抬手示意:“要走了,披风也带走了。”
“殿下这件披风我很喜欢,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割爱,”祁景清这些日子一打开柜门便能看到它,如今不太想还给她,“我这里也有几件披风,殿下可以随便挑。”
“这件不行。”冯乐真拒绝。
祁景清听出她言语里的果断,怔了怔后问:“为何不行?”
“这件是别人所赠,本宫哪能转手,你若喜欢这样式,本宫过几日找裁缝给你做一件就是。”冯乐真笑道。
哪个别人所赠,竟珍贵到连转手都不能?祁景清虽隐约猜到了答案,却还是淡声询问:“是沈大夫送的?”
“你怎么知道?”冯乐真惊讶。
祁景清这一日来的喜悦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满地的坑洼与荒芜。他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再看向她时已经恢复正常:“因为这披风用的料子价值千金,只怕整个营关除了殿下,也就他能买得起。”
说罢,他故作惆怅,“还以为殿下不识货,想拿点便宜货跟你换呢。”
“合着是算计本宫呢,”冯乐真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别想了,这是本宫的。”
祁景清扬了一下唇角,笑意转瞬即逝。
冯乐真偷偷摸摸回到寝房,又简单收拾一番便是晚上了。
下属仆役们都一窝蜂来了偏院,一瞧见她从屋里出来,当即开始说吉祥话,冯乐真连忙叫停:“行了行了,早上刚说完吉祥话,房顶就被积雪压塌了,你们还是省着点吧。”
“这事儿都怪卑职,沈先生先前提醒过的,是卑职没放在心上,结果害得殿下大年三十还得来寄人篱下,”侍卫长憨厚笑笑,“殿下要怪就怪卑职吧。”
“大过年的,就别说这些了,红包已经备好,都去范公公那儿领吧。”冯乐真说着,范公公恰好拿着厚厚一叠红包从偏房里出来,众人顿时一拥而上。
“都悠着点,范公公年纪大了可经不起你们折腾!”冯乐真笑骂,一抬头看到外面也有侯府的人在好奇张望,她扭头看了眼阿叶,阿叶立刻揣着一叠小红包出去了。
发完红包,天儿就彻底黑了,厅房里紧挨着摆了几张桌子,侍卫们配合侯府后厨的人将年夜饭用保温的食盒拎过来,转眼摆了满满几大桌。
“按咱们在京都时的规矩,今晚该是随便吃些,等到子时放过鞭炮敬过神再用年夜饭,但侯府有侯府的规矩,咱们住在人家府邸,还是按他们的习惯过年守岁吧。”范公公解释。
冯乐真笑笑:“这样也很好,大家吃完饭早些回去休息,想出去玩的就给本宫少喝些酒,三五成群不得单走,免得天寒地冻的出什么意外。”
“是,殿下!”
“谨遵殿下教诲!”
今日除夕,大乾最重要的节日,即便是将臣服和规矩刻在骨子里的死士,此刻也因为愉悦暂时忘了谨言慎行,冯乐真高坐主位随他们去闹,有胆大的来敬酒,她也尽数喝了。
“殿下,要不奴婢给您换成水吧,总这样喝再好的酒量也受不住呀。”阿叶低声道。
冯乐真笑笑:“无妨,今日高兴。”
“那……那您少喝点。”阿叶话音刚落,就看到她自行倒了杯烈酒,不等人敬便一饮而尽。
“你说什么?”冯乐真歪头。
阿叶眨了眨眼:“……没事,您高兴就好。”
冯乐真点了点头,又倒了杯酒饮下。
酒过三巡,年轻一些的早就按耐不出,三五结伴跑出去玩了,只剩下几个年纪大的,与冯乐真同坐一张桌上闲谈,聊到兴起时,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营关虽好,却远不及京都城繁华热闹。”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一直压抑的思乡之情刹那爆发。
冯乐真眼皮微动,片刻之后缓缓开口:“三年,最多三年,本宫便带你们回去过年。”
她冯乐真是人非神,前后两世都有考虑不到、强求不得的事,可唯独许出来的承诺,没有一个是落空的。
众人闻言,眼圈都有些红了,范公公第一个起身敬酒:“殿下,三年之后咱们回去,可有当年随先帝巡视大乾时的风光。”
冯乐真轻笑,单手提起酒杯看向他:“万人相迎,所向披靡。”
范公公笑了,皱纹平添沧桑:“那老奴就提前三年恭贺殿下。”
“卑职恭贺殿下。”
“奴婢恭贺殿下。”
众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冯乐真没有多说,直接将酒一饮而尽。
“殿下吃点菜,”阿叶怕她醉了,赶紧给她夹菜,“再吃些米饭,殿下不是最喜欢吃这里的米吗?前些日子还一直问总督大人一年几季稻、产量多少,生怕不够吃一样。”
“咱们在京都吃的米,也是营关这边进贡去的,味道醇香甘甜,殿下喜欢也正常,”范公公乐呵呵给冯乐真又盛了些米饭,“殿下多吃一些,营关盛产稻米,不怕吃不饱。”
冯乐真被他们的一唱一和闹的哭笑不得,只好顺应他们多吃了一碗米饭。
一顿饭渐渐吃完,人也三三两两散去,转眼便只剩阿叶一人陪着她了。冯乐真叫她将厅堂的门打开,等寒风吹到脸上,便又抿了一口酒。
“殿下,您真的要醉了。”阿叶无奈。
冯乐真笑笑:“本宫有分寸。”
阿叶瞧出她心情不太好,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坐下了:“奴婢陪您喝!”
冯乐真闻言顿了顿,拈起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碰,夸奖:“懂事。”
阿叶哭笑不得,确定她这会儿至少得有五分醉了。
两人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聊聊过去,说说来年,不知不觉间又空了两个酒壶,阿叶也彻底醉倒在桌子下。
冯乐真昏昏沉沉,只觉万事无趣,正准备回屋休息时,突然想起祁景清说了年夜饭结束就来和她一起守岁,眼下早就过了戌时,可迟迟没见他的人影。
若是没喝酒之前,她定以为他是身体不支回去歇着了,可偏偏喝了太多的酒,她眨了眨眼,直接披上失而复得的披风,步履蹒跚地出门找人去了。
第51章
侯府主厅,气氛一片冷凝,祁镇盯着满桌子的菜,面色阴晴不定,一旁的宋莲求助地看向祁景清,示意他赶紧劝劝。
祁景清抿了抿唇,斟酌许久才开口:“父亲……”
“你说她像什么话!”祁镇猛地一拍桌子,手边的碗筷瞬间被打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将在场的婢女侍从都吓了一跳,“小年不回来也就罢了,今日除夕也不回家,她还有没有将我这个当爹的放在心里!”
“父亲息怒,往年漠里时常趁年节偷袭营关,您也说过,越是节日越要加大兵力守城,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景仁如今代父掌权,自然要按您的规矩行事,相比同家人一起过年,还是守护百姓安宁更重要。”祁景清缓缓安抚。
祁镇冷笑一声:“你也不必为她解释,我看就是我纵容太过,她是心野了,现在就敢无视爹娘兄长,日后若是成了气候还怎么得了,等过完年我就把她手里的兵权收回来,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看女婿,赶紧为我祁家……”
“父亲,景仁志不在此。”祁景清皱眉。
祁镇难得对他疾言:“她说得不算!我只要活着一天,这个家就轮不到她做主!”
说罢,他便怒气冲冲离开了。
祁景清当即就要去追,宋莲赶紧拦住他:“别去了,他正在气头上,去了也没用,等他气消了我再去劝就是。”
“那就劳烦母亲了。”祁景清颔首。
“你也去说说景仁,”宋莲提及这个女儿,心里仍是不满,“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总是这么不懂事,叫人怎么能放心呢。”
“景仁她并非不懂事……罢了,母亲你先去看看父亲吧,景仁那边,我会找她的。”祁景清安抚。
“景仁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和你父亲也就省心了……”宋莲唉声叹气,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祁景清看着空空荡荡的门口,难得生出一分无力。
“世子,咱们先回屋歇着吧。”书童小心翼翼开口。
祁景清眼眸微动:“什么时辰了?”
“已经亥时过半了。”书童回答。
祁景清一顿,当即双手推着轮椅往外走,书童不明所以地追过去,刚追了两步就听到他开口道:“别跟来。”
书童愣了愣,只好停在原地。
今夜没有下雪,天气又干又冷,祁景清沉默地推着轮椅,额上很快出了一层虚汗,呼吸不稳吸入太多冷风,导致喉咙和胸腔一阵一阵地疼。
他忍着病弱的身子带来的细碎折磨,推着轮椅一心往别院走,结果刚出了庭院,余光便瞥见墙角有什么东西闪过,他猛然握住轮椅的轮子,犹豫着回头看去——
冯乐真站在角落里,一脸无害地朝他笑。
他:“……”
“走这么急,是打算去找本宫?”冯乐真款步朝他走来。
祁景清几乎与她同时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别提了,迟迟等不到你,本宫便来瞧瞧怎么回事,结果就看到镇边侯怒气冲冲出来,本宫可不想做他发火的靶子,便去那边躲了起来,结果他刚出来不久,侯夫人又来了,然后就是你,本宫只好一直躲着了,”冯乐真说罢,对上他的视线,“本宫似乎从与你重逢开始,不是在躲这个就是在躲那个,本宫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殿下没有见不得人,是殿下不想见人,”祁景清眼底泛起笑意,“这是喝了多少酒,眼神都有些浮了。”
“有吗?”冯乐真歪头。
祁景清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几?”
“……不想被揍的话,本宫劝世子爷谨言慎行。”冯乐真面无表情。
祁景清清浅一笑:“殿下推我在园子里走走吧。”
冯乐真酒劲未消,却仍露出些许犹豫。
“这个时辰,园子里没人的。”祁景清打消她的顾虑。
他都这样说了,她还有什么可忸怩的,当即推着他在园子里慢悠悠地散步。
如他所说,这个时辰的园子里一片安宁,连个人影都没有。虽然道路上的积雪都清扫干净了,但路两边的花圃里,仍是被白雪覆盖,园子里因为气温太低没有点灯,此刻天与地之间除了积雪照明,还亮着的只有祁景清轮椅上的那盏小灯笼。
冯乐真盯着袖珍小巧的灯笼看了半晌,眼底渐渐泛起笑意:“可真是个好东西。”
祁景清闻言回头,注意到她的视线后停顿一瞬:“殿下喜欢?”
“小巧可爱,一看便是出自大师之手。”冯乐真评价,结果话音未落,他便将灯笼从轮椅上薅了下来。
“殿下喜欢,就拿去吧。”祁景清把灯笼递给她。
冯乐真:“……”
“不要?”祁景清见她迟迟不接,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世子可真是……”冯乐真哭笑不得,接过灯笼重新插在他的轮椅上。
祁景清蹙了蹙眉,倒也没有再问。
两人继续慢悠悠地散步,等走到一处凉亭时,冯乐真蓦地想起重逢那日的场景,一时间有些好笑。祁景清似乎也想起了那日情景,突然握住了轮椅扶手下的细条。
这轮椅做得精巧,不仅后边推的地方有辅助停下的小机关,连扶手下也有,只要他轻轻一握,行走中的轮椅便会停下来。
感受到轮椅的阻力,冯乐真停下脚步:“怎么?”
“亭子里似乎有东西。“祁景清解释。
“什么东西?”冯乐真好奇地看过去,只隐约看到亭内石桌上似乎摆了个盒子。
“殿下去瞧瞧?”祁景清提议。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你倒是会指使人。”
“侯府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祁景清失笑。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却还是往亭内走去,结果因为没注意到地上的冰,一只脚刚踏进亭子便失了重心,整个人朝地上倒去。
“小心。”祁景清脸色一变。
冯乐真只感觉一道身影扫过,下一瞬便跌进一个穿得极为厚实的怀抱。
两人一同跌在地上,冯乐真因为被仔细护着,并没有磕疼,反而是祁景清的后脑磕在了石桌上,忍不住轻抽一口气。
“磕到哪了?”冯乐真忙问,酒意已经醒了大半。
“……好像是磕到头了。”祁景清眉头轻皱。
冯乐真挣扎着坐起来,顺便将他也拉了起来。祁景清身形有些不稳,被她一拉额头便撞在了她的肩膀上,他微微一顿便要起身,却被一只泛着凉意的手扣住了后颈。
“别动,本宫瞧瞧磕伤没有。”冯乐真叮嘱着,用另一只手仔细穿过他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摸索。
她身上隐隐传来的体温,浅淡的脂粉香,一点不讨厌的酒味,还有她贴在自己脖子上的冰凉手指,以及那一寸一寸的仔细摸索,都好似在无形之中构建出一张大网,渐渐将他整个人束缚,然后开始收紧、再收紧,直到将他的三魂六魄都分割,又彻底关进一个封闭狭小的盒子里。
窒息,恐惧,却又甘之如饴。
冯乐真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已经穿进他头发的手指一停:“是这里吗?”
“……嗯。”
冯乐真放轻了动作,指腹轻轻揉了下,又很快放开他。
距离拉开,他才终于得到呼吸的权利。
“没什么事,只是撞出个小包,估计两天就消了,”冯乐真见他仍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唇角便泛起点点笑意,“是不是吓着了?”
“还好……”祁景清别开脸。
冯乐真调侃地笑了一声,搭着石桌勉强起身,又伸手去拉他。他实在是清瘦,冯乐真几乎没怎么用力便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等站稳后才看清桌子上放的是什么——
一个用盒子精心装着的鼻烟壶。
冯乐真看清之后,玩味地与祁景清对视:“解释一下?”
“……本想给殿下个惊喜,谁知变成了惊吓。”祁景清无奈。
冯乐真笑着将鼻烟壶拿起来:“我说你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来园子里走走,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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