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喜欢吗?”祁景清问。
冯乐真将鼻烟壶举过头顶仔细瞧了瞧:“喜欢啊,你哪来的这种好东西?”
“九月底时画了图样让人做的,前两日才送来,想着给殿下做新年礼正合适。”祁景清解释。
冯乐真惊讶:“这么久才做出这一只,你舍得割爱?”
本就是给你准备的,祁景清唇角微微扬起,却没有多说什么。
“那本宫就先谢过了。”冯乐真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将鼻烟壶收了起来,然后下一瞬就看到了凉亭外空空如也的轮椅。
她:“……”
短暂的安静后,她艰难看向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祁景清,一向沉稳聪慧的眼眸难得显得有些呆。
“怎么了?”祁景清不解。
“你……能站起来了?”冯乐真感觉自己说话都有些困难。
祁景清顿了顿,这才意识到她为何不对劲,一时间有些好笑:“一直是能站的,也能走上几步,只是身体太虚弱,所以尽可能不走路。”
说罢,他还特意在冯乐真面前转了个圈,努力证明自己并非瘫痪。
冯乐真无言看着他,正不知该说什么时,他又为难道:“劳烦殿下扶我去轮椅上,我没力气了。”
……是刚才跑了三五步没力气了,还是转了个圈就没力气了?冯乐真更加无奈,却也只好搀扶着他往下走。
祁景清虽然消瘦,但身量在那,整个人靠过来时,冯乐真还是双膝一软,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撑住,又慢吞吞往下走。祁景清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吃力,试图自己直起身来,可惜下一瞬还是靠在了她身上。
五步路的距离,两人走了好一会儿,等祁景清重新在轮椅上坐下时,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还是坐着舒服。”祁景清浅笑,不动声色地将衣袍理了理,将双腿遮得愈发严实。
冯乐真也笑了笑,突然注意到他脸色不太对,唇上也没什么血色:“可是不舒服?”
祁景清:“我没事,只是方才走得有些急了。”
“只是走几步路,便累成这样了?”冯乐真叹息着绕到他身后,推着轮椅慢慢走,“你的身体究竟有多虚弱。”
祁景清扬了扬唇:“其实与小时候没有太大区别。”
怎么没区别,你小时候可没坐轮椅。冯乐真心底回了一句,却也知道他不想提,便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对了,这大过年的,你爹的火气怎么这么重?”
“家事难说。”祁景清的笑里带了几分苦意。
“是因为祁景仁?”冯乐真问。
祁景清顿了顿:“殿下如何知道?”
“很难猜吗?小年侯府大宴宾客,没瞧见她的身影就算了,今日过年也看不见她,想也知道不太对劲。”冯乐真随口解释。
祁景清无奈笑笑:“殿下冰雪聪明,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冯乐真停下脚步,重新绕到他身前,俯下身与他对视:“快说说具体因为什么,叫本宫也瞧瞧热闹。”
酒气扑面而来,祁景清却不觉得讨厌,只是呼吸略微重了一分:“……家务事很难说得清楚,殿下确定要听?”
“闲着也是闲着,若你愿意说的话。”冯乐真笑意盈盈。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祁景清掩唇轻咳,冯乐真这才回过味来:“还是回屋说吧,你身子不适,不宜在外头太久。”
她似乎很怕他在自己手上病了,说完便急匆匆推轮椅,连速度都比之前快了许多。
祁景清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却也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将脸埋进厚实的衣领,以免喝了太多冷风再病倒,平白给人添麻烦。
别院的人要么喝醉去睡了,要么跑出去玩了,只剩下今日当值的,正尽职尽责守着院落。本以为大年夜的不会有什么事,结果扭头就看到自家殿下把人家世子爷给推回来了。
“殿、殿下,您跟世子爷……”侍卫欲言又止。
冯乐真:“路上遇见了,就带回来了。”
“……这可不兴捡啊!”侍卫大惊失色。
这人将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冯乐真无语,正想说她就算烂醉如泥,也不至于随便捡个人回来,结果祁景清先她一步开口:“我是自愿跟殿下回来的。”
“啊……哦,那没事了。”侍卫立刻规矩退下。
冯乐真无言一瞬,便听到祁景清的声音传来:“看来殿下以前没少捡人回来。”
冯乐真失笑,推着他往屋里走:“别听他瞎说,都是没有的事。”
祁景清不再言语,安静地由着她将自己推进屋里。
寝房内经过阿叶等人的一通收拾,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简单,屋内浅淡的熏香混合着脂粉味,连空气都似乎比外面柔软。
“厅堂还未收拾,你且在本宫这儿委屈一下吧。”冯乐真说着,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
祁景清顿了顿,视线落在她白嫩的手上。
“都醉倒了,除了本宫无人能给你倒茶,将就喝吧。”冯乐真还以为他嫌弃茶倒得太满,便出言解释。
“多谢殿下。”祁景清将杯子接过去,轻抿一口正要放下,她便拉了把椅子坐在了他面前。
祁景清失笑:“殿下,等我喝完这口茶。”
“你喝就是,本宫又没催你。”冯乐真嘴上这般说,实际已经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不管是王孙贵族还是寻常百姓,家中之事细说起来,几乎全是一团乱麻。祁景清斟酌许久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静了半天后缓缓开口:“景仁她这两年都甚少回来。”
冯乐真眼眸微动。
“细说起来也是怪我,”祁景清轻咳,鼻尖还因为方才庭院走一趟而微微泛红,“我生来体弱,父母一颗心全都放在了我身上,对她忽略太多,这些年她日渐长大,与家里淡了不少,如今更是连过年都不愿回来了。”
“你爹娘确实够偏心的,还记得小时候你跟祁景仁一起进宫,明明是你贪玩才受凉咳嗽,挨骂的却是她,她不愿意回来也正常,”冯乐真说罢,顺手给自己斟了杯茶,“只是她今日不肯回来,以镇边侯的脾气,肯定要找她麻烦了吧?”
祁景清颇为头疼:“是,少不得又要吵架。”
冯乐真愈发好奇:“也不知镇边侯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用什么招数,吊起来打一顿?”
“那倒不至于,”祁景清失笑,随即又沉默一瞬,“但对景仁来说,估计宁愿被打一顿,父亲他……要让她留在家中相看夫婿,日后不得再去军营。”
冯乐真耳朵一动,再抬眸已是一片平静:“她能听侯爷的吗?”
“自然是不能的,所以才说又要吵架。”祁景清也是头疼。
冯乐真笑笑:“儿女跟爹娘哪有什么隔夜仇,你劝她回来服个软,此事不就解决了。”
“虽治标不治本,但也只能如此了。”祁景清叹息。
冯乐真慵懒靠在椅子上:“她如今在兵营住着吧,你要去劝她,岂不是还要出门一趟?”
“殿下要同我一起吗?”祁景清问。
冯乐真笑了:“祁景仁一直不怎么喜欢本宫,小时候见三面要吵六架,你确定带着本宫去不是火上浇油?”
“景仁与小时候相比……已经很不同了,”祁景清斟酌,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嗯,你见了她就知道了。”
冯乐真眼眸微动,面上不显山露水:“行吧,你去的时候带上本宫,本宫也想知道她怎么不同了。”
“好,应该就是这几日,殿下且等着。”祁景清浅笑。
冯乐真也扬了扬唇角,转头递给他一盘糕点:“方才都没怎么吃吧,先垫垫肚子,叫人给你煮碗面?”
“不必,这些就够了。”祁景清说罢,从糕点里拿了最小的一块。
冯乐真眉头微挑:“吃得饱吗?”
“吃得饱,”祁景清说完,见她不信又解释道,“一个时辰前,我刚喝完一大碗汤药,到现在还撑着。”
冯乐真闻言,也不勉强了:“喝药确实会让胃口不好,但你也要多吃一点,吃饱喝足睡好觉,身体才能快些好起来。”
祁景清含笑点头,没说自己就算照做一万遍,身体也不可能再好起来了这种扫兴话。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子时了,熬夜守岁的百姓们陆陆续续开始放鞭炮,冯乐真听着远方的声响,难得生出一分向往。
“殿下若是想出去走走,不必顾及我的。”祁景清突然开口。
冯乐真回神:“太冷了,懒得出去,不如坐下跟你聊天。”
祁景清唇角翘起一点弧度:“营关的除夕不如元宵节热闹,除了鞭炮还是鞭炮,元宵节就不同了,不仅有烟火可看,还有庙会可去……殿下应该很喜欢烟火吧。”
“何出此言?”冯乐真反问。
祁景清低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有些冷了,他却好像尝不出来:“若不喜欢,又岂会每年中秋都当做生辰礼赠人。”
冯乐真一愣,随即哭笑不得:“本宫每年为傅知弦放烟火的事,已经传到营关来了么?”
“是听说过一些。”祁景清似乎不甚在意,可随意捏着衣角揉搓的手指却用力到发白。
冯乐真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提起从前莫名有些尴尬和窘迫:“少年时无知无畏,做什么都喜欢大张旗鼓,满腔情意恨不得昭告天下,如今婚事没成,还不知要被多少人看笑话。”
“能被殿下这般用心对待,不知要多少人羡慕,又怎会是笑话。”祁景清晃了晃手里的半杯茶,看着水波微微摇晃,“可惜了,那位傅大人是个无福之人,配不上殿下的好。”
冯乐真失笑:“你又知道他无福了?兴许人家正庆幸摆脱了本宫呢。”
“他不会。”祁景清想也不想地反驳了。
冯乐真眉头微挑:“你又不认识他,怎知知道他不会?”
“我不认识他,却也知道看过那样的盛景,这世间的其他景色,是不能再入眼的,”祁景清抬眸看向她,眼底是重重克制,“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冯乐真微微一怔,回过神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两人无声对视,祁景清喉结动了动,几次要说什么都忍住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冯乐真突然眉头一皱:“怎么有些头晕了。”
“殿下不舒服?”祁景清伸手去扶,冯乐真却不动声色地避开。
祁景清看着她绣了云纹的衣袖从自己掌心溜走,沉默片刻后重新抬眸,却错过了她的视线。
指尖仿佛还残留衣袖滑过的柔软,他匆匆别开脸,将手藏进袖子:“若是难受得厉害,不如请府医来瞧瞧。”
“不用,已经好多了。”冯乐真说着,转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递给他。
祁景清不明所以,顿了顿伸手接过,打开便看到里头放了一方砚台,和一个画了竹叶的红包。
“先前阿叶送去你不要,这回本宫亲自给了,你总得收着吧?”冯乐真玩笑一样问,仿佛刚才暧昧凝重的气氛不存在。
祁景清无声弯了弯唇角:“多谢殿下。”
冯乐真也笑笑,继续故作无事地与他闲聊,只是这回,避开了一切有关烟花、婚约、心上人之类的话题。
大约是屋里的热气加快了酒意的蒸腾,冯乐真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她坐起身来,看到枕头下露出红色一角,她顿了顿拿出来,是一个丰厚的红包。
“应该是世子爷给的。”阿叶从外面进来。
冯乐真捏了捏眉心:“他何时离开的?”
“据范公公说,子时一过就走了。”阿叶揉了揉眼睛,显然是睡意未消。
冯乐真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红包,想起昨晚他那句‘看过那样的盛景,这世间的其他景色,是不能再入眼的’,突然感觉这东西犹如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殿下,殿下……”
阿叶唤了几声,冯乐真才回过神来:“怎么?”
“世子爷给您红包,您不高兴了?”阿叶好奇。
冯乐真笑笑:“怎么会。”
“可您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阿叶眨了眨眼。
冯乐真心情复杂:“本宫是因为……”
毕竟只是猜测,她也不知该怎么说,阿叶见她迟迟不语,索性搬把小板凳在床边坐下,探究的模样与她昨晚追问人家家事时颇为相像。
冯乐真哭笑不得,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闲着无事做了是吧?”
“奴婢最重要的事,就是陪着殿下。”大年初一,要嘴甜。
冯乐真睨了她一眼,又陷入自己的忧愁里。
“所以殿下,”阿叶再次打破沉默,“您到底愁什么呢?”
看她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冯乐真索性也不瞒着了:“若你是镇边侯。”
“嗯,我是镇边侯。”阿叶认真点头。
冯乐真抬手托住下颌:“你辛苦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喜欢上了当初把他推进水里、害他这辈子都不能正常生活的人,你会怎么办?”
“成全他们。”阿叶一本正经。
冯乐真:“……”
“可惜奴婢不是镇边侯,所以成全是不可能的,”阿叶一脸惋惜,“世子爷心悦殿下吗?倒也不奇怪,殿下生得貌美,又极为聪慧,莫说世子爷那样一个整日待在高墙大院里的人,就是走遍天下看遍山山水水的沈先生,不也对殿下死心塌地?但此事千万别被镇边侯知道,否则……”
“否则如何?”冯乐真问。
阿叶:“得分两种情况,一是殿下能瞧上世子,二是没瞧上。”
冯乐真眉头微挑,继续等她发表高见。
身为负责保护殿下的贴身近侍,难得有这种当幕僚的机会,阿叶头头是道地分析:“第一种,殿下喜欢世子,世子也喜欢殿下,那正好在一起,镇边侯就算不乐意,只要世子豁得出去,他做父亲的也只能答应,这样一来殿下既得美人,又能顺势得到镇边侯的势力,但前提是必须舍了沈先生。”
祁景清的身份太高贵,让他跟别人一起侍奉殿下,就算他乐意,镇边侯府只怕也不会乐意,祁家军说不定更会觉得在折辱他们世子,所以为免跟营关势力离心,沈先生只能委屈一下了。
“你口中的沈先生,背后是富可敌国的沈家,舍弃了他,沈随年就算有心追随,只怕也会果断放弃。”冯乐真扬眉。
阿叶一脸惆怅:“所以就看殿下是要钱还是要权了。”
“本宫若是都要呢?”冯乐真问。
阿叶苦口婆心:“世间万事皆难两全啊殿下!”
“少废话,说说没瞧上的后果。”大概是宿醉未消,明知她在说废话,冯乐真还是想听。
阿叶:“镇边侯爱子如命,若知道自家儿子单相思,即便您对天发誓不会对他儿子做什么,但为了防止事情发展到第一种可能上,他也会不择手段将您赶出营关,以绝后患。”
“……听起来两种下场都不太好。”
“可不是么,”阿叶叹气,“殿下,世子爷虽然身体差点,但容貌却是绝色,您就算不喜欢,收了也不算委屈,不行您就和沈先生商量商量,让他委屈些时日,先想法子把祁家势力拿过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你当祁家军是什么小玩意儿么,拿过来便万事无忧了?”冯乐真扫了她一眼,“先帝当年之所以为镇边侯拥兵自重的事苦恼,便是因为祁家军只听祁家人的话,就算现在为了世子归顺,你可曾想过以后的事?”
“以后什么?”阿叶问。
冯乐真神色明灭不定:“祁景清身子孱弱,势必不能像常人一般长寿,若本宫如你所言收了他,镇边侯为了儿子委曲求全,只能为本宫所用,可一旦祁景清有事,他没了顾忌,只怕会与本宫鱼死网破,这营关本宫也就白来了。”
祁景清的身子骨实在是太差,谁也不能保证他能活多久,万一还剩这两三年的寿命……阿叶想到镇边侯发疯的样子,不由得抖了抖:“这么说的话,风险太大了,殿下还是放弃吧。”
“本就没被你说服,”冯乐真勾唇,“他虽是祁家人,本宫行事却无心牵连他,所以还是算了吧。”
“可他只要心悦您,就等于一块大石悬在脑袋上,镇边侯何时知道,这石头也就何时落下了。”阿叶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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