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扰她, 只隔着桃花瞧望了一会儿。
返回的路上,近侍堆笑提醒:“陛下,陆小姐已经年满十六了, 尚无位分...”
他未言,若非昔日的那则谣言,他不会召她入宫,既是谣言无疾而终,没兴起风浪,她便毫无用处。
归根结底,她是沈勋的女儿。
他不想与沈勋的女儿有任何关系。
然,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却是挡也挡不住。
两个月后的一天,政务繁杂,久呆书房, 他有些头疼, 再度出来走了走。
时至初秋,菊花盛开,他行了一会, 便就坐在了一间凉亭之内, 闭眸扶额,轻柔着太阳穴。
心绪正有些烦躁闷沉之时, 远处飘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琴声, 声音虽小,但很清澈,余音袅袅, 宛若天籁,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去。
良久, 起身,循着那声音而去,到了一处偏僻的寝宫,立在月洞门外。
待得琴声停了,他方才发觉自己竟是到了她的寝宫。
身旁的徐公公笑着刚要扬声通报,被他抬手打断。
他依然,未与人相见。
直到又三日。
内心烦躁憋闷,空虚悒郁,头疾再犯,他慵懒地倚靠在矮榻之上,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她。
眸色暗沉,他手指缓缓敲着支起的单膝,几番思忖,让人把她唤了来。
小姑娘明显很是胆怯,进来拜见过后,亦未敢抬头。
他打量了她许久,冷声问了话:“你会弹琴?”
她娇娇糯糯地回答:“是。”
他抬手唤了人为她搬来桌椅古琴,让她弹奏了起来。
一共三曲。
屋中香炉中青烟袅袅,他隔着雾气似的青烟遥望着她,耳边充斥着她的琴声。
良久,不知为何,他的心便再度静了下来。
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孩童时期。
多年来沉重的心机、从未卸下过的防备、内心的阴郁、对权利的执着与渴望都在那短短的一刻钟内,淡化了...
曲毕后他未留她,挥手让人退了。
但自那日之后,他便开始常唤她来,常让她给他弹曲子听...
起先与她说话亦是不多,即便偶尔说上一言半语,也皆关于琴曲这一话题。
她造诣很深,倒是不愧为高门大家养出来的女儿,宫中乐师无人能及...
渐渐,他发觉,她并非只擅长于此,而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样样精湛。
她若想与你聊,你说什么,她都接得上,甚至一些罕见的古籍上所载之事,她都知晓...
只是她年龄尚小,心思单纯,很多东西理解不深,多肮脏的事情都是朝着美好的一面思着想着...
宫中不缺美人,也不缺颇具才情的美人。
但论美貌,没有人能及得上她;论才情,竟是也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而这样的一个她,在这深宫之中,却又偏偏单纯无害,纯净如水,洗涤自己,也顺带着洗涤着他的灵魂,一尘不染的不似人间所有,珍贵的,像天上的月亮...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立在矮榻一边,慢慢地给他倒茶。
他倚靠在一侧,睇视她许久,慢慢起了身来,朝她微微靠近,抬眼问出了话来:
“你想当什么?”
她显然一怔,纯净的眼眸宛若麋鹿一般,怯生生地抬起,回问:“什么?”
他徐徐地端起她刚刚倒好的茶,用盖子撩开茶叶,抿了一口,再度抬眼,答了话。
“昭仪、昭容,还是昭嫒...”
********
他破例把一个罪臣的侄女直接封为了从二品昭仪,给了她许多别人没有的宠爱,与她过了一段特别美好的日子。
他冷血的马上就要枯萎了的内心之中,重新开起了花朵一般,竟然感受到了曾经从未有过的动心之感。
他自欺欺人,硬生生地让自己忘了她是沈勋的女儿。
反正,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但他没想到,后来有一天,她知道了...
她无意间听到了他与宇文图的谈话,听到了晟王一家之事;听到了她爹的死不是意外;甚至听到了他最初把她弄到宫中的目的。
杯盏骤然落地,碎裂的声音及着宫女太监随后的那句“陆昭仪”相继传入书房,让他身为天子,向来无所畏惧的心陡然一颤。
他立马大步到了门前,亲手开了那扇房门。
心重重地一沉,便是连半丝的希望都没了,站在那门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她。
她早已哭了出来,那双向来一尘不染,纯净的眸子中闪现着从未有过的光芒。
是震惊,是憎恨,是失望,乃至绝望...
她哭着决然离去...
他追了过去,心乱如麻,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这感觉似是慌张,更似害怕。
说来可笑,他已过而立之年,身为天子,至高无上,尊贵无比,竟然在害怕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荒唐,但他又否认不了,他确确实实是害怕极了。
他心慌,心乱,心口从未如此急促地跳过。
她几近是一口气跑回寝宫,进去后明明看见了他随之而来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却还是毅然决然地关上了房门。
她平日里胆子很小,从不敢对他如此放肆,但终究是力气不及,他挡住了门板。
“颜汐...”
“颜汐...”
他呼吸有些沉重,一连唤了她两遍。
没用她言,跟进来,他便急着开了口:
“朕承认最初召你入宫是怀过肮脏的心思,是想利用你,但过程中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朕对你是干净的,朕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朕是爱你的,你能感觉得到对么?”
她与他相对而立。
他不断向前,她却不断退后。
她的眼中都是眼泪,好似看着一个恶魔一般看着他,不断后退,不断摇头。
“那我爹呢?沈家呢?”
“我的晟王伯伯、晟王妃,还有我的乾津哥哥呢?”
“你让我感到可怕,你让我感到,恶心!”
她几近是喊了出来。
没人敢同他如此讲话,此番言语,他生平也是从未听过。
眸色当时就暗淡狠厉了下去,他抬手,一把便掐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抵在了身后一步之遥的墙面之上,喉结滑动,仰头闭眼,复又睁开,手上几番仿若是要用力,但根本便一丝力气都未曾用出,再度低头紧紧地盯住了她的时候,眸色便红了几分。
“朕自幼危机四伏,东宫比皇宫还要危险,还要可怕。母后告诉朕,除了朕自己,没人会真心为朕,他们都恨不得朕明日就死!”
“朕生在皇家,没有那么多的选择,朕的父皇当年便非嫡非长。”
“彼时,朕只有十九岁,刚刚登基三年,年纪尚小,根基不稳,难以服众,他手中握着大雍三分之二的兵权,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但朕才是这大雍的天子!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朕不杀他,他便有可能反噬杀了朕。朕只能杀了他!”
小姑娘哭道:“可是他已经走了,他为了消了你的疑心,已经退到了天边了...”
“走了也不行!”
“五万人!你当真没有一丝人性!”
“朕有。”
他的眸色越来越深,掐着她脖颈的手微微颤抖了去,长身弯下,俊脸更凑近了她的脸庞,现了几分偏执:
“只要你能原谅朕,当这一切都未发生,朕可以马上封你为皇贵妃;马上下旨召回你的叔叔,将他官复原职;也可马上传令下去,大力修建庙宇,超度亡魂,你说怎样就怎样,如何?”
他话尚未说完,她便已经发出了笑声,轻蔑的笑声,良久良久都未停歇。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去。
“李胤,你在做梦...从你杀了我爹的那天起,你就应该知道,沈家女儿和你不共戴天!而你,还不仅杀了我爹爹,还杀了我的晟王伯伯,杀了李乾津...”
那最后的“三个字”刚一出口,他便骤然紧了掐着她脖颈的手指。
他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但依然没有挡住她的言语:“我...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你!”
而后,她直到死,也未再与他说过一句话!
任他是求,是逼,是软,是硬,甚至,杀了她的贴身婢女,将她打入冷宫,她也没半分低头。
他疯了一般,半年之内,将她三次打入冷宫,又三次抬为皇贵妃。
但她皆,无动于衷。
直到李乾津现世,她眼中方见几分曾经的光芒。
兵临城下,大殿之上。
她一身贵妃华服,被他束缚着手腕,和他紧紧地站在一起。
他在她耳边轻笑:“欢喜么?你就要见到他了。”
“可惜,你是朕的,永远都是,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就是死,你也得和朕死在一起...”
他淡淡而言,两杯毒酒就在身旁的桌上。
耳边是刀剑与士兵呐喊的嘈杂之声。
然,就在这时,她毫无声息,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娇柔的身子瘫软了下去...
他猝不及防,心骤然狠狠地一缩,仿佛被人硬生生地攥着,揉碎了一般,顿时疯了似的,一把抱住了她。
“颜汐!颜汐!沈颜汐!”
桌上的两杯毒药不过是假死之药,而非真的毒-药。
他怎么会杀她,怎么会给她服毒?
那小姑娘娇柔地躺在他的怀中,依然一句话都不再与他说。
泪水猝然滑落,他不断唤着她的名字,轻晃着她的身子,但她却很快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恍然梦醒,他突然狂笑了出来,明白了她的用意。
是她自己结束了自己。
她在怕李乾津为难。
怕他拿她威胁李乾津。
想让李乾津无任何后顾之忧...
耳边响着长剑划地之声。
他紧紧地抱着她,不住地发出狂笑...
********
心口骤然狠狠地一缩...
冰凉的夜,四下阒然无声,李胤满头是汗,猛然间惊醒坐起...
相争(1)
“来人!”
当值的小太监匆匆赶来,刚到了龙榻前, 弯着身子尚未问出话来,便被李胤一把拎起了衣襟。
男人声音冷酷至极:“现在是几年几月几日?沈颜汐何处?”
小太监瑟瑟发颤,早已惨白了脸,惊于陛下此时的模样,更惊于他的问话,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地开口:“回陛下, 现在是太康十六年,今日是,是九月二十八...沈,沈颜汐?奴才不知, 不知是哪位娘娘...”
太康十六年, 九月二十八...
太监不认识沈颜汐...
李胤恍然回神,分清了前世与今生...
前世的今日,她正在冷宫, 刚和他决裂不久。
今生, 她在陆家。
那是梦,也不是梦, 他清楚的不能再清楚。
李胤没有二话, 扯过衣裳,斩钉截铁:“备车!”
凌晨,天边方才将将有半丝光亮, 龙辇与禁军一齐出了皇宫,直奔宁国公府...
*******
陆府, 桃香阁。
前夜,颜汐早早地沐浴洗漱,早早地上了床榻,睡了去。
青莲桃红一直守到了亥时方才去睡了会。
两人同房,床榻相对,又小声地说了会子话,尽数关于小姐知晓陆执便是李乾津之事。
她的反应过于平淡,平淡的让人很是担心。
是以,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俩人便相继都醒了过来。
然,还没待彼此发觉,桃香阁外便响起了脚步声,转而是急匆匆的叩门声。
“青莲,桃红!”
婢女俩人双双一惊,因为,那竟是阿泰的声音。
青莲马上起身穿上了鞋子,披上衣服去开门。
阿泰匆忙地进来。
桃红也已经披了衣服从屏风后绕出,急切询问:
“怎么了?”
阿泰颤着手,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字条,一面给青莲桃红看,一面抖着声音道:“适才,我正睡着,有人弄醒了我,只是府上普通小厮的穿着打扮,但却蒙着脸,他瞧我要说话,先堵住了我的嘴,而后丢给了我这个,再然后,人就跑了,我打开一看...”
一边听他说,青莲一边早已快速地打开了那张字条。
“李胤将至,跑!”
五个字砸入视线,青莲瞳孔骤地一缩,马上把字条攥到了手中,看向阿泰:
“这是何意?谁人传的消息?”
自然是白问,阿泰摇头,根本不知。
青莲也旋即便反应了过来。
她马上跑去了屏风之后,快速地穿着衣裳:“我去唤小姐...”
虽然猜不透这传信之人为何让小姐跑,但“李胤”这个名字与天尚未亮人便将至陆府,这两则消息都让人忽视不得,显然,都不正常。
青莲穿好后,当即奔出卧房,去了颜汐房中。
**********
“小姐,小姐...”
颜汐听得呼唤,从睡梦中醒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青莲将她扶起,把字条打开给她瞧看,讲述了阿泰适才所言。
小姑娘睡眼惺忪,娇娇软软的,显然还未清醒,起先也根本便未反应过来,但待看见了字条上的内容,眼睛一亮,无疑,人顿时精神了。
她一下子坐起。
青莲一边为她穿衣,一边问着:“小姐,这可是夫人或大小姐的笔迹?”
颜汐慌张地摇头,小脑袋一连摇了好几下,目光有些虚虚地呆滞,死死地盯着那张字条,不知心中所想。
青莲再问:“那,可是乾...可是陆世子的笔迹?”
颜汐依然摇头。
她没看出这是谁的笔迹。
青莲自然就更看不出,但她记起了小姐最后一次与李胤相见时的场景。
那还是六七日前。
李胤邀小姐去宫中用膳,小姐直接拒了。
龙颜不悦是显而易见,李胤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了。
小姐惹怒了李胤,彼时她还有些害怕,但瞧不出小姐有何害怕或是后悔之意。
当时,她还心中很是不解,直到昨日知晓了晟王一家及着她家老爷的死皆非意外,都是李胤所为,方才理解了小姐,现在想来,或许便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直觉。
小姐和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此时,人将至是何意?来做什么?
她不懂,也没机会多想,快速地为小姐穿着衣裳,不一会儿,桃红也匆匆地赶了过来。
俩人双双忙着。
这期间,小姐一直都有些恍惚,甚至与她说了几次话,她都没有回答。
正这时,衣衫将将穿好,外边突现嘈杂。
虽然声音不大,但与凌晨,天尚未亮起这一时辰极为违和,让人心中打怵。
转而没一会儿,便有一名婢女匆匆而来。
人上气不接下气,喘息明显急促。
“小姐,陛下来了,金吾卫已经将咱们陆府团团围上了!”
“!!!”
青莲桃红均浑身一颤,也分分明明地看到小姐打了个哆嗦。
青莲第一反应,莫不是陆世子是乾津世子之事暴露了。
国公爷藏匿了乾津世子,以陛下的狠辣,陆家一定会被满门抄斩!
所以方才有人特意给小姐传递消息,让小姐跑?
青莲心口狂跳,越想越慌。
“小姐,现下该如何是好?金吾卫已经围上了陆府,我们又如何出得去...?”
她心惊胆寒,话语都在打颤,怕极。
再瞧自家小姐,其亦然。
“我...我不知道。”
小姑娘娇娇糯糯的,声音也有些许的颤抖,良久,终是说出了话来,而后穿上绣鞋,小脚便疾步迈出,直奔房门而去...
就在这时,千钧一发,“砰”地一声,门一把被人推开。
婢女及着颜汐骤然间皆望将过去,旋即眼睛便就定在了那来人的身上。
********
心跳漏了半拍,四下的一切都静止了一般。
其它事物仿佛都已虚化,颜汐的眼中便唯独剩下了那门口之人。
他伟岸瘦削,高她一头还多,一身玄色连帽大氅,居高临下,垂眸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尽是偏执与黑暗,人竟是陆执!
小姑娘呆了一下,双眸定在他的脸上,注视他许久。
他已明显复原,不再是被病痛折磨时的样子,只是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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