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当然是借到了,宿昀亲自写了国书求粮,同为大渊臣子,总要给他几分面子,何况宿昀还将自己几个年长的儿女分别打包,送上门做抵押。
雪灾是挨过了,但玄商显然没有余力立即偿还借粮,周边诸国也并未催促,毕竟只是凡谷,于他们而言并不值太多,不过他们应该没想到,宿昀压根就没打算还。
就算好几年后,玄商已经缓过劲来,他也根本没有还粮的准备,提也不提此事,好像完全忘了。至于做质子的儿女,有人替他养着不也挺好。
姬瑶默然一瞬,开口道:“玄商也借了上虞的粮?”
姚静深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他也是如今才知道宿子歇入上虞为质,迟迟未归商的始末。
摊上这样的爹,宿子歇也当真是不容易。
不过作为君王,宿昀至少是合格的。
大约是因玄商丁口有限,所以宿昀不能如闻人骁一般视数百万庶民性命为草芥。
毕竟没有庶民,谁来供养君王和世家。
“姚先生如今是在等商君上门?”谢寒衣双手捧着茶盏,口中问道。
姚静深没有否认:“得之过易,难免为其所轻。”
若是主动送上门,便失了主动。
真正该急的,也不是他们。
姚静深的眼神有些悠远:“我并不希望钦天宗并入千秋学宫。”
并非他瞧不起千秋学宫,而是因为他之所求,注定无法在千秋学宫实现。
姚静深希望,钦天能成为天下修士闻道之地,不论出身贵贱。
他更想立一座钦天学宫!
比起雕梁画栋,移步异景的上虞王宫, 商王宫无疑粗犷许多。
因风霜侵袭, 梁上砖瓦已然褪色, 看上去便很有些年头了。
时至深秋,草木已经泛起枯黄之色, 枝头叶片坠落在地,鞋履踏过时发出沙沙声响。
宿子歇踏进雍高殿时, 宿昀正裹着厚重的玄狐披风坐在殿中上首。
传闻中好战且无赖的玄商国君生得面若好女,苍白唇色显出几分病弱之态, 脸上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似乎很是和善。
但宿子歇清楚, 这都是假象罢了。
他顶着一张无精打采的脸,躬身向自己的父亲行礼问安,不过语气显然缺乏诚意。
说实在,宿子歇生得和宿昀实在不怎么肖似, 至少宿昀这张脸比起他要优越不少。
宿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挑了挑眉, 缓声叫他起身,随即问道:“自你回玉京, 也有十余日了吧?”
宿子歇答应了一声, 还是一副没睡醒的表情, 并不肯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见此,宿昀不由斜眼睨他, 宿子歇避开他的目光,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宿昀被他气笑了:“别想装傻, 当日你求寡人发兵的时候可是答应了,要给玄商建一座不输上虞的学宫!”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不惜与上虞交恶。
“如今寡人的学宫呢?!”
听他如此说,宿子歇也并不觉得心虚,反而理直气壮道:“如今姚先生和瑶山君都在王宫之中,建成学宫已是指日可待。”
这话纯属就是在画饼了,这一贯都是宿昀干的事儿,不想如今却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宿子歇当然清楚宿昀为什么会突然传唤自己,不是因为他突然被唤起了心里那点微薄的父子之情,而是因姚静深迟迟未来拜见,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令宿子歇前来,便是有意让他提醒姚静深等人,前日玄石军万里奔袭为姬瑶解围,他们还欠着玄商人情。
但宿子歇显然不打算如宿昀的意,比起把他卖了的父亲,宿子歇还是更愿意站在姚静深一方。
“这可是为了大商!”宿昀试图以大义服人。
宿子歇回望着他,真诚道:“为了大商,君父更应礼贤下士才是,当日为求纪相入朝,君父可是以君王之尊再三相请。。”
宿昀被堵得没话说,他不信宿子歇不知他上门见姬瑶等人和他们主动见他的分别,却是打定了主意装傻。
“看来你在上虞这些年,倒是有了些长进。”宿昀审视着宿子歇,片刻,忽而笑道。
“跟在阿瑶身边,见识得多了,总要有几分长进。”宿子歇对上他的目光,脸上也牵起了笑。
宿昀屈指敲了敲桌案:“上虞称那位瑶山君非淮都陈氏之女,那她究竟是何来历?”
如今好奇姬瑶来历的,不止宿昀一人。
“不知道。”宿子歇坦荡回道。
他的确不知道。
但宿昀目光中分明带着几分怀疑。
宿子歇也不在意,只道:“只要你别犯蠢招惹阿瑶,她其实并不难说话。”
这大约是因为,常人所在意的外物,于姬瑶而言只是等闲。
“你想立学宫,真正需要说服的,是姚先生。”
宿昀不由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宿子歇也没再多说,从他面前桌案上随手抓起枚灵果,不客气地啃了口。
玄商虽然穷,但宿昀好歹是一国君王,供他所用的灵果也不会太劣等。
宿子歇觉得味道不错,连盘端起,尽数倒进了自己掀起的衣摆里,转身就走。
等宿昀回过神来,铜盘已经空空如也,他气道:“好歹给我留两个啊!”
宿子歇兜着堆灵果向姬瑶等人如今起居的栖凰殿行去,沿路内侍宫婢见他,屈膝行礼时神情控制不住显出几分古怪之色。
这位公子在做什么?
宿子歇倒是不在意这些目光,一路进了栖凰殿,招呼着众人来分。
叶望秋从一旁行来,伸手从他兜起的衣摆里抓了两个,分了个给陈云起。
“才见过商君?”姚静深放下竹简,含笑问道。
宿子歇点了点头:“都快半个月了,他坐不住也是应该,大约这两日间就会上门。”
“姚先生记得不必同他客气,趁此机会多要些好处。”
果真是孝顺的好儿子。
便如宿子歇所言,第二日,宿昀就带着人上门了。
“姚先生不必多礼。”
见姚静深起身,不等他拜下,宿昀便连忙将人扶起,面上噙着温和笑意,让人顿生好感。
姚静深从善如流,待两人入座,宿昀示意随行宫婢内侍尽数退下,也并不急着进入正题,先问起了他和姬瑶等人在商王宫中起居。
姚静深也并不心急,含笑与他寒暄,一番言语试探后,宿昀终于提及来意:“姚先生到玄商已有数日,不知之后有何打算?”
“上虞曾以先生为千秋学宫客卿,如今寡人欲效仿千秋,于玄商立学宫,愿意祭酒之位相请,不知先生可愿屈就?”
要不怎么说是亲父子呢,宿昀画饼的本事并不在宿子歇之下,所谓玄商学宫,如今还只存在他嘴里。
什么都没有,光凭一张嘴便想忽悠人出力,宿昀的确想得挺美。
好在姚静深并不在意这一点,只徐徐道:“君上若以我为祭酒,那往后学宫诸事皆当由我决断,旁人不可置喙。”
宿昀挑了挑眉:“寡人也不可?”
“是。”姚静深未作迟疑。
宿昀默然一瞬,并未立即应下:“先生因何会有此议?”
“因为我之所求,与君上所求,有所不同。”
与其到时再生龃龉,不如早早分说清楚。
宿昀立学宫,是为玄商能有更多得用之人,而姚静深是为了自己的道。
他不希望这座学宫如同千秋学宫一般,只作世族子弟的修行之地,庶民连参加遴选的机会也不会有。
难道庶民生来便注定低贱么?
姚静深也感到过迷惘,毕竟在这九州天下,庶民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就算想要反抗,也如蚍蜉撼树,难以掀起任何波澜,只能被剥削压迫。
直到淮都那一夜,亲眼见到姬瑶因庶民意志得破上虞气运白鸟,姚静深眼前迷雾终于散尽。
他终于坚定了自己的志向,也知道该如何去做。
师者,传道受业,或许他能做的有限,但钦天学宫若立,此后便有薪火相传,终能燎原。
姚静深并未向宿昀隐瞒自己的意图,若宿昀不应,他便也没有留在玄商的理由。
听完姚静深的话,宿昀不由叹了一声:“姚先生何以如此厚待庶民?听闻当年先生便是为替庶民张目,开罪上虞世族,被钦天宗罚入不思归守山数年之久。”
这些时日,不止姚静深在翻阅玄商史册,宿昀也派人调查了他与姬瑶等人的来历。
“这是我的道。”姚静深回道,“若非有幸入道途,我本也是这天下泱泱庶民之一。”
宿昀不是庶民,他是玄商君王,生来便居高位,当然无法共情庶民困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姚静深生出几分钦佩。
这世上,敢行艰难之事,却又不为自己的人,总是让人钦佩的。
“寡人可以答应先生,此后学宫一干事等皆由先生决断,只要不与玄商安危休憩想干,寡人绝不插手。”宿昀站起身来,郑重一礼,“往后,还要劳先生为我玄商烦忧。”
姚静深也随之站起身,向他拜下:“多谢君上信任。”
一副君臣相得的和谐场面。
不过在宿昀觉得话已经说得差不多,准备离开之际,姚静深不着痕迹地堵住了他的去路:“不知君上为设学宫有何准备?”
他不会以为凭一个祭酒之位,就能空手套来一座学宫吧。
宿昀笑意微顿,他干咳一声:“不知先生觉得需要什么?”
在与宿昀一番拉锯后,姚静深总算是从他手上讨来二十万灵玉并一座玉京中的别宫。
姚静深也不好再多说,毕竟就这些,宿昀看上去都快厥过去了。
不过他也算切身体会了玄商的穷,当日在淮都之时,淮河二十四坊送给姬瑶的分红都不止二十万灵玉。
其实二十万灵玉也不算太少,至少对于曾经的钦天宗而言,要拿出也不易。不过姚静深同姬瑶一起待了这么久,眼界便也不免高了许多。
姬瑶自屏风后走出,方才姚静深与宿昀一番对答时,她一直都在。
她未曾收敛气息,宿昀便也对她的存在心知肚明,说给姚静深的话,其实也有一半在说给她听。
姬瑶对宿昀暂无好恶,对他说的话也谈不上信或不信。
姚静深落在她身上的眼神许久没有移开,姬瑶不由看向他:“你在想什么?”
姚静深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阿瑶,你可是有几分辟邪血脉?”
辟邪,即貔貅,在九州向来是招财的象征。
姬瑶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姚静深顿时后背一寒,心生不妙,当即想跑,可惜已经晚了。
他如今虽破天命境,但姬瑶也已经是天命。
同境界中,九州之上大约少有能与姬瑶为敌手之人。
于是当谢寒衣回到栖凰殿时,看到的便是为咒文所缚,正倒挂在庭前高树上的姚静深。
四目相对,姚静深的神情与寻常并无什么分别,姿态自然得不像被倒挂,像是安坐席上。
“姚先生,你这是……”他看了看廊下闭目养神的姬瑶,目光落回姚静深身上,迟疑道。
姚静深风轻云淡道:“忽有所感,借以悟道。”
他的神情太过正经,谢寒衣差一点儿就信了。
“那便不必我帮先生解开了。”他含笑对姚静深道。
姚静深默然一瞬,只得如实交代:“是我说错话了。”
他心中叹息,现在的少年人,果真都不好骗了。
玄商, 玉京城西。
宫墙凋敝破败,门前高悬的匾额上生出不少裂纹,其上还结了厚厚蛛网, 赤色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看起来摇摇欲坠。
枯树枝干伸展出宫墙, 透着股衰败意味,一阵风吹过, 卷起地面散落叶片,很是凄清。
姚静深带着姬瑶等人站在别宫外, 看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许久, 桓少白带着几分怀疑开口:“姚先生, 这真是商君的别宫?”
也不怪他如此问, 这地方看起来荒废了不知多久,周遭安静如同坟茔,真能做学宫么?
桓少白实在表示怀疑。
在来之前,姚静深已经料到宿昀口中所说的好去处或许有不少水分, 但他也着实没想到竟是如此情景。
不过来都来了, 总要进去看看情况如何再作打算, 姚静深倒是将心态放得很平,他抬步上前, 扣响了那扇不知多久没有打开过的大门。
沉闷叩门声响起, 随着姚静深的动作, 上方匾额抖落下不少沙尘。
预感到不妙,姚静深及时后退一步, 下一刻,木匾就摔落在他面前, 四分五裂,溅起一地沙尘。
一时间,宫门前鸦雀无声。
便是姚静深,此时也不由抽了抽嘴角,这未免也荒废太过了。
数息后,沉重宫门发出吱嘎声响,只见满头白发的驼背老者颤颤巍巍地打开门,浑浊目光与姚静深对上,有气无力地问:“客人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老者呼吸沉重虚浮,分明只是个身无修为的寻常凡人。
姚静深取出王令,双手向他奉上:“劳烦老丈,我是奉商君之命而来。”
老者接过王令,对着天光眯缝着眼看了许久似乎才确定了这是什么,他慢吞吞地道:“原来是奉君上之命来,诸位请入内。”
他让开了身。
而在走入宫门后,妙嘉目光逡巡过四周,只见入目所见楼阁比在外看起来更加破败,原本色彩鲜明的砖瓦都已经在经年风霜中褪去了颜色,甚至还有些亭台已经因为年深日久垮塌,却无人修葺。
而在这偌大别宫之中,除了面前上了年纪的驼背老者,竟然再不见第二个人。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宫墙内草木疯长,已看不出原本精心堆砌出的景致。
若是无人打理,那这里会凋敝至此也就不奇怪了。
桓少白探看过周围情形,虽然经风吹雨打,楼阙不复从前光彩,但气势犹在,其中规制甚至不比商王宫差。
不过破败成这副模样,任什么规制也没用了,仔细想来,这里剩下的唯一好处或许便是占地甚广。
不过这玉京城的地,好似也不值什么。
况且这样大的地方,如今要修葺起来,也是桩大工程。
正在姚静深叹息之际,宿子歇带着众多奴仆也赶来了。
他怎么说也是国君公子,就算不在玄商多年,身边未能培植下什么势力,但要借些宫人前来洒扫休整宫殿也非难事。
何况他还扯了宿昀的大旗,宫中内官当然不敢怠慢,立时便安排数百人随他前来。
宿子歇也不担心被宿昀知道,这事细究起来他本也不占理。
命众多仆婢各自忙碌,宿子歇将这处别宫的来历大略讲给姚静深等人听。
这里原是玄商楚原君的府邸——不过在二十年前,这位先商王的幼弟因谋逆之罪被诛。
也是在处置了他后,宿子歇的父亲宿昀才真正坐稳了玄商王位。
先商王,也就是宿昀的父亲,待这个幼弟甚厚,不仅为其封君,更将部分兵权交与他手,临死前遗命他摄政,以致少年继位的宿昀不得不看他脸色行事。
不过以宿昀性情,当然不会甘心做个任人摆弄的傀儡君王,他蛰伏数年,在缜密筹谋后,终于成功自这位叔父手中夺回兵权,将他在朝堂的势力连根拔起。
楚原君身死后,这座规制堪比商王宫的府邸也就落到了宿昀手中。
他将此处设为别宫,初时也常来住过,后来便渐渐失了兴趣。
宿昀并不是个爱动弹的性子,加上政务繁忙,他多数时候还是待在商王宫内。
空置未免浪费,但因规制逾矩,宿昀也不好随意将别宫赏赐给臣下。
他便是赐下,怕也没有几人当真敢收,玄商众臣心知,他对楚原君这位叔父至今仍心怀愤懑。
每年不曾住过几日,又要花上不少人力物力维持,宿昀算了算账,实在觉得亏,便将此处人手都裁撤了,只剩一个老仆看门。
不过空着也是浪费,他便将这座别宫当做了堆放书简经卷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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