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姬瑶身旁,陈肆来回踱步,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片刻后,姬瑶睁开双眼:“有话就说。”
陈肆这么大个人,在她的感知中实在过于显眼。
“你没睡么?”陈肆有些意外,见姬瑶问了,他才无精打采道,“我去问了,大兄应该不能带你去千秋学宫。”
却是并没有将陈原的原话说出来。
姬瑶淡淡嗯了一声,神色不见有什么变化。
她已然猜到陈肆口中这位大兄只怕还说了些什么,否则陈肆不会像只走在路上却被人踹了脚的狗崽,满身丧气。
陈原的话犹在耳边,陈肆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没用。
姚静深从厅中走出,方才陈肆的话他正好也听到了,此时含笑问道:“阿稚要去千秋学宫?”
“依照千秋学宫的规矩,只有学宫弟子,才能带一二外人前往其中。”陈肆看向姚静深道,如今陈氏族中,在千秋学宫进学的不过陈原一人罢了,他不肯帮忙,便别无他法。
姚静深面上笑意不改,温声道:“若只是要进千秋学宫,却不是什么难事。”
钦天宗被迁往淮都后,门下长老弟子便尽数并入了千秋学宫。
淮都城外, 千秋学宫。
身着月白学子服的少年被同样装束的数人堵在角落拳脚相加,他蜷缩着身体,尽力护住头脸, 任凭这些人如何嘲讽讥笑, 始终未曾呼一声痛, 沉默得像块石头。
许久,这些少年终于觉得无趣, 将他身上学宫才分发的丹药搜刮一空,这才扬长而去。
在他们离开后, 被围殴的陈云起站起身,即便这些少年未曾动用灵力, 他身上还是多了不少伤处, 连脸上也有些许青紫。
相比在不思归时, 他的修为已经突破引气中期,但以他的年纪,这样的境界放在千秋学宫,实在有些低了。
虽然伤得不轻, 但陈云起神情却不见有什么波动, 他带着伤, 一瘸一拐地走出巷道。
蹲在树上,目睹了事情全程的宿子歇看着陈云起, 有气无力道:“你若是求个饶, 服个软, 他们自然就满意了,不会老来寻你的麻烦。”
他生得文弱, 眼皮耷拉下来,看上去总像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此时蹲在树上,姿态同市井混混没什么区别。就算穿上这身千秋学宫的弟子服也未能叫他多几分正经,反而叫人忍不住疑心是不是从哪儿偷来的。
面对宿子歇的好心劝告,陈云起恍若未闻,他沉默地从树下走过,额发垂下,脸上青紫显得有些刺眼。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吧?宿子歇轻啧一声,这位大夏龙雀的刀主,真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自己方才的话可都是经验之谈,他一日不肯低头,这些世族子弟对他的欺凌就一日不会结束。
谁让他只是个毫无背景的乡野少年?
一个出身低微,天资庸常的卑贱庶民,偏偏得了旁人千辛万苦也求不来的机缘,成了凶刀大夏龙雀的主人,又因此得国君亲见,赐入千秋学宫就学。宿子歇初初听闻此事,也不免生出几分羡慕嫉妒恨来。
这千秋学宫的弟子,不是出身大族,背景雄厚,便是资质绝顶,万里挑一,而陈云起两者都不占。
千秋学宫从来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学宫弟子拉帮结派,各自为营,依照家世和实力划分出三六九等,弱者要受强者支配驱使。
如果陈云起足够聪明,在进入学宫第一日,便该主动选个实力背景足够强大的人投靠,有大夏龙雀之主的身份,愿意接纳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能令大夏龙雀之主追随,说出去也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但陈云起显然不懂千秋学宫中的潜规则,自进入学宫后便独来独往,甚至连主动示好也视若不见。
生在乡野的少年不懂世族的弯弯绕绕,但这在许多世族子弟看来,便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在有心人的暗示下,他所受到的排挤刁难越来越多。
就宿子歇所知,如今学宫中甚至还有人开了盘口,打赌陈云起能撑到什么时候低头。
世族子弟的手段,岂是一个乡野少年能抗衡,在宿子歇看来,他还是尽早服软为妙,起码能少受许多皮肉之苦。
不过就眼下看来,他竟然还没有半点要低头的意思。
宿子歇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反正又没有多少交情,自己何必多管闲事。
陈云起带着一身伤回到学舍时,恰好遇上景弈带着蝉衣出门。
景弈能进千秋学宫,也是闻人骁的特许,大约也是为补偿他在杏花里空耗数年,最终却一无所获。
不过此举看在淮都世族眼中,却是他对武宁君闻人昭愈发恩宠,连其刚认回的私生子也能得如此殊遇——他们并不知上虞曾经关于大夏龙雀的谋划。
入千秋学宫后,景弈所受待遇当然也比陈云起强上许多,毕竟,他的父亲乃是深受当今君上看重的武宁君闻人昭。
相比之下,空有大夏龙雀主人之名的陈云起,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人忌惮的。
学宫弟子可带二三扈从在身边随侍,景弈没有带旁人,只带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蝉衣。
冷淡地扫了脸上带伤的陈云起一眼,景弈眼底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蔑然。
他有什么资格成为大夏龙雀的主人?时至今日,景弈依旧对此耿耿于怀。
不过引气中期的陈云起,修为还比不上许多千秋学宫的侍从。
景弈从未将陈云起放在眼中,却不想正是这个没有被他放在眼里的乡野少年,最后得到了大夏龙雀。
他会让世人看看,就算得到大夏龙雀又如何,这个卑贱庶民,只配被他踩在脚下。景弈收回目光,完全无视了迎面走来的陈云起。
错身走过,蝉衣向陈云起露出一抹天真笑意,脸上梨涡甜美无邪,一如当初还在杏花里时。
但这里是千秋学宫,不是杏花里。
陈云起没有回应,他低着头,与两人错身而过,脸上仍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木讷神情。
回到院中,陈云起熟练地为伤口涂了药,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感受到伤口传来的隐痛,他看向了桌案上那把刀,刀鞘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华贵异常。
这不是大夏龙雀。
陈云起刚到淮都不久,那位上虞二公子便派人将大夏龙雀自陈云起手中借走观赏,至于这把刀,则是他因此给陈云起的赏赐。
陈云起拔出了长刀,刀刃锋锐,吹毛立断,不过再锋利,终究也只是把凡器,无法与大夏龙雀相比。
不过对陈云起来说,这把刀已经胜过他从前那把砍柴刀太多。
他走到院中,捡起一截木柴,如同从前无数次一般挥刀劈下,动作又快又稳。
陈云起不喜欢这里,哪怕他如今所居之处随意拿出一件摆设,都是他从前不吃不喝几十年也换不来的贵重,他还是不喜欢这里。
华服锦衾,不过让他更怀念起杏花里的茅舍竹床。
到淮都这些时日,他总是想起杏花里,想起吴青阳和吴郎中,想起面目有些模糊的里中乡民。
但陈云起也很清楚地知道,他回不去了,他永远不会再是那个杏花里的砍柴少年。从他握住大夏龙雀那一刻,一切便注定了。
他只能握着刀,一步步走下去。
阿父,阿母,吱吱,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在淮都这些贵人眼中,他只是个卑贱庶民,哪怕他得到了大夏龙雀,也卑贱得不值一提。
陈云起不在意他们的看法,他知道,就算他们瞧不起他,用种种手段刁难,终究也不能杀他。
引气中期的修为实在太低,所以陈云起不能急,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少年再度挥刀,木柴应声断开,他双眼恍如深潭。
次日,千秋学宫休沐结束,陈原便需赶回学宫。不过凭他昨日态度,陈肆也知道不必指望能借他的车驾前往学宫。
他一早便去求见陈方严,想令府中备下车驾出行,谁知一听姬瑶要出门,也不等陈肆解释缘由,陈方严便一口否决了。
“她将赵氏得罪这样狠,竟还想着出门?你告诉她,这些时日便消停些,老老实实待在府中,不得我允准,不可踏出府门半步!”陈方严正觉焦头烂额,赵氏明面上虽然偃旗息鼓,暗地里对陈氏的刁难却接踵而来。
眼见陈氏开罪赵氏,淮都许多世族也见风使舵,想借机从陈氏身上得些好处。若不是闻人王族对陈氏有所示好,陈氏的境况不知会如何艰难。
此时听陈肆提起姬瑶,陈方严只觉一阵牙疼,这番麻烦,可都是因她而起。无心听他再解释什么,陈方严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被赶出书房的陈肆有些郁卒,此时若是出门另寻车驾,未免要花上许多时间……
他略想了想,干脆假传陈方严的命令,骗了架车舆出府。
为防事情败露得太快,他连马夫也没要,准备亲自驾车。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在姬瑶和姚静深身边,陈肆倒是也学会了何谓变通。
车驾和銮轻响,两匹有蛟龙血脉的玄黑灵驹高大神骏,不过片刻,便行过百里,直向淮都城外而去。
“驾车的是四郎君?”
“是四郎君不错,他说奉家主急命出行……”
“家主何时令他出行了?!”
“车驾上坐的,好像是那位阿稚娘子……”
“什么?!快!快通知家主!四郎君带着阿稚娘子出府了!”
待陈府仆婢反应过来时,陈肆早已经驾车出了城。
千秋学宫在淮都城南,依山势而建,占地广阔,几乎堪比一座城池。流水随山势而下,环绕着学宫外城,水中锦麟竞跃,澄明无垢。
因今日休沐结束,是以此时学宫外城处停了许多车驾,正是自家中归来的世族学子。
陈肆扫视一眼,并不见陈原,顿时松了口气。若是撞上了,他还真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位大兄的质询。
不过姚前辈真有办法进千秋学宫么?这里戒备森严,就算学宫弟子也轻易不能带外人进入。
哪怕是身为陈家家主的陈方严,也需递上拜帖,得学宫客卿允准之后,才能入内。
此时站在千秋学宫门前,看着巍峨宫墙,陈肆不免生出几分犹疑,若是进不去,岂不是很丢脸?
勒马止步,他还未下车驾,便听一道讨人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陈肆?”
他皱眉望去,只见年纪与他相若的少年自车驾上跳下,他身着月白学子服,此时正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肆脸色微沉,没理会他,取出素舆,将车驾上的姬瑶抱了下来。
“你从哪里找来个小瘸子,还带着她来千秋学宫丢人现眼?”少年的目光落在姬瑶身上,挑了挑眉,语气不屑。
陈肆冷下脸来:“常巍,你再胡说,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此时本就有不少世族子弟回返学宫,见两人争端,纷纷投来带着兴味的目光。
“这好像是陈氏的族徽?”
“陈氏?前日那个将赵麟射伤的,仿佛就是陈氏女?”
“不错,正是那个陈氏,传闻那陈氏女自幼长在乡野,双腿有疾……”
“等等,那坐在素舆上的,不会就是射伤赵麟的陈氏女吧?!”
“她怎么会出现在千秋学宫?陈氏在千秋学宫进学的,好像只有一个陈原,这少年又是谁?”
“好像是行四的陈肆,天资平常,是以无甚声名。”
淮都各世族多有往来,是以很快便有人认出了陈肆。
常巍出身常氏,与陈氏颇有交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和陈肆自幼不对盘。
幼时还好,随着年纪渐长,陈肆修为进境缓慢,不如许多同龄世族子弟,渐渐被排挤出了原本的圈子。
而常巍却是一路顺风顺水,原本以他资质和修为,本没有多少希望能进千秋学宫,但他的运气偏偏就是这样好,误打误撞通过遴选,成为学宫弟子。
此时听陈肆这般说,常巍只嗤笑道:“你一个二境圆满,还想同我动手?”
他已是三境初期的修为。在千秋学宫中能得到的修行资源,远非寻常世族子弟能及。
姚静深走下车驾,徐徐开口道:“恃强凌弱,口出不逊,这便是千秋学宫弟子的教养?”
常巍的目光落在姚静深身上,区区三境修为的家仆,竟也敢教训自己?!
他拂袖一挥,腕上灵器光华亮起:“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
姚静深身形不动,只缓缓抬起右手,汹涌而来的灵力便在无声无息间被尽数化解。
他向前踏了一步,常巍猝不及防下,竟是重重跪了下来。
“以他人之疾作取笑,非君子所为。”姚静深面上噙着淡淡笑意,语气却有些冷。
就算姬瑶不是真的不能行走,常巍的话也让他听得刺耳。
他既是她的师父,总不能白担这个名头,只受了好处。
常巍想驱动灵器,同为三境,就算相差两三个小境界,倚仗灵器之利,自己也不会落在下风才是。
但他周身气机都被锁定,背上似乎压了座沉重大山,让他动弹不得。
怎么会这样?!
在周围众多讶异戏谑的视线下,常巍涨红了脸。
这样的动静,自然也引来了不远处在学宫门外维持秩序的守卫注意,几人上前,为首守卫沉声道:“千秋学宫之外,禁私斗。”
常巍面上露出喜色:“几位师兄,他们并非学宫弟子,却在此逞凶,还请几位师兄为我主持公道!”
全然忘了是自己先动的手。
学宫守卫看向姚静深:“既非千秋学宫弟子,便尽快离去。”
倒也没有听信常巍一面之词,只是运转灵力,将他身上威压化解,常巍这才能站起身来。
扫了一眼自以为来了靠山的常巍,姚静深从袖中取出一枚令信,隔空抛给学宫守卫。
看清令信,几名学宫守卫彼此对视,神色都现出几分震惊。未曾多加犹疑,几人竟是向姚静深躬身拜下,执弟子礼:“不知先生前来,恕我等怠慢。”
先生?!
周围众人尽皆看向不过三境修为的姚静深,他怎么会被称为先生?!
唯有千秋学宫客卿,才能被称一句先生,而这些客卿,无不是一方大能。
陈肆瞪大眼,有些风中凌乱,姚前辈不是散修么,怎么突然变成了千秋学宫的客卿?!
他没说过他还有这样一重身份啊!
陈肆低头看向姬瑶,只见她神色平静如初,不起半分波澜。
“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的语气有些飘,阿稚早就知道了?
姬瑶微微屈指,陈肆只觉脑后挨了重重一击,险些没嗷地一声叫出来。
“清醒了?”
“清醒了。”陈肆含泪道,这么痛,真不是在做梦。
第五十一章
此时在旁围观的众多千秋学宫弟子也觉意外, 姚静深看上去不过三境修为,怎么会是千秋学宫的客卿?
只是见学宫守卫已对他执弟子礼问候,也不好再故作不知, 齐齐躬身向姚静深拜下:“见过先生——”
看着周围躬身行礼的世族子弟, 陈肆有些局促, 他实在没想到姚静深还有这重身份,这些世族子弟平日见了自己连搭话都不屑, 此时却向姚静深执弟子礼问候。
这个时候,站着不动实在有些突兀, 陈肆犹豫一瞬,也跟着弯下腰去。
此时还能安坐不动的, 似乎也就只有姬瑶了, 不过此时众人目光都聚焦在姚静深身上, 倒是没有多少人再注意她。
常巍还是不肯相信,他失声嚷道:“不过是个三境修为的家仆,凭什么称他先生?!”
“放肆!”学宫守卫闻言厉声斥道,“这位乃是君上亲自任命的客卿, 岂容你无礼!”
姚静深拿出的令信乃是闻人骁亲赐, 他们已然探查过, 绝不会有假。虽然不知他因何而得君上任命,但令信在此, 他便是千秋学宫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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