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任明远乐了似的,“这就对了嘛,还是你骂我两句我舒服些。”
他狗腿地倒上一杯酒,双手奉上,“邵公子您请用。”
邵易淮没接,往后倚进靠背中。
任明远就放下酒杯,从善如流,“那小的陪您抽根儿烟。”
他自顾自点烟,坐到邵易淮斜对面的单人沙发里。
邵易淮夹着烟的手搭着扶手,半抽不抽地,眼睫半敛着,怔怔地看着烟雾出神。
任明远是个粗放的性子,容易冲动,人情世故倒是精通,若是涉及到感情问题,也是白纸一个,这时候绞尽脑汁去思索,只能猜测,他大约是还没从与桐桐的恋情中抽离,如今又要相亲,所以觉得烦?
彼此相对无言许久,任明远试探着提议,“……诶,相亲的事要不就缓一缓?过两年再结婚也不晚啊,是不是?”
邵易淮还是不吭声。
任明远就又道,“是老爷子催得紧?要不我去做一回说客?帮你周旋两句?”
“你别多事,”邵易淮抬手捏一捏眉心,似是疲惫至极,声音也染上几分哑,“是我在推进这件事。”
任明远一怔。
半晌,轻叹着说一句,“……你这是何苦呢?”
邵易淮似笑非笑,“你跟宗叔最近都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是这个态度。”
任明远手一摊,“你这是在作践自己啊。”
邵易淮哼笑,不以为意,“我结个婚,是在作践自己?”
任明远就又叹气,“我嘴笨,我劝不了你,得庄婉来才行。”
邵易淮也没空见庄婉。
假期忙饭局忙家族聚会,假期之后紧接着就是开春。
任明远无数次劝他,但他和顾沛柔的相亲还在继续,他好像是铆足劲儿要撞上南墙。
两人每周见一次,基本上都约在餐厅,聊一聊彼此的兴趣爱好培养感情,也要聊一聊婚礼以及蜜月的安排。
身份使然,婚礼只能低调办,在酒店摆几桌酒席,请一请亲朋好友吃顿饭,也就算妥了。
蜜月倒是可以好好计划一番。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顾沛柔拿餐巾沾一沾唇角,问道。
“随你。”
“……那去挪威?我喜欢看雪,”顾沛柔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小时候在南方外婆家住,所以一直很向往下雪天。”
“可以。”
邵易淮说,没抬眼。
他记得载她从京郊回学校的那一晚,她在他车上睡着了,醒来看到车窗外的雪,立时激动地叫了一声,然后意识到自己给他添了麻烦,又很快收敛了起来。
顾沛柔定定看着对面的男人。
西装革履,挑不出一丝错,就算是她说要去南极北极度蜜月,恐怕他也会答应。
见了这么些次面,好像对他的喜好还是一无所知。
他百般妥帖,但是关于自己,只字不提。
总感觉,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他周身的气场愈发凝滞而沉重。
用完餐,他送她回家。
自第一次见面说车里有烟味儿之后,第二次再见,这男人就换了辆车。
不同款式的迈巴赫,外观有些像,但这辆是新的。
目的地是东二环附近一处平层公寓。
到达公寓楼下,顾沛柔道,“我最近从老宅搬出来,自己住了。”
“嗯。”
她鼓起勇气,“……你要不要上去坐坐?”静等两秒,空气变得尴尬,她又补了句,“……反正时间还早,我给你冲杯咖啡?最近刚学的手艺。”
她必须要试探一下他的心意。
邵易淮转头看了她几秒钟。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顾沛柔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在,终于,他还是下了车。
他走在她身后,影子落在前头,顾沛柔有些紧张。
走到电梯间,身后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顾沛柔转过身,疑惑,“嗯?”
邵易淮淡淡地说,“送你到这儿,早点休息吧。”
“……我……”顾沛柔欲言又止,“你……”
不是都已经板上钉钉了吗?按照流程,现在不是应该开始试婚了吗?
“司机在,不想让你难堪。”
顾沛柔瞪大了眼,“什么意思?你——”她难以置信,“你这是什么意思?婚后……”
她咽一咽喉咙,把话补充完整,“你是打算婚后分房睡吗?”
邵易淮就那么看着她,目光极其冷漠,好像不在人前了,他露出了真面目。
她失态了。
世家大小姐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对不起。”
邵易淮口吻温和,“别忘了,改天去看婚纱。”
“嗯,”顾沛柔低下眼,“4月4号,我记得。”
4月4号。
邵易淮一阵恍惚。
今天没喝酒,但是身体又疼起来。
他转身离开。
4月4号那天,是清明假期。
邵易淮去接了顾沛柔,一起前往工作室。
工作人员引着二人来到二楼。
邵易淮站到窗边准备点烟,顾沛柔和工作人员都看着他,“你不进去吗?帮我挑一挑?”
顾沛柔觉得,大概是顾着旁人在场,给她个面子,所以邵易淮微顿了下,还是抬步过来了。
空间里一股清淡的香气,各式各样的白色婚纱或挂在衣架上,或穿在人偶模特身上,放眼看过去,极其漂亮梦幻。
她着白裙好漂亮,着婚纱一定绝世无双。
她20岁生日那天的成人礼,真的好像他与她的婚礼。
视线里被白纱占满,邵易淮怔怔看了几秒钟,而后眼前一黑。
顾沛柔听见身后一阵东西翻倒的噪音,转过身来大惊失色地,“邵先生!”
那高大的男人踉跄中撞倒了身边的置物架,此刻手扶着一旁的置物柜,像是整个人即将散架了。
他挥开她的手,“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脸色惨白如纸,像是要死了。
邵易淮拿手机打电话叫宗叔把车开过来。
顾沛柔惊恐,惊恐于这男人讲电话的声音竟还如此沉静无波,丝毫不见异样。
车子很快到了。
邵易淮道,“婚纱的事,改天再说,我先回去休息。”
顾沛柔只能点头,“身体要紧,你最好去医院看看。”
宗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先生说回曼合,那他只能往曼合开。
到了停车场,宗良志不放心,想跟上去,被邵易淮拒绝。
邵易淮一个人上了20层。
开门,没换鞋,他脱了西服外套,拧松领带扯掉,直接去西厨开酒。
没醒酒没拿酒杯,他径直仰头对瓶口喝下去。
甚至没看清是什么酒,灌下去喉咙立刻火辣辣地疼。
这好像缓解了身体的疼痛。
他喝了半瓶,袖筒略凌乱地卷在肘处,拎着酒瓶上楼。
主卧的门已经锁上很久了。
他去静室翻到钥匙,打开。
站在主卧门口往里看了一圈,他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靠墙有个置物柜,上面放着一个可爱的花篮,里面搁着几片卫生巾,旁边是她洗脸时用到的发圈卡子。
发圈是布艺的,碎花点缀。
他手有点抖,拿起来,攥到掌心,像是要碾碎什么东西一样,握得很紧,骨节都泛了白。
他感觉自己快死了。
再不看到她,他觉得自己真的会死。
再顾不得要戒掉她,所以把主卧都上了锁,他必须要打开门进来,感受她曾经存在过的空间,手里握着她的什么物件,也好过怀抱和手里一直空荡荡的。
眼前有重影儿了。
可是依然看不到她。
他只能喝更多。
这瓶酒很快喝完了。
他摇摇晃晃下楼一趟,索性拎了三四瓶上来。
喝着喝着就站不住了,靠墙坐到地板上,掌心攥着发圈搭着膝盖。
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不知道。
再醒来是在医院病房里。
打着点滴。
一个女人站在窗边。
是庄婉。
“醒了?”庄婉咬着戒烟糖,神情松散,“……你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
邵易淮坐起身,床头自动升起,他靠在那儿,“有必要这么夸张?”
“急性酒精中毒会死人的。”
庄婉还是闲闲的,“要不是宗叔打电话让我去看你,你真的就死在那儿了。”
邵易淮察觉到掌心有异物,拿起来松开手,掌心躺着一枚发圈。
“这是什么东西?医生怎么掰你都不肯松手。”
“……她洗脸时用的。”
庄婉就仰天长叹一口气,“做你的朋友可真难啊。”
她赶到曼合,找了一圈才在主卧洗手间里找到他,那时他靠墙坐着,脑袋低垂,探手去摸,已经没有了呼吸。
把他身体放平,呼吸通道顺畅了,摁了几下,呼吸才又回来。
他的身份,不能叫救护车,可他一米九的个头,庄婉完全弄不动,只能打电话给宗叔给任明远,最后是任明远背着他送到了医院。
医生说是急性酒精中毒,抢救措施都做了,可是他一直不醒。
医生说他大概是不想活了。
没有求生意志。
两天过去,这才醒过来。
庄婉又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能不能别折腾自己了啊?”
“我没有。”
他口吻很淡,自己拧开水,喝了半瓶水,又闭上了眼睛。
庄婉一直叹气。
邵易淮张开眼,语气极其平静而淡漠,“你不要太夸张,我这不是醒了么。”
庄婉也不管这是在vip病房里,径直点了根儿烟,看了他半晌,才开口,“……你知不知道你有几个非常大的缺点?”
“说来听听。”
“自以为是,”庄婉说,“不爱自己。”
她又问,“……你很爱她?”
“不知道。”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想一想啊。”
邵易淮看她一眼,“……这很重要吗?”
“为什么不重要?”庄婉直直盯着他,“自己的心意难道都不值得确定一下吗?”
邵易淮不作声。
他不想去思考这些。
“所以我说你没有心肠,为人凉薄,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爱自己,你作践自己,践踏自己的真心。”
庄婉掏心掏肺跟他说,“所以,你也根本不会去爱人。”
“你太自以为是了,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明远那么个没心肝的人都每天担心你,说你每天行尸走肉,整个人都丢了魂儿。”
邵易淮闭眼轻叹口气,“我没有那么夸张。”
他只是身体疼,疼得要命,疼得他无暇去思考任何事。
庄婉不再说了。
邵易淮拔了手上的针,下床,“我出去走走。”
外面天已经黑了。
他穿上大衣,径直来到天台。
夜风呼啸而过。
庄婉跟过来,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喊一声,“你他妈不会是要寻死吧?”
邵易淮觉得好笑。
他没有想寻死。
他只是不想活了。
一场恋爱而已么。
戒断反应而已么。
所以他自觉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捱过去就是了。
所以他要推进联姻的进程。
不顾身体的疼痛执意要推进自己的人生步骤。
可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切。
从与她在一起时就有意筑起的堤坝,像是纸糊的蜂巢,京市的风一吹,立刻四分五裂。
事实如山一样横亘在他面前——
他从来都没有做好准备失去她。
如果以后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婚姻这样的活着,他宁愿不要了。
如果要跟别的女人结婚,他宁愿此刻就终止这一切,不再活了。
他已经抬脚准备站上某个台桩,夜风陡然变得猛烈。
或许真的如庄婉所说,他不爱自己,所以曾经她提起他七十岁她六十岁时,他第一反应是笑着说,“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那时,女孩立刻说,“不许瞎说,你要长命百岁。”
你要长命百岁。
她的眼睛,望向他时总是那样热烈那样明媚,好似一切都能化开。
此刻想到她的眼睛,那眼神像是能直接望到他心里,他猛然惊觉,不是身体痛,是心脏痛。
一直痛着,痛得他要昏厥。
他想见她,想碰触她,想亲吻她,想拥抱她,想看着她哭想看着她笑。
想拥有她。
或许他真的是自以为是。
他本以为自己能捱过。
可是,好像没有办法。
庄婉坦诚,“是我抽的。”
医生被噎到似的看她一眼, “……他现在免疫力低很虚弱, 您得拦着点儿, 不能让他出去吹风, 现在如果患上重感冒,就麻烦了。”
庄婉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怎么麻烦?他难不成还会死?”
在曼合主卧洗手间里, 他那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种情况她都临危不乱把他救回来了, 怎么现在还能死掉?
“不是跟您说了吗,病人没有求生意志,生理上经不得刺激了。”
听到这话,站在窗边的邵老爷子立时猛地回身, “没有求生意志是什么意思?!他难不成是自己寻死弄成这样的?”
庄婉瞪了一眼医生。
医生讪讪地别开脸, 斟酌道,“庄小姐,您跟我来一趟吧。”
庄婉安慰了老爷子几句, 跟着医生出去了。
医生带她到住院区护士站,道,“我必须要嘱咐您几件事, 您能答应吗?”
“您请说。”
“第一, 您不能再待在病房, 还有其他的家属,最好都不要来探望, 第二,我会派两个护士过去照顾,不管他身份如何敏感,这时候必须得有护士在。”
庄婉心里琢磨一圈,“……您不是说他没有求生意志吗?这时候如果没人在旁边跟他说说话,岂不是更糟糕?”
“……他是因为什么事什么人,还是患了抑郁症?”
“大概……是因为某个人吧……”
“这个人能请过来吗?”
“最好不要走这一步棋,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来了会是什么反应。”
主要的是,她不知道邵易淮会是什么反应。
确实,不能再刺激病人的情绪。
“……那就先观察两天吧,我会时不时去病房瞧瞧。”
就这样敲定,庄婉带着邵老爷子离开病房。
她送老爷子到停车场,“伯父,您放心,他不会有事的,他还年轻,常年健身底子好,肯定没大碍。”
老爷子眼底几分自带的威严,瞧着她,“小庄,你跟我说实话,他是不是自己寻死?”
“不是的。”
庄婉立刻否认,“刚开年,工作忙,他又要忙着跟顾小姐的事,压力太大,喝多了酒,是意外。”
“他最有分寸,以前从不会喝这么多。”老爷子明显不信,“过年住老宅那一阵儿我就瞧着他不对劲,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话都不说一句。”
“害,过刚易折嘛,他一直撑着,撑太久了,人总有偶尔崩溃的时候。”庄婉还是守口如瓶,安慰道,“您放心,过不了几天,他一定就会全须全尾地回家里去。”
邵老爷子带着秘书离开,庄婉也只能回自己家了。
邵易淮的病房里,只有护士和医生出入。
医生要他多住几天观察观察,结果只过了一天,他硬要出院。
身体各项指标倒是正常,就是脸色依旧有点惨白,医生没办法,只能嘱咐来接他的宗叔,家里人要注意点,有什么事立刻联系医院。
宗叔极上心,把医生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到手机备忘录里。
来到停车场,邵易淮发觉,宗叔开来的是之前那辆旧迈巴赫。
他没作声,坐到后座。
驶出医院,径直上环线。
邵易淮从车窗外收回视线,眯眼,“……这是要去哪儿?”
宗叔屏了屏息,硬着头皮,“老爷子安排,要您暂住老宅。”
“可以啊你,”邵易淮没什么起伏地说,“我住了几天院,你就被老爷子收买了。”
宗叔吓得头皮发麻,心脏猛跳,却还是只能硬绷着,“对不起,先生,但这次我要听老爷子的,您一个人住曼合,大家都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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