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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公主登基了(无忧盟主)


李素节招呼她,她一跃而下,说:“原来有那么远的地方啊。”
从未到过、从未见过,就从未对比、从未失望。
可一旦见过、到过,便开始对比、开始失望。
从前,出宫是个概念,困住也是个概念。生活在后宫里,她不知道什么是里面,也就不知道还有外面。
现在,她见到外面了。
“素节姊姊,我娘她,”昭昧问:“也见过那么远的地方吗?”
李素节拈去她发间的树叶,说:“见过,也去过。”
昭昧又问:“后来呢?”
后来……入宫了。
可对上昭昧的目光,李素节想不出回答,只仓促笑了下,没头没尾地说:“至少,殿下现在也算是解脱了。”
“胡说八道。”昭昧竟听懂了,怒说:“死算什么解脱?死了,就什么也见不到,哪里也去不了——这算哪门子的解脱!”
李素节哽住。
昭昧凶狠地看着她,好像她但凡说一个不字,就要咬上来一样。
李素节缓一口气说:“你说的没错。”
昭昧目光软下去,望着前方,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了。”李素节说:“我们已经进入豫州,再往前就是豫州城了。”
从京城出来,时不时能见到行军留下的痕迹,越接近豫州城越是明显,辎重车碾过地面,留下深深的辙痕,还有断矢残刀,看得出收拾得匆忙。
到豫州城时,一眼能看到颓坯的墙壁,走近时,还能见到城墙上渗着黑色的血,已经下过暴雨,但冲刷不掉。
昭昧探出手指,抹了抹。血已经干涸了。
像干涸的血一样,走进豫州城,战乱的痕迹也淡去了,进出的人依旧做着糊口的生意,街边的店铺也多数开放门户,人来人往。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独街道和墙角忠实地记录着战火与鲜血。
梅五解释说:“何贼的主力已经调入京城,只留下一部分人守城,这儿的秩序也基本恢复正常了。”
他对这里很熟悉,带着侍卫们很快找好安顿的地方。等昭昧和李素节进了屋,他站在门外犹犹豫豫。
李素节问他什么事,他欲言又止。
昭昧直接道:“不想说就算了。”
她推着李素节往房间里走,没走几步,被梅五叫住。
昭昧翻了个白眼。这是她刚学会的小动作,觉得有趣,就时不时拎出来用,竟意外熟练起来。李素节几次想要纠正,往往话没说完,就见昭昧故意冲她翻白眼,不禁又气又笑,只能搁置。
梅五满腹心事,没有察觉她的动作,斟酌着开口:“我是豫州人。”
李素节讶然。
昭昧问:“所以呢?”
梅五缓缓吐气,说:“我家就在城里。”
李素节明白了。
昭昧问:“那又怎样?”
梅五的面皮白了又红。李素节叹息着说:“你去吧。”
“站住!”昭昧叫住梅五:“被人发现怎么办?你住在这儿的话,肯定有熟人吧?”
这也是李素节担心的事情,只是设身处地,她根本无法拒绝,道:“家人生死不知,他想回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昭昧还想说:“可是——”
“我偷偷回去。”梅五忙道:“只看一眼……就一眼。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马上回来。连她们也不会知道我回去过。”

梅五都那样说了,昭昧再拦,也拦不住他飞走的心思,只好答应。梅五离开了,其她人还留在院子里,昭昧也是。她百无聊赖地看着桌上的鸟笼,试着逗了逗。以前燕隼总会讨好地跟着她的指头跳舞,可现在它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有脑袋带着脖子动一动。
她问李素节:“它还能飞吗?”
“能。”李素节说。
昭昧说:“可它翅膀断了。”
“伤口已经收拢,过些日子会愈合的。到时候,”李素节肯定地说:“一定会飞的。”
昭昧垫着下巴盯着它看了一阵,可它还是木讷地站在那里,不给半点回应。她厌倦了,想起街上那些花花绿绿,全身发痒,磨着李素节出门去。
李素节禁不住,数出几文钱放在她手心,把买东西的步骤细细交代清楚,要她试着买几个馒头回来。
昭昧握着几文钱,跃跃欲试地跑出去,过了会儿,又兴冲冲地跑回来,取出两个馒头,郑重地交到李素节手上,说:“我买到了。”
李素节问:“花了多少钱?”
昭昧得意地说:“他说三文钱一个,两个五文钱,所以我买了两个,省了一文钱。”
李素节不说话。昭昧问:“怎么了?”
李素节忍俊不禁:“一个馒头只要一文钱。”
昭昧大怒,夺过馒头往外冲。李素节一把拦住:“去哪儿?”
“我去找他算账!”昭昧要挣脱李素节。
李素节连忙说:“算了。”
“他敢耍我!”昭昧横眉竖目道。
“只是小事。”李素节按住她说:“几文钱而已,不值得你生气。”
昭昧更不高兴:“可他却为几文钱耍我。”
李素节忙纠正道:“几文钱只是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平民来说,一文也重要。”
她怕昭昧钻牛角尖,又转移话题说:“我们一起出去吧,你喜欢什么,我帮你买。”
到了街上,满目琳琅,目不暇接,昭昧早把被耍的事情抛到脑后,逛得不亦乐乎。
沿着长街一个一个店铺看过去,还没到头,路就被堵住了。
一群人拥在这里,慢慢向前磨蹭,前方传来音乐的声音,太杂乱显得吵闹刺耳。
昭昧探着脖子往前望,问:“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有人回答:“出殡呢。”
昭昧好奇:“死人了?”
“死人?”路人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当然死人了,还死了不少人呢。”
她说得不客气,昭昧听得皱眉,幸而李素节抢先开口,问:“是那时候去的人?”
“是啊。”路人话里透着尖锐:“做了什么孽,他们打仗,咱老百姓遭殃。像这些能出殡的,还都是有钱人,我家死了三个,最后也就拿席子裹一裹,一股脑儿扔去乱葬岗。出殡?呸!”
李素节说不出安慰的话。
这边几家出殡的队伍堵死了路口,可越过路口,街市热闹依旧。
李素节心里沉甸甸地,再逛不起来,正好路过酒肆,就和昭昧进去坐坐。
酒肆人并不多,地方显得空旷,说话声音稍大些就能人尽皆知。李素节压低声音问昭昧吃什么,点了几个菜,等待的工夫,旁边又来了几位穿着似文士的男子。
昭昧十二年见的人,不如这一天见得多,连口音都见识了几种,反倒是官话少见。这些文士们说的正是官话,又不克制声音,她便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起京城沦陷的事情。
一人长叹道:“谁能想到,京城说破就破了,大周说亡就亡了。”
“怎么想不到?”另一人声音嘲讽:“这几代皇帝有哪个好的。”
“刚过去这个,早些年的时候其实还好,谁知道没过几年就坏事儿了。”第三人痛心疾首地说:“好好的大臣,说杀就杀了,那任家尤其冤枉,满门忠烈,到头来死的死、徒的徒,简直是,简直是……自毁长城!”
昭昧下意识去看李素节。
她想起那天素节姊姊和阿娘的交谈,问阿娘为何不劝劝陛下、为何忘记曾经说过的话。
愿挽大周颓势,致山河太平。
说出这句话时,她见到素节姊姊眼中汹涌的情绪,和声音中强压的激愤。不知道她在愤怒什么,又为什么在听到阿娘那一声轻飘飘的疑问时,陡然红了眼眶。
她好像什么都不懂,连朝夕相伴十二年的阿娘,在她眼里也是模糊的。
她碰了碰李素节,压低声音问:“阿娘早就知道会这样吗?”
李素节微愣:“是。”
昭昧问:“她不是想要做些什么吗?为什么又放弃了?”
李素节笑:“她做了皇后,便只能放弃了。”
昭昧迷惑:“为什么?”
李素节怔了怔:“没有为什么。内外有分,自古如此。”
“内外有分?”昭昧一本正经说:“可是,阿耶晚上一直睡在后宫,那阿娘白天为什么不能去前朝?”
李素节一时哭笑不得。想要解释,开口时又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的。每多解释一句、多理解一句,都好像亲自拿起砖瓦将身周的墙砌得更坚牢。
她已经身在围墙之中,又何苦再为公主递砖。
李素节沉吟着不答,昭昧自觉问住她,便以为自己更有道理。再去听邻桌谈话时,话题已经从亡国转到皇后身上。由惨遭灭门的任家说起,说这飞来横祸由任家四郎和皇后不清不楚的关系引出,再谈到皇后内帷不修、德行有亏。
他们说得隐晦,昭昧没听懂,可他们彼此却明白,立刻有人附和:“当初她不就总与男人一处共事。本性如此。她若能劝谏陛下,大周何至于亡国。”
“劝谏?”嘲讽的声音响起:“她能引得陛下虚设后宫、沉迷女色,登基十数载才得一子,如此妒妇,怎能不令大周早亡。劝谏?陛下为她不理朝政,她恐怕自得得很呢!”
这几句话,昭昧听懂了,一股火顶上来,就要拍案而起。李素节眼疾手快按住她,使了个眼色。
昭昧恨恨地别过头。
那边的人说得兴起,根本不曾留意这边。终于有人提出不同意见,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初她也曾为大周做出些贡献。”
但很快遭到激烈反驳:“那又如何。当初能做些事情,进了后宫却连累得大周亡国,岂不是更可恨!”
“喂!”昭昧再忍不住,蹿起来,像随时要扑过去似的:“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怎么能怪别人!”
“她是皇后。”对方激动得唾沫星子都喷出来:“身为皇后,正该规劝陛下!”
昭昧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什么。因为史书上确实是这样写的。
可是,她不高兴!不能反驳,就直挺挺站在那里,瞪着眼睛,憋气得很。
“这皇后之位,”李素节起身了,声音不大而气势逼人:“难道是她抢来的吗?”
昭昧震惊,扭头看她。
李素节站得笔直,不卑不亢,目光平和,却刺得对面有些瑟缩,说话都底气不足起来:“无论如何,她做了皇后。既然做了皇后,就不能忘了本分。”
李素节声音冷得结冰:“倘若她还在朝堂,大周亡国与否还尚未可知。”
安静片刻,一人突然醒悟:“我等谈话,与你何干?”
李素节反问:“大周兴亡,如何与我无关?”
“大周兴亡?”对方笑道:“狂妄!可笑!”
他与同座者相视,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笑声未尽,忽有“彭”的一声响起。几人吓得腿肚子绷紧,环顾四周,将视线定在昭昧手中。
昭昧手中,一根筷子插、进桌面,从桌底穿出一寸有余。
她看着他们,攥着筷子,像攥着他们的脖子。
几人吸了口冷气,再度相视,交换了眼神,起身下楼去了。
李素节无可奈何地笑:“坏了桌子是要赔的。”
昭昧说:“我们不是有钱吗?”
她这一筷子插得解气,可想到她们现在的处境,李素节有些忧虑:“我出头没关系,可你该低调些的。”
“可你生气了。”昭昧说。
李素节默然。她的确生气,气那些空口白牙靠一张嘴的人。
当初殿下身在朝堂,劝她放权入宫的是他们。后来殿下身在后宫,劝她心系朝堂的也是他们。
左右都是错。
她想要平复心情,可这种事根本禁不住想,越是想就越是生气,生气之余又有种委屈,不知道在为谁委屈,眼圈就泛起了红,鼻头也发酸,几乎要落泪。
可是,有什么好哭的?
李素节眨去眼睫的泪水,说:“做得好。”
赶走了碍眼的人,时隔多日,她们终于吃得尽兴。走出酒肆时,昭昧打了个饱嗝。
吃得多了,她们溜达着往回走,再次遇到拥挤的人群。人们在前方围得密不透风,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墙上看。
昭昧也要挤进去看。李素节拉住她,自己去了。
墙上贴着几张告示或者说通缉令,其中两张画着女孩的面孔。
一幅像陛下,一幅像殿下。
李素节一眼看破。是公主!
他们不知道公主的模样,就按陛下和殿下的容貌,模仿出两张肖像,其中那张模仿殿下的,和公主有四五分相似!
这时,人群中响起熟悉的声音:“这人我见过!”
贴告示的士兵立刻问:“在哪儿?”
这次出来几个声音,不约而同道:“前面的酒肆——”
其中一人转过身,撞见了李素节。
李素节心道不好,立刻要冲出人群,可太挤了竟不成功。而那人眼神一错,就见到昭昧,顿时大喊:“就是她!”
昭昧睁大了眼睛。
意识到发生什么,她撇下李素节,撒腿就跑。

贴告示的那个士兵在昭昧身后穷追不舍,不停喊着“站住”。
昭昧觉得他蠢透了,这时候谁会站住啊。反正她不会。
她还跑得飞快,灵活的身形在人群中穿梭。士兵追得累了,再顾不上喊,卯足了力气往前赶,终于,人影稀疏,昭昧无处可逃,他一鼓作气冲过去。
昭昧回头看时,他已经贴得很近,近得只要拔刀就能砍在她身上。
可她站住了。
士兵万万没想到,势头太猛,直冲过了头,和昭昧擦身而过。
“铿”的一声。
士兵好不容易刹住脚步,下意识往腰间看去。腰间只有空空的刀鞘。
扭头向后,他见到昭昧,和她手中的刀。
昭昧掂了掂刀,沉甸甸的有点压手,但锋芒毕露。
她神色收敛,目光漠然。
士兵回神,掉头向昭昧扑去。
昭昧非但不躲,竟主动上前一步。
一错身。刀光雪亮。
血溅三尺。
头骨碌碌落到地上,接着,“扑通”一声,沉重的身体砸下去。
昭昧抹掉溅在脸上的血,蹲下去,将刀身在他衣服上擦了又擦,直到锃亮,又解下刀鞘,盛了刀,起身离开。
士兵个头比她高些,伤在脖子,倒下去时鲜血向上喷出去又落下来,到她身上时是零星的血点,浸在黑衣服里,并不显眼。她提着刀往回走。
虽然跑出来很远,但方向没有大变,她沿着原路慢慢地走,感受胸腔里的搏动,整个人都放空了,陷入奇妙的境界。
过了好一阵,她想起李素节,脚步一顿:“素节姊姊那边留了几个人?”
明明见不到人影,可她话音刚落,就收到了回答:“两个。”
侍卫们潜行在后,她和素节姊姊分开时,多数都跟着她。
昭昧路线一折,往另一个方向去。
贴告示的士兵跟着她跑出来,那几个文士就算知道素节姊姊和她同行,一时也没有办法,最多把她控制起来,押送到官衙。
她跑得快,结束得也快,他们那边应该还在路上。
要去哪儿堵人就很清楚了。
昭昧的推测没错。那几名文士见士兵跟着昭昧跑了,知道李素节和昭昧同行,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把她捆住往官衙去。
虽然暗处只有两名侍卫,但也足够。街上人多,他们暂时按兵不动,跟了一路,到方便的地方,轻易就打翻文士,要把李素节带走。
昭昧正是这时候来到的。她说:“杀了他们。”
三名文士摔得七荤八素,听到这话,瞬间清醒,抬眼时见到昭昧,个个瞠目结舌:“你敢——”
侍卫拔刀,三道声音都断在嗓子里。
李素节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身前,身体僵住了,一动不动。
昭昧走近抓她手臂时,她躲了一下。
“他们见到了我的脸,还和我们有嫌隙。”昭昧说:“他们该死。”
李素节点头,嗓子发干:“我知道。”
告示上的脸与昭昧只有几分像,又是图画,其实很难分辨。可那三个人却认出来了,显然对她们印象深刻且不怀好意,一旦活下来,就必然会告发第二次。
他们死得不冤枉。但凡换个人来下这命令,她都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此前昭昧无数次挥刀,可都是在追杀中反击,这次却是她追着别人吐出一个“杀”字,不假思索。
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纵然挥了成千上万次刀,也不该对别人的生死这样麻木。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回去的路上,李素节按下千头万绪,问她:“那名士兵,他怎么样了?”
昭昧说:“死了。”
“你杀的?”李素节问。
昭昧听出来了,反问:“他要抓我,我不能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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