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二若是执行,女兵实力大打折扣,河图身为首罪也难逃一劫。但以曲二与河图的关系, 他或许手下留情, 那么曲二在军中威望也必然受损。
无论怎样, 只要罪名成立,总归是由他受益——曲大是这么想的。
但现实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女兵们的确触犯了军法,延误战机,导致更多伤亡。曲二也果然不忍降罪,硬是顶住张仟长乃至众多士兵的压力,孤注一掷给了女兵机会。
女兵若是就此败了, 那也就罢了, 曲二只会输得更难看。
可是,她们胜了!她们非但将功折罪, 更是赢得漂亮!
曲二哪里威望受损?他反倒声名更盛,一路升到了校尉!
而他至今仍是白身!
想到这里, 曲大又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一手好棋走到他今天这一步,继续稳住实在不容易。
旁边的娘子叹息一声,说:“你能不能停下来?转得我头晕。”
曲大一屁股坐下,眉头拧得像遇到不解之谜:“她们居然赢了?”
“事实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娘子缓慢道:“我以为你改了性子,能稳重些,还叮嘱你千万不要冲动,没想到,你还是这般。”
曲大说:“这事儿若是成了,您就不是这番话了。”
“可你没成。”娘子淡淡地说:“还暴露了我的人。”
曲大坐不住,又站起来,说:“我已经派人去收尾了,她们不会发现。”
“最好如此。”娘子说:“但愿你吸取教训,考虑周全了再动手。”
“我考虑得如何不周全?”曲大说:“明明是两难之局,谁知道就被她们破了。不光是我,天底下的人都想不到,就是父亲,恐怕也惊讶得很。”
娘子不否认,只说:“女子作战,本来也不是第一次。”
“话是这么说,但她们,包括那个公主,当真……邪门儿。”曲大说:“您知道吗?公主今天还去军营,不知道要做什么。”
说着,嘲讽道:“总不能也搞个庆功大会吧。”
曲大随口一说,却猜得八九不离十。庆功宴是已经结束了,但是庆功大会还没有召开。这一日,所有士兵们聚集在偌大的校场上,队列整齐地看向前方。
正前方高台上,河图全身披挂在一侧等候,所有人的目光跟随她的视线看去,见到营门处一行人走来。为首的正是昭昧,紧随其后的是李素节,接着是隶臣浮金托着两个木匣。
士兵们已经猜到,今日的庆功大会必然与那个约定有关,理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但各个目光紧盯着高台中央。
昭昧站在那里。
她和李素节对了眼神,又目光向前,第一次迎向这么多人的视线。
她暗暗吸了口气,平平地说出第一句话:“战士们。”
这一声后,全场静默而沉寂。
“战士们。”她重复着这个称呼。
“两年前,你们分散各地,或许互不相识,或许互为仇雠。两年后,你们聚集在这里。一起流过血,一起杀过人,你们曾在战场上不离不弃,最终齐心协力,跨越生死的距离,再度站到这里。”
“你们不仅战胜了敌人,更战胜了曾经那个怯懦的自己。”
渐渐的,她忘记那几百个人,只说想说的话:“我曾经许下承诺,将以三条敌人的性命,来交换你们的簿籍。现在,战斗结束了,于你们中有些人而言,那个可能,就摆在你们面前。”
两个木匣,一左一右,盖子揭开后,露出里面的内容。
那么多人的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了其中一个,目的明确地,只看向了那一个。
那里面盛放着她们所有人的簿籍。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将名字从那里抹去。
李素节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直到第七个人。
算上河图,只有八个人。
她们走上前去,走到那匣子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划掉自己的名字。
这只是个象征的仪式,可仍然抵拦不住,去掉名字的瞬间,那涌上心头的复杂。
追求那么久的目标,到头来不过轻轻一笔。反过来,只是这么轻轻一笔,葬送掉多少人的多少年华。
如释重负吗?或许有。却又不尽然。
昭昧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七个人僵立在台上。
李素节解释道:“这里有足够你们生活一年的银两。”
这时,她们才注意到另外一个木匣。匣子第一层,是几包银两。
李素节将银两一一送到她们手中,由衷地说:“你们做到了。你们都很英勇。”
银两牢牢攥在手中,她们一动不动。
昭昧又说:“你们可以走了。按照约定,从此你们不再是军营的士兵。”
七个人面面相觑。
“或者。”昭昧语气一转:“你们还有另一个选择。”
一人脱口而出:“什么选择?”
匣子第一层取下,第二层打开,露出里面的几十块铁牌。
宏璧问:“这是什么?”
“这是,”昭昧说:“兵章。”
几人目露惊异:“兵章?”
兵章是每个士兵的身份象征,刻印着军队番号及个人信息,生时昭示身份,死时陪葬坟茔。邢州兵拥有兵章,但,她们不是邢州兵,她们没有编制,亦没有兵章。
可现在,昭昧却说,那是兵章。
宏璧忍不住说:“是邢州兵的兵章?”
“不。”昭昧微微一笑:“是我的兵章。”
几人倒吸了一口气,近乎大惊失色。
昭昧迎着她们惊诧的眼神,说:“你们可以选择离开,带着银两,寻个地方安家落户,过你们想要的安稳生活——但你们是不可能安稳的。”
“因为,”昭昧目光锋利,言语赤、裸:“你们手无寸铁。”
没人开口。
“你们也可以选择留下。”昭昧说:“接过我的兵章,做我的佰长、什长。我或许自身难保,不敢许诺更多,但哪怕只为保全自己,我也必将保全你们。”
“因为,”她坚定地说:“你们是我赖以生存的锋刃。”
她看向台下更多的人,说:“你们自出生起就蒙受不公。”
“你们被教导牺牲,亦被迫牺牲。你们不能读书、不能为官。你们不能做他人生来便受期待要成为的人。”
“当你们浴血疆场,你们受他人嘲讽。当你们功名昭彰,你们不被承认。”
“好像你们生来就是这样的人。”
“但不是!”
“你们本该拥有与他们相同的机遇,不为轻蔑,不受讥讽,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并因所有付出取得应得的结果——你们该有这样的机会!”
她郑重地说:“你们亦将拥有这样的机会。”
“你们将因军功而受褒奖,因战果而得封赏。更重要的是,”昭昧说:“你们会得到尊重,因为我们每个人——”
“都和你们一样。”
说话这番话时, 昭昧想了很多。
她知道女兵自成立以来不受待见,即便史书曾零星几笔写下她们的成就,也仿佛巧合, 不似男性那样,理所当然地在书页上写满自己的姓名。他们的自大和固执亘古至今,依旧不相信她们能战斗, 遑论取得胜利。因为她们是伎子吗?不,因为她们是女人。
就好像最初的最初, 她不谙世事,只以天然的敏锐对李璋怀有敌意,微妙地察觉父亲的偏心,却误以为是因自己是姊姊。可现在,她已经能够理解,不是因为她是姊姊, 而是因为她是女人。
真真正正, 一切生来不同。
她要打破这不同。
当初她向素节姊姊摊开自己的计划, 上面并没有很多内容,如今回首,只觉粗糙得一无所有,可素节姊姊那么轻易地答应了她。那么轻易地作出回答。
眼前,她仍然好像一无所有,握在手里的兵章, 倘若不赋予权力, 便只是一块废铁。可她没有权力,她仍在权力的狭缝间生存。她唯有这个信念, 赤诚地向她们摊开。
可是,那又怎样?她从来敢想, 从来敢做——她偏要做无人敢做之事!
她们亦回应了她。一如当初素节姊姊的那声回答。
七个人取出了属于她们的佰长的兵章,五十八个人走上前,成为了她的什长。
最后余下一块兵章。
当河图走到面前,她亲手将兵章递出,郑重地交到她手上。
六十六个人,她们一一在她面前走过,又走下高台,走回队伍。她们站在那里,和其她所有人一样。
所有人。
她们站在那里。成为她的锋芒。
昭昧看着她们,初登高台时的紧张一扫而光。
她笑起来。
庆功大会结束后,返回的路上,昭昧的步伐轻飘飘的,嘴角仍旧压不住笑。出了军营,她忍不住转过身来退着走,一边退,一边说:“我表现得还好吧?”
“嗯。”李素节说:“比想象中更好。”
昭昧转回身,说:“稿子我背了很久,可还是忘了。”
李素节道:“现在这样更自然。”
“我也觉得。”昭昧扬起下巴。
车驾自军营往回走,过了会儿,回到她们的住处。
昭昧已经搬出了曲府,如今住的是新买的院落,由李素节提议命名为“日居”,取自“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意为光阴流转而光明不歇。昭昧喜欢这名字,很快便换上牌匾,又修葺一番,由李家的隶臣们护院,整个院落便从内而外地成了昭昧和李素节的所属。
浮金守在外面,昭昧和李素节走进房间。关门的瞬间,昭昧笑出声来。
李素节问她为什么笑,她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开心啊。”
“就这么开心吗?”
“嗯。”昭昧说:“不只是因为她们,还因为你。和她们说话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你。”
“想起我什么?”李素节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昭昧喝了一口,容色沉静下来,道:“想起当初你说,一定要我想出个章程来说服你,可后来我拿出那样简陋的计划,你也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了——分明不是我说服了你,是你说服了你自己。”
“是。”李素节坦承:“那时候,我只差一点点理由。”
“但还是很感谢你。”昭昧说:“不只是你答应了我,还有那一次你为了救河图,和我说的话。”
她本来不看好她们,总觉得她们习惯忍受,或许反将这苦难视为功勋,沉迷其中。
是李素节坚持伸出援手,将她们从污淖中拉出,甚至,为了劝服她,给出那个她不能拒绝的理由。
——我可以救她们,但是,为什么?
——你不是没有根柢吗?那就让她们成为你的战士。
现在,她们成为了她的战士。但她们并不知晓,或许将永不知晓,是李素节成全了她们。
但昭昧知道。
她说得这样认真,李素节有些不自在,说:“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昭昧盯着她,说:“素节姊姊,你脸红了啊。”
李素节的脸更红了,飞她一眼,嗔道:“说正事。”
昭昧不再玩笑,说:“我打算为她们开饷。”
李素节面色微沉:“钱是个大问题。”
昭昧说:“钱一直是个大问题。”
她们根本没有生计来源,能够支撑两年,半因女兵自耕自织,半因曲准时常供奉。可从前士兵们基础薄弱,自耕自织尚算劳作,可现在效用已经不大,她们需要更多时间锻炼,无形中又增添一笔负担。
她得想办法养兵。
昭昧因为和士兵的新关系而产生新的烦恼,旁人却不知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昭昧前往军营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为此,曲准还分出人手去盯梢。可盯梢的士兵回来后,却说不出什么,只解释道:“她们的士兵人少,互相还认识,不太好混进去。”
曲准瞧不出情绪,旁边幕僚只好开口:“没混进去,也该看到、听到些什么吧?”
士兵忙道:“里面应该是在开会,所有人都在校场,公主和她们说了些什么,好几十个人走到前面去领了什么东西,不知道公主又说了什么,过了一阵子,她们又全部回到队伍里面。再之后,人就散了。”
幕僚皱起眉毛,说:“我听说,公主和她们有个脱籍的约定,这次想必是为了这件事。这么一来,那些走到前面的,大概是能够脱籍的了。但是,她们又走回去了……之后呢,军营里有什么人彻夜不归吗?”
士兵摇头:“之后她们就开始训练了,一日也没见有人出来。”
幕僚不解:“那这人到底是走了还是没走?”
曲准始终不发一言,手指轻扣扶手,不知道想些什么。
“郎君。”幕僚道:“公主此行目的有待查清。但女兵的实力已经表现得很清楚,陆凌空的练兵之法确实有效,或许,我们该正式应用到军队当中。”
“你觉得……”曲准沉思着,问他:“只是练兵之法的缘故吗?”
幕僚似懂非懂:“您的意思是?”
曲准没吱声。
幕僚恍然:“您是打算把女兵……”
曲准道:“去,和那个叫……”
“河图。”幕僚说。
“河图。和她谈谈,把女兵全部并入邢州兵。”曲准果决道:“一应编制按邢州兵配备,由河图担任仟长。佰长、什长、伍长之类,都交给她来提名。”
幕僚道:“郎君,这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毕竟只是一场战斗,还看不出什么,即便赢了,也可能是运气使然。是不是再等一等?”
曲准笑了:“你以为我为的是什么?”
不需要幕僚回答,那点笑意转瞬不见,曲准冷然道:“不管她们是真有本事,还是假有本事,都决不能再留在公主手中。”
幕僚明白了。
“去找河图谈,谈不成,”曲准意味深长道:“就由我来亲自来谈。”
幕僚应声,又道:“江娘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您什么时候方便前往?”
“现在。”曲准起身,往江流水所在院落走去。
按照和陆凌空的约定,此战女兵得胜,江流水即将脱离囚禁,但曲准仍未放人,时至今日,她已在这小小院落中困居十数个月,即使不良于行,每日只见得四角天空也该十分影响心情,但她丝毫不受影响,每日品茶练刀,不像是质子,倒像是回家。
曲准来到时,她正在看书,封面写着“山水经”三字。
“江娘子想必已经听到消息,那些女兵立了不小的功劳。”曲准自然地在她面前落座。
江流水眉眼不抬:“嗯。”
曲准道:“却也犯了不小的错误。就为不懂山川地势,竟至于迷路。”
江流水翻开下一页:“嗯。”
遭到如此冷遇,曲准泰然自若,说:“江娘子看着《山水经》,也是想了解山川地势了?只可惜如今流传舆图,多有差错,平素读读倒也罢了,用来作战却要十分谨慎。”
这回,江流水连“嗯”字也欠奉。
“也是。”曲准笑起来:“江娘子能将这样实用的练兵之法记得一字不落,想必对山川地势也了如指掌。”
翻页的手指停下。江流水头一次正眼看他,神情淡淡,看不出端倪:“曲刺史不妨直言。”
曲准不再客套,直入正题:“兵书是你交给陆凌空的。”
江流水合拢书页,放到桌上。
曲准目光转利:“故意把自己送进来,引她来救,自然而然地引出兵书存在,救得她一命。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可惜,却将自己困在这庭院——江娘子当真付出不小啊。”
“如你所见,”江流水道:“住在这里,于我而言算不得付出。”
“那兵书总该是了。”曲准语气纡徐,却锋芒毕露:“初闻陆凌空念诵兵书,我便觉不对。驼驼山不该有如此兵书。果然,真正有此兵书的人,是你。”
江流水面无波澜。
“但你又为何能有此兵书?”曲准微微一笑,从容道:“天底下,仅以身世论,配得上这兵书的人,绝对不多。”
“而流落到如此地步的,更是不多。”他说:“我派人前往边疆查探,恰好,死者四人,正有一人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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