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节点头:“李璋不可能越过曲准二州而向南,故而,除邢州、扬州外,南方另有交、越二州,可以为下步图谋。”
伴随着两人的互相补充探讨,整个地图被分为三块。
李素节最后道:“西方六州将归赵孟清所有,而李璋独占北方三州,我们所图,便是东南四州。如此——”
昭昧郑重道:“天下三分。”
“正是。”李素节直起身,道:“赵孟清所有六州,西部较为贫瘠,只有上京与豫州、湖州有多年累积。李璋所据三州位置均北,唯有颍州为腹地,亦是他们当下必争之地。而邢州和扬州均地处繁华——”
昭昧补充:“但交州和越州又多瘴疠之气。”
李素节听出来了,笑道:“也只是两州最南端而已,北端亦各有特色。”
“是啊。”昭昧一针见血:“这四州的位置最好了!”
李素节见昭昧看穿她的安慰,立刻转移话题:“这都是将来的事了,我们还是先看眼下吧。”
眼下,曲准将带兵亲征扬州城。
曲二自然带兵随行,陆凌空也终于得遂心愿,与曲二一同前往。此番河图同样参战,只是不再划归曲二名下,而独立出马。
昭昧听过安排,问:“江流水呢?”
李素节摇头。
昭昧说:“我以为陆凌空不管去哪儿都要把她带上。”
李素节道:“或许因为是战场吧。”
昭昧反问:“江流水不就该生在战场吗?”
李素节没有说话。
昭昧亲自来找江流水。来得仓促,没有准备,到院门时才发现,曲准的马车正停在门前。
昭昧立刻吩咐后退,直到那马车离开,又过了一阵,才独自上前叩门。
客套之后,昭昧直接问出心头疑惑:“曲准见你做什么?”
江流水脸上看不出异常:“说服我为他效力。”
昭昧说:“看来你没有答应。”
江流水摇头:“他说取下扬州城后,再要我的结果。”
昭昧笑了:“难道那时候会有什么不同?”
“不会。”江流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昭昧问:“那你与我同道吗?”
江流水抬眼,不急不徐地说:“看你要做什么了。”
昭昧忽然宕开话题,说:“陆凌空说要带你们离开,要么去种地,要么当山匪,总之不愿和我一起作战。”
江流水想了想:“她大概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她的意思。”昭昧说:“我只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说你和她想的不一样。”
江流水迎着她的视线,又一次说:“那你要做什么?”
“远的先不说,只说当下我想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她弯下腰,附在江流水耳旁:“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实现。”
半个时辰后,院门打开,昭昧走出来。寒风迎面扑来,吹得她紧了紧衣服,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像下雨,也像下雪。
她喃喃:“快入冬了啊……”
她压住被风吹得飞舞的衣襟,坐进驴车,才觉得暖和起来。李素节在车里等她,递上热茶,说:“河图把人带去了。”
“好。”昭昧喝了口茶,心口暖烘烘的,又精神起来:“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可惜,到了下一个地方,才发现对方不在家。她们只好打道回府,却在回府的时候见到了想见的人。
李素节笑:“我们还没找他呢,他倒是乖觉,自己找上门来了。”
昭昧的眼神却飘忽一瞬,往角落里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身影上落了落,总觉得有点眼熟。可当下正事重要,她又往院中看去。正在等候的,赫然是曲大。
曲大着实有些焦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无她,实在是曲准时间安排得太紧了。扬州城眼看就要攻破,意味着曲准和昭昧即将成婚。自然,她们婚后能不能生出威胁他地位的子嗣还是个问号,但只要成婚,便意味着昭昧做了他的母亲,日后他若是想要学父亲那样走捷径,就断然不可了。
思前想后,有些事情横竖要做,不如快刀斩乱麻,以博取利益的最大化。
况且,他已经试过公主的想法,显然,哪个小娘子都不愿意嫁个糟老头子。
想到这儿,他又很自然地想,比起父亲,显然是他更年轻俊俏——只是曲二那个家伙……
“曲大。”昭昧的声音响起。
所有念头消失不见,曲大提一口气,脸上挂了微笑,转过身来,轻声:“公主。”
昭昧觉得鸡皮疙瘩要起来了。
她克制住伸手去抓的冲动,扬眉:“你来做什么?”
曲大表情刚刚做好,话还没来得及说,昭昧语气一转:“来赔罪吗?”
曲大诧异:“赔罪?”
昭昧道:“在军中安插细作,害得我女兵险些受难。不该赔罪吗?”
曲大的笑容僵在脸上。
昭昧道:“不知曲刺史知不知道你在他营中安插细作,险些坏了他的战事。”
曲大的脑子转过弯来,反倒笑了:“我以为公主会第一时间告诉父亲。”
昭昧也笑了:“他知道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看顾我的人。”
曲大低头:“名洲愿意赔罪。”
昭昧瞥他一眼:“险些害人性命,你要怎样赔罪?”
人命唯有人命可赔。
曲大闻弦歌而知雅意,便当真赔了昭昧一条人命。彼此两相欢喜,分别时各自满意。这时昭昧的目光又落回了那多出来的人身上。
李素节这才发现那里有个人,吓了一跳:“那是谁?”
浮金道:“是钟娘子送来的人。”
昭昧走近几步,那人仿佛不觉,仍坐在那里吃东西,两只手捧着一个雪白的馒头,馒头上面留着她脏污的指印,她浑然不觉,一口一口地啃,郑重而虔诚。
她留着一头和她手指一样脏兮兮的头发,油腻腻的似乎很久没洗,一绺一绺地垂下来,低头时挡住了眉眼,伴随着啃馒头的动作,偶尔抬头,才露出相貌。昭昧就盯着那点相貌,越看越觉得眼熟。
李素节见昭昧看得认真,也跟上来。昭昧就扯一下她的衣袖,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
这样问,李素节也迷糊起来,盯着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说:“没有印象。”
那人也终于施舍般地抬眼,向这里一瞥。
“我想起来了。”昭昧叫了一声,猛地冲了过去!
对方毫无反抗,被抓个正着,手里还握着没吃完的馒头。昭昧揪住她衣领,逼她抬头,那张黑黝黝的脸就完全暴露在光线当中。
她抓紧时间又啃了一口馒头,才直视昭昧,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是你。”昭昧笑了:“抢钱的乞丐!”
李素节仍云里雾里,然而那乞丐见了昭昧无动于衷,眼神转到她身上时却波光微动。
“素节姊姊,她还记得你呢。”昭昧又对乞丐说:“我和你说过吧,以后再让我见到,见一次我就打一次。”
李素节想起来了。
她是她们逃难途中遇到的一个抢钱的半大乞丐,被昭昧狠狠教训一顿,亦成功在昭昧的记忆中留下深刻的一笔。
兜兜转转,竟真又出现在她们面前。
昭昧毫不犹豫地兑现了承诺,一拳头闷过去。
乞丐最初没有还手,直到昭昧一巴掌拍掉了她的馒头,小半个馒头在地上滚了一圈,又被昭昧踩扁,她登时炸毛,一翻身,把昭昧摁在了地上。
两个人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到头来,昭昧依然被摁在地上。
乞丐揪着她的衣领,直勾勾盯着她,眼神有些瘆人,过了会儿松开手,她又去捡起馒头,往嘴里塞了两口,腮帮子鼓鼓的,全部都吃掉了。
“喂。”昭昧从地上坐起来,托着脸颊看她狼吞虎咽,说:“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因为激烈打斗,馒头扁扁的,她咬了一口,第一次开口,声音有点低哑:“钺星。”
“什么钺星?”昭昧挪过去,凑到她身边。
钺星不想搭理她,掉了个方向,把馒头挪得离她远些。
李素节问:“是天钺星的钺星吗?”
钺星看李素节一眼,想了想,伸出手指在地上比划出两个字。
“果然啊。”昭昧向李素节伸手,要她拉自己起来,拍拍屁股说:“看来是同意了吧。”
冷风吹得她脸颊鼻头泛着微红,她原地跳了跳,弯着眼睛笑起来,对李素节说:“现在,只剩下陆凌空了。”
第78章
邢州兵马踏足扬州, 已攻克大半城池,即将推进到扬州城下。作为扬州府所在地,扬州城一旦沦陷, 扬州便算曲准囊中之物。
丰收的秋季之后是富足的冬日,秣马厉兵的曲准决定召集五万大军前往扬州城。临行前,大军送行, 昭昧在场,曲准一身戎装, 自马上俯身,向昭昧微笑。
温声仿佛劝慰般道:“待准得胜归来,请与公主结两姓之好。”
昭昧扯起嘴角露个笑。
等曲准走了,一转头笑容落下来。
她巴不得他直接死掉才好。
分明是曲准带兵作战,昭昧只留在邢州城等候消息,可河图、曲二乃至陆凌空等人全员出征, 一下子抽走了她的大半心思, 军队出发才一日, 她便有些心神不安。
无论曲准面上如何言笑晏晏,近日,她们的关系其实紧张,战场又最是你死我活的地方,倘若曲准动了念头,她便要赔进人命去。
昭昧坐在桌前, 不住地写写画画, 眉头越皱越紧,干脆撂了笔, 靠向椅背休息,目光一瞥, 顿住。
自从进入日居,钺星就在昭昧身边游荡。昭昧睡觉的时候她坚持守在门口,昭昧赶了几次也赶不走,还是李素节出手,带她去隔壁住下,但到白日时,她仍旧寸步不离,总在一眼能见到昭昧的地方,有时候坐着门槛,有时候坐在地上,还总是手里捧着吃的,不是馒头就是饼子,时不时啃上一口。
这会儿她手里捧着的是个粗面窝窝头。大概饿了,吃得正欢,小小一个窝窝头,她也要两只手去抓,恨不能把它全攥在手心,把脏指印沾个面面俱到。
昭昧觉得心口有一百只脏手在抓,忍不住说:“你怎么又不洗手?”
钺星看她一眼,又低头吃自己的。
昭昧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去洗手。”
她牵着钺星往外走,颐指气使道:“你难道还玩泥巴了吗,怎么手指总是这么脏,还敢把东西吃下肚。”
钺星本来跟着她的脚步往外走,可当昭昧伸手想要拿走脏得开花的窝窝头,她立刻站住了,紧紧攥着窝窝头,昭昧不卸力,那窝窝头就成了一堆碎面渣。
钺星不高兴了,又往回走,坐到门槛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手指一碰,就落下一个指印。
昭昧和她杠上了,非要她洗了手再吃东西,只要钺星不动手,她们就能一直僵持下去。
李素节忍俊不禁,道:“何必,她不洗就不洗吧。”
昭昧扬眉:“我小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教我的。”
李素节道:“她的肠胃已经习惯了,既然不出事,也就不急着改,慢慢来吧。”
昭昧似乎忍了忍,说:“那就该别被我看见。总在我面前把雪白的馒头捏得脏兮兮的,看着难受。”
“你什么时候也和流水一样的脾性了。”李素节笑了:“要我说,你分明是终于见了个与你年纪仿佛的朋友,就觉得人家好欺负。”
“她可算不上朋友。”昭昧理直气壮地说,过了会儿,又叹气:说:“我只是……有点烦躁。”
李素节握住她的手,冰冰凉的,说:“不会有事的。”
这样的话并没有说服力。昭昧摇摇头,抽出手,打开窗户向外看去。
外面下雪了。
毛茸茸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清冽的气息随之而来,冲散了黏腻的愁闷,风也吹得人清爽起来。
一阵寒意袭来。
昭昧立刻闪身躲避,比她更快一步的是馒头,钺星抛出的馒头!
灰扑扑的馒头砸向刀身,暄软的馒头碰到冷硬的刀身,刀身一偏。
昭昧已然避开,拔刀正要迎上,陡然一个坚硬的身体将她撞开,顷刻间,“铿”的一声,袭来的刀尖抵在钺星横住的刀鞘。自震鸣的刀鞘中,钺星拔刀。
昭昧手中扔握着刀柄,却没了用武之地,也不沮丧,收刀后走到窗边,向外看时,院中那两个人影正厮杀得你来我往,风卷动雪花飞舞在她们身边,蓦地静止,又蓦地散开,向昭昧扑来。
昭昧眨了下眼睛。
只这瞬间的工夫,薄薄一层雪绒中,便插入一把颤动的刀。
“等等。”昭昧出声。
钺星表情也似手中刀一般坚硬,动作或收或放都悄无声息。但她停下了刀。
昭昧走到她身边,问突如其来的刺客,好像不曾在生死边缘晃过:“谁派你来的?”
刺客看昭昧一眼,眼中似有明确的意味,却又突然向前一撞,仿佛要克制住那股言明的冲动,便只能一死了之。
他躺倒在雪地里,血缓慢地蜿蜒。
李素节上前,将他全身摸遍,最终在他后颈处看到一个泛红的烙疤,呈现出一个清晰的“青”字。
青州。赵孟清。
昭昧笑了一声:“这把戏未免太拙劣了。”
“不管多么拙劣,一旦成功,也就成了事实。”李素节起身,道:“他已经动手了。”
“是啊。”昭昧道。
目光一瞥,将要出口的话又断了一半:“你又捡东西吃!”
人死了,钺星收了刀,要把扔在地上的馒头捡起来,可手指还没有碰到,昭昧的声音先到了。
她动作一顿。
“算了。随便你。”昭昧说:“横竖吃坏了肚子也是你痛。”
钺星麻利地捡起馒头,溜到一边去了。
昭昧觉得有趣,想笑,出口却是沉重,说:“不知道扬州那边怎么样了。”
经过连日跋涉,曲准的大军已经进入扬州,开往扬州城,只是大军人多行缓,待到扬州城下,敌人早已做了充足的准备。
这日,曲准召集部下众将领,河图亦在其中。
他对河图道:“淮北城之战,你和你的士兵们展现出了不错的实力,尤其善于灵活作战。如今大军笨重,需要一队人马为前路先锋,你以为如何?”
河图问:“需要我做什么?”
曲准张开地图,道:“扬州城前,有处兵寨,分布着小拨兵力,实则为扬州城的前哨,作为兵力缓冲。我要你带兵突破这处前哨,驻守直到我带领大军前往会和,再一同攻打扬州城。”
河图没有立刻回答。一旁幕僚又说:“河图娘子放心,按先前打探的情况,这处兵寨人马一千出头,况且,扬州城守城在急,断不可能为这一千人马放开城门,故而,此处兵寨孤立无援,正宜攻打。”
河图看向曲二。曲二微微颔首。
“好。”河图道:“未知刺史何时能够会和?”
曲准开口:“由此至兵寨,尚有十日光景,再许你五日,大约半月后,可以会和。”
曲准说得客气,事实上河图无从选择。她当日便带领部下与大军分离,前往兵寨。
先锋开路是兵家惯用做法,但大家对曲准没有好印象,心里直犯嘀咕,总觉得这一安排不怀好意,便又有人安慰,说着说着,说到了她们约定的庆功酒。
“咱们来打个赌吧,这一趟回去,咱们是喝梅花酿呢,还是桃花酿?”
“怎么可能是梅花酿,不说打仗了,光这一来一回就要这么久,等我们回去,怕是春天都快结束了。”
“还是桃花酿可能些吧。”
“怎么就是桃花酿了?时间差不多,为什么就不能是杏花酿、梨花酿了?”
“嘿,你这是抬杠!”
话题不知不觉跑偏,众人也把心头的顾虑都抛到了脑后。河图却没有这样轻松。比起一知半解的士兵们,她心里的事情更多,怎样也没办法掉开注意力。
直到一只信鸽飞到了她的手里。
她轻轻抓住,像握住自己紧张颤动的心,那颗心便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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