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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春枝(伴君独幽)


蒋凡当即又劝道:“旬阳城不日便有一场恶战,殿下千金之躯还是早些离开此处为妙。”
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又岂会无功而返。
蒋凡劝说无果,又看向裴度,谁知裴度笑了笑道:“前面有家客栈,不如我们便在此处歇脚。”
一行人到了客栈门口,见客栈的几扇大门都锁着,独留了一人通行的小门,裴度探头询问,里面光线很暗看不甚清楚,好半晌才有个跑堂的伙计揉着惺忪睡眼走到门口。
见到几人,很是稀奇地问道:“几位客人要住店?”
自尧城失守后,旬阳城中百姓便日日惶恐,不少人都拖家带口离开了旬阳城,这客栈的老板也早已带着一家老小到别处避难,临走前将客栈交给店小二照看,半月下来未见有旅客上门,今日倒是稀奇了。
裴度开口要几间上房,那店小二却将几人打量了许久,开口要几人的过所(通行证)查验。
“没想到这旬阳城的百姓都这般谨慎?”
店小二一边查看几人的过所一边道:“一月前宋将军便告知百姓严防突厥细作,说起来尧城失守便是因为细作假扮粟特商人与敌军里应外合所致。”
说到这儿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怜魏将军少年英才,竟……”
永嘉眸中掠过一丝哀色,她道:“不是没有找到魏将军的尸首吗,兴许他还没死。”
店小二归还了过所,忙起身卸了几扇门板,一边又摇着头咂摸:“魏将军惯用的那柄破军缨枪也在城门外找到了,那战场血肉模糊,到处都是尸体残肢,有些人已被马蹄践踏的不成人形,可怜魏将军落到这般下场。”
蒋凡怒喝一声,一把揪住店小二的衣领,道:“你是说魏将军的尸骨被踏成了肉泥?”
“不t z、不是,我可没这么说。”店小二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这些年魏枞镇守边关,神勇无人能及,百姓们崇拜他,感激他,许多人都不愿意相信他死了。
便是店小二私心里也不想他死,但事实摆在眼前。
裴度连忙上来解围,蒋凡这才放过店小二。
正在此时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裴度道:“你不是说这半月都没有客人吗,楼上住的又是谁?”
“啊,哦哦,楼上的客人是一月前入住的,他平日里不出来。”
几人未再纠缠先前之事,蒋凡打发店小二弄些吃食来,他一张口便要了高于平日十倍的价格。
“你怎么不去抢?”
店小二委屈道:“客官你也知道外头在打战,粮食紧缺,店里屯的米粮本也不多。”
“那你屯的米粮够吃几日?”倘使那民夫说的都是真的,旬阳城很快便会陷入缺粮的局面,对于守城的军民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
他不得不早做打算,早日劝说公主离开此地。
店小二也是人精,既不肯告诉米粮的数目,又不肯告诉屯粮之处,将几人安顿过后便去厨房准备饭菜了。
随后的几日永嘉一直扮作大夫为城内的伤兵治伤,她们此行所带的草药并不多,没几日便见了底儿,而打探的消息却与之前的传闻一般无二。
倒是裴度四处走访,从榷场打听到一月前曾有一小股人马聚集在尧城外的山林间,据说是山匪,这股势力游走在河西各地,抢掠各个部族,队伍日渐庞大,有数千之众。
“魏将军的失踪会不会与这股势力有关?”这几日下来裴度也看出来陈国公主到边关便是为了查找魏枞的下落,他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也明了此时旬阳城的危险,还需尽早劝说公主离开此地。
“那这股势力现在何处?”
裴度摇了摇头:“不知道,这群人动作很快,常常隐匿山林很难寻到踪迹。”
几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涌入一队官兵,为首之人正是段暄睿,他指着蒋凡几人道:“将这几个细作给我抓起来。”
蒋凡:“大人说我们是细作,可有证据?”
段暄睿挥刀厉喝:“本将军说你是你便是,给我抓起来!”
蒋凡深知公主的身份不能泄露,一旦让程戈知晓,势必与皇帝产生嫌隙,此时无论如何要护送公主离开,他回头看了裴度一眼道:“这里交给我,你带她离开!”
段暄睿喝道:“包围客栈,一只苍蝇都别放出去!”
客栈门前又涌入大批士兵,裴度无法只得带着永嘉往楼上退,但这些人似潮水般涌来他砍杀不及,便是一直跟着她的雪衣也被冲散了。
永嘉踉踉跄跄地四处躲闪,慌乱间跌入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她的脖子。
房间里光线太暗,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下意识地开口祈求:“救救我……”
落在颈间的手指忽然颤了颤,他松开她的脖颈,下一刻门被人一脚踹开,段暄睿大喝道:“看你往哪里……”
话未说完便觉一道儿劲风迎面袭来,凌厉的杀气让他心中大惊,心知无法躲过下意识伸手抓住身旁的士兵挡在面前,只听“噗”地一声响,那人便跌倒在地,抽搐几下后便没了生息。
段暄睿明明记得先前进去的是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怎会突然多出一名武功高手,他连忙回身躲到众人身后,道:“将里面的人都抓起来。”
屋子没有点灯,外面大堂的火光照进来也只依稀瞥见床榻旁站了两个人。
“还不快上!”
段暄睿一声怒喝,士兵们鱼贯而入,永嘉吓得惊惶失措,手中死死握着梁帝赐予的金牌,她已经做好了暴露身份的准备。
然而男子却将她牢牢护在身后,光摇剑戟,杀气肆意,不多时面前的士兵都被掀翻在地。
永嘉心中微微舒了口气,不想男子却身形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一口鲜血瞬时喷了出来,她伸手搀扶,触及他腰侧时只摸到了一手的湿热。
她竟不知他是何时受的伤。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她刚刚俯下身子,便觉一道儿寒光刺来,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猝然将她扑倒,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让她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凝聚着寒光的刃口朝二人袭来,流动的光影里她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眸子,心中的惶恐与害怕在一瞬消弭,整个天地都仿佛静极了。

“住手!”
纷沓的脚步声涌入, 当先一人身着铠甲,大步跨入屋内,目光扫视一圈过后, 落在段暄睿身上, 道:“大都督有令, 请将军即刻回府商议要事。”
“不急,待我将这几个细作抓回去再走也不迟。”段暄睿此时已是势在必得, 没道理让煮熟的鸭子飞走。
罗将军却从腰间拿出了令牌, 扬声道:“段将军是想违抗军令吗?”
他身后的近卫军手握佩刀, 分明是做好了将他一举拿下的准备。
段暄睿咬了咬牙,目光再次回转落在阴影中站立的两人, 见那男子身子歪倒在女子肩上, 只是身形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
“好, 我跟你回去,这里就交给罗将军了。”段暄睿转身欲走, 却在转身的刹那忽然折身朝着二人所立的方向掷出一柄短剑。
永嘉尚看不清楚是何物,便觉腰间一紧,身子陡转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紧接着便听到身前的男子闷哼一声, 有血溅在了她的脸上。
她双眸圆瞪, 试图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脸,然而她看到的只有大片大片的红色, 她本能地伸手抱住他,死死地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段暄睿走后, 那位姓罗的将军忽然朝这里看了一眼, 道:“将这客栈围起来, 没有本将军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
直到屋内所有的人都走了, 怀中人的身子一软朝着地上倒去,永嘉本能地抱着他,却摸到了一手的湿热,二人一起重重跌倒在地。
外面响起裴度慌张的喊声:“殿下,殿下……”
“我在这儿,快来人……救救他……”她无助地摇晃着地上人的肩膀,试图将人唤醒。
烛火燃起,永嘉的视线恢复清明,目光落在地上男子面颊的那刻,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攫住,她难以呼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扑倒在他身旁,艰难地唤道:“魏枞,你醒醒……你快醒过来……”
谁来救救他,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裴度与蒋凡皆不懂医术,查看了伤口,裴度道:“我去请大夫。”
店小二急匆匆上来,手中正端着不少药瓶,见裴度要请大夫,立即阻拦道:“不能去。”
“不去他会死的。”裴度方才检查他伤口时,发觉他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口,新伤叠旧伤,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
店小二手指向永嘉,道:“她不是大夫吗?”
所有人都看向永嘉,此时的她早已是泣不成声,整个人神情有些恍惚,显然并不适合为伤患看诊。
裴度坚持要去,店小二将人拦住,冷声道:“你去了他死得更快。”
说着他便放下托盘,拿出剪刀剪开魏枞的衣衫,露出腰腹处的伤口,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裴度忍不住道:“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没有人回答他,心中除了震惊更多的是钦佩。
永嘉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帮他清理包扎伤口,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手指更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血水一盆盆地端出去,人却没有一丝醒转的迹象,永嘉颤抖地拂上他的手腕,指腹压下去时,心里依旧慌乱得不能自已。
“他怎么样了?”裴度见她一直不说话,心一直悬着放不下来。
永嘉手指不能自已的颤抖,她抬起泪眼,无助地呜咽:“我不知道……是我没用……”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刚硬的女子,她爱哭,她怕疼,害怕别离。
这么多年无论将自己伪装的如何冷硬,在见到鲜血淋漓的魏枞时,所有的伪装都在一瞬间崩溃。
掌下的人明明被她紧紧握着,却感觉不到温热,仿佛是一只没有生气的提线木偶,线的那头被阎罗牵着,无论她多么使劲,却只能看着他的生命在指尖一点点消失殆尽。
店小二叹了口气道:“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他本来就伤得极重,已躺了月余,这两日才渐渐醒转,没承想又受了如此重的伤。”
蒋凡道:“你从哪儿找到他的?”
店小二故作高深道:“这个嘛,不能说。”
蒋凡抬手便要抓他衣领,店小二却轻巧地躲过,冷哼一声道:“你便是杀了我也没用。”
“你当我真不敢不杀你!”蒋凡抽出佩刀架在店小二的脖子上,后者却丝毫不以为意。
裴度叹了口,上前劝道:“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先救人要紧。”t z
夜很静,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
她不敢离开,日夜守着他,多少次噩梦中惊醒,颤抖着手指试探他的鼻息,却在探到微弱呼吸后泪流满面。
雪衣端了水进来,见自家主子双目通红,又是一阵心疼。
“您休息会儿,这里换我来照顾。”
永嘉哪里肯走,背过身擦了眼泪,又拿起帕子绞了水道:“我来擦吧。”
手刚触上他的脸颊,永嘉便惊觉魏枞发了高热,慌忙丢了帕子试他额上温度,果然烫得吓人,她慌忙剪开魏枞包扎好的伤口,见伤口红肿伴有化脓迹象,她深吸一口气,道:“让店小二准备一壶烈酒,另外我开一副药方,你即刻去抓药。”
烈酒冲洗伤口时,许是太过疼痛,魏枞身子轻轻颤了颤,眼皮掀了掀却并未睁开眼睛,永嘉唤了他几声见他不曾醒转便又拿起消毒过后的匕首,咬了咬牙垂首为他清理伤口上的黄色秽物,一遍一遍清理,直到伤口转为红色。
她明明害怕的紧,但手指却比几日前稳了许多,只是太过专注,额上起了一层细密汗珠,汗珠从眉端滴落在眼睫汇聚,迷了眼睛。
眼前突然多了一张素净的帕子,轻轻拭去她眉眼间的汗珠。
永嘉睁开眼见是裴度,冲他微微颔首,复又垂首继续清理伤口。
烛火下的那张小脸,华光璀璨,眉眼间的坚毅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一直以为她是皇室金枝玉叶的公主,是不经风雨的娇花,可这几月下来,他见到了太多的不一样,看似楚楚可怜的伶仃少女,经脉里却是最坚韧的蒲苇。
他不知道公主与魏枞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便是再后知后觉,他也清楚地明白公主此次来旬阳城就是为了寻找魏枞的下落。
裴度的目光从永嘉的脸上移开,他望向榻上躺着的苍白男子,心中是何样的嫉妒与羡慕,他竟能让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少女,不顾千难万险地赶来赴一场明知是死局的邂逅。
不知过了多久,永嘉轻轻出了口气,她站起身时忽然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去,裴度眼疾手快揽住了她的腰身,焦急问道:“你怎么样了?”
永嘉闭了闭眼,须臾,稳定心神,轻轻挣开裴度的怀抱,低声道:“我没事,许是有些累了。”
“你去休息会儿,这里我来看着。”
“恩。”她确实有些撑不住了,回眸瞧了眼榻上躺着的人,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色。
回到房间她和衣躺下,本也没打算睡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意识渐渐回笼,听到是雪衣在和裴度说话。
雪衣的声音带着哭腔很是无助,而裴度却似乎在阻止她。
永嘉推开门问道:“怎么了?”
雪衣抹了眼泪,道:“魏将军的高热一直不退,汤药怎么也喂不进去。”
永嘉脸色微变,匆匆去了隔壁房间,试了他额上温度,又把了把脉,回头对雪衣道:“将药拿来,我来喂。”
她端起药碗,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你们先出去。”
雪衣乖巧地出了屋子打算去厨房收拾汤药,裴度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月光下的身影仿佛是浸在寒潭中的冷玉,清冷又落寞。
风中传来阵阵药香。
裴度回过身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到了屋内,唇齿相依的两人,月光透窗而过,落在交叠的衣衫之上,流光中似有灼灼桃花,清辉满地。
而落在裴度眼中却是月光如刃,寒意灼灼,他掩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许久后又生出几分心疼来。
他知道,陈国公主迟早要嫁给程戈那个老匹夫。
倘是无情无爱也便罢了,可她明明那么爱慕着魏枞,教他这旁观之人亦生出几分心痛不忍。
为了让魏枞尽快退热,除了服药之外,须得每隔一个时辰用温水擦拭身子,以便他能快速散热。
雪衣端水进来时,永嘉自然而然地绞了帕子为他擦拭,直到擦过胸口之时方觉出不妥,她照顾了他几日一时竟将男女之防忘了干净,而雪衣竟也不提醒她。
此时她拿着滴水的帕子,脸烧得通红,有些进退维谷,目光触及袒/露的胸腹,又怕他受了寒,只得红着脸胡乱在胸前一顿擦。
脑子里却是乱糟糟地想着是不是该叫裴度来帮忙擦其他地方,这么想着手指不知压到了何处,昏睡中的魏枞身子轻轻颤了颤,发出一声呓语。
永嘉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紧张地问道:“哪里疼?”
榻上男子依旧紧闭双目,但眼珠却似乎在转动。
永嘉察觉到他有醒转的迹象,心中欢喜,想着他初初醒过来许久未曾进食,打算让店小二准备些容易克化的米粥。
她正欲起身,手腕却陡然被人握住。
莫大的惊喜充斥在心头,她惊惶地回眸,昏黄光线下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是无法适应光明,颤动了许久,在看清她面容的那刻,他笑了,“枳枳……”
永嘉喜极而泣,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却又拼命地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容,努力扬起嘴角,嘴唇抑制不住的颤抖,“太好,你终于醒过来了,太好了!”
“怎么这般傻气?”魏枞抬手,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深邃的眸子里尽是无奈。
他愈是这般说,永嘉的眼泪掉的愈发凶,她似是发泄般哭诉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要是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一哭,他便觉胸腔有块儿地方扯得生疼。
他并不想她继续沉湎于悲伤的情绪中,无奈地叹息道:“我怎么记得离京前有人要跟我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呢?”
永嘉一噎,哭声顿时止住,瞪了他一眼:“你活该!”
说罢,她转身便跑了出去,脚步声却是轻快的。
她前脚刚出门,店小二便进来了,见他醒了立即上前行礼道:“小主子,您必须尽快离开旬阳城,迟则生变。”
“外面怎么样了?”
店小二道:“岷州已然陷落,旬阳城粮草不足,宋都督据守的几处要地正遭遇吐谷浑大军猛攻,临近的沧源县也危在旦夕,旬阳城怕是难守,您休养几日便离开这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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