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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春枝(伴君独幽)


他本就是武将出身,又久经沙场,自身气场本就慑人,尤其他故意用狠厉的目光看向他人,即便是见过大场面的内侍官也吓得一个哆嗦,赶忙缩回脑袋不敢与程戈对视。
即便如此,他手上捧着的玉盘依旧颤抖不止。
这时,一只纤长秀美的手从旁伸了过来,她端起另一只酒樽,仰首一饮而尽,随即将酒樽倒转过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瞧着程戈的目光好似在看一跳梁小丑。
程戈心里憋着一口气,亦拿起酒樽一口饮下,而后重重丢在玉盘上。
清脆的一声响,不大不小,恰好传入梁帝与大长公主耳中,原本还有些喧嚣的宴席一下子落针可闻。
梁帝嘴角的笑意转瞬消弭,他t z道:“大将军心有不满?”
程戈神情微变,忽然脚下一个踉跄,扶着额头痛呼道:“陛下恕罪,臣恐是旧疾犯了。”
不过是一刻钟前,他才向陛下坦言病情已无大碍,军权刚刚到手便又泛起了旧疾,分明有意戏耍梁帝。
李赟心中已是怒火冲天,搭在龙椅上的手死死攥住,仿佛下一刻就要拍案而起,然而他却只是蹙了蹙眉,对身旁内侍道:“还不去请太医来瞧瞧。”
朝臣们齐齐舒了口气,纷纷用目光打量程戈。
没想到这老东西被大长公主打压了这么久竟还能让梁帝如此畏惧,可见边关的形势不容乐观。
今日的宫宴,永嘉本不想来,但赐婚的旨意刚颁下不久,她若是称病不出,难惹人非议,即便为了皇兄的脸面她亦是要强撑着来。
不仅要来,还要盛装而来,高高兴兴的来。
诸命妇贵女一遍遍道贺,她一杯杯饮下,脸上的笑意不仅不曾消减反而愈发深浓。
侍奉在侧的雪衣实在担心,便劝她出去透透气,解解酒气。
永嘉撑起身子,凤眸眯起,望着天边的一轮圆月,晕晕乎乎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月亮这么圆?”
雪衣一听便知公主是醉了,忙吩咐内侍准备肩舆,也就是这么一转身的工夫便不见了公主的踪影。
太液池中有虹梁,藉通往来,池上玉龙盈丈,泉水自龙口倾泻而下,在圆月映衬之下宛如白练腾空。
永嘉望着月亮,本就不甚清明的眸子愈发迷离,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她竟着迷似的着湖边行去。
一脚即将踏空之时,忽然身后多出一只手大力将她从湖边拽了回来,一股更加浓郁的酒气袭来,永嘉下意识地抗拒。
觉察到她的抵触那人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强行将永嘉拖离了岸边,朝着岸边的一丛竹林行去。
永嘉头脑有些昏沉,但仍旧死命挣扎,在路过一处矮树时手被划伤了,刺痛让她有一瞬的清醒,张口就唤道:“来……”
话未说完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唇,那人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半拖半抱地拉向黑暗中。
危险的气息令她大脑更加清醒,她伸出手拼命地挣扎,指甲在对方手上留下道道血痕,而那条横亘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却似钢铁般难以撼动。
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她想不到是谁有这般大的胆量,敢谋害当朝公主。
远处灯火幢幢,乐声激荡,宾客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明明是同处于一个月亮之下,可她却好似被隔离了整个人间,被人拖向了无间的地狱。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她只觉刻骨的冷,拼了命地扭转身形,死死盯着那人的脸。
“是你……”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古诗《舞曲歌辞·凯乐歌辞·贺圣欢》.

◎救救我……◎
秦孟元本也没打算隐瞒, 他双眸赤红,神情有些癫狂,忽然抬手, 痴狂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魏枞可以, 舅舅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哪里不如他们?”
永嘉慌了神, 像是受惊的雀儿般在他手中不停扑棱。
秦孟元垂眸看她, 试图从她的双瞳里看到自己的脸,“明明你就要嫁给我了, 为什么啊?”
此刻手中的少女双瞳潋滟, 艳色逼人, 是他爱极了的模样。
他遵从自己的心意,垂眸想要攫取少女眼中的水珠, 下一刻后脑被人重重一击,脑中有一瞬的晕眩,他踉跄着松开了钳制永嘉的手。
永嘉这才看到了秦孟元身后站着的信国公世子刘崇安, 在她愣神之际对方将他一把拖至身后, 紧张道:“殿下, 你没事儿吧?”
她摇了摇头,依旧是心慌意乱地看向秦孟元的方向。
他摇晃了几下身形, 很快站直了身子,看到刘崇安他眼中的怒火更盛了, 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疯疯癫癫道:“你是谁?”
秦孟元的目光下移瞟见永嘉死死抓着刘崇安的衣袖, 厉声道:“我要杀了你!”
刘崇安世家出身, 虽学过武艺,但都是花架子,根本护不住永嘉,很快就被秦孟元按在身下,死死掐住脖子。
永嘉心底的恨意翻涌,倘若不是程家,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一把拔下发间一只金钗,朝着秦孟元颈间狠狠扎了下去。
伴着一声惨叫,鲜血溅上了她的面容,她却丝毫不觉,双眸腥红,只凭借着一股狠劲儿拔出簪子再次朝着秦孟元的脖子扎去。
反应过来的秦孟元则丢下刘崇安,挥手将永嘉甩飞了出去,手中的金簪也掉在了地上。
“公主,公主你没事儿吧?”正在此时雪衣带着人找了过来,禁卫军很快便钳制住了秦孟元。
刘崇安几乎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获救后亦是冷汗连连,也不知这秦孟元是发了什么疯,在羽林卫问起缘由时,快速看了永嘉一眼,解释道:“这位将军不知是不是吃醉了酒惊扰了公主殿下,在下上前阻拦,险些被他掐死。”
被禁军五花大绑的秦孟元依旧发着疯,永嘉方才那一簪子刺歪了并未扎到脖颈上的动脉,此刻他正癫狂地吼叫道:“你只能是我的,只能嫁给我……”
雪衣急声道:“堵上他的嘴,压下去!”
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很快便惊动了宴会上的梁帝,内侍在梁帝耳畔低语了几句,梁帝不禁看向程戈,意味深长道:“陈国公主乃朕之胞妹,是朕最亲近之人,嫁予将军朕虽不舍,但望将军珍之爱之。”
程戈不知前因,但听闻梁帝此言只得叩拜表明爱护之心。
然而梁帝听罢只是冷哼一声,撂下满座宾客拂袖而去。
待梁帝走后,程戈方才从亲信口中听闻了事情始末,一时老脸有些挂不住,忙借口旧疾在身,匆匆离了宫。
永嘉也未料到,救他的会是刘崇安,想起先前自己因他怯弱不敢娶而捉弄他,便有些汗颜,忙施了一礼道:“今日谢谢你,还有先前的事儿对不住了。”
刘崇安已缓过了神,望着那双明亮而潮湿的眸子,心中仍有些悸动一如初见之时令他印象深刻,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方才他差点死在秦孟元手中,怎么就算是举手之劳。
永嘉咬了下唇瓣,低声道:“总之你的恩情我记下了。”
她朝他施了一礼在雪衣的搀扶下向内宫行去,然而刚走没几步,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其实你不必谢我,我也是受人所托。”
永嘉的心像是猛然被人揪住,她骤然回身问道:“何人所托?”
刘崇安抿了抿唇,只道:“故人。”
回到寝宫,永嘉便问雪衣,“人找到了吗?”
雪衣摇了摇头道:“尚未有消息传来。”
她的心一时空落落的,情知没有消息兴许就是最好的消息,毕竟尸首没有找到人总是还有一线生机的。
可是人已经失踪一个月了,怎会毫无消息。
“据探子来报,那日魏将军率军回城恰好中了吐谷浑的埋伏,守城的段暄睿不肯开城门,魏将军一千人马遭遇三万大军围攻,本也没有生机,却在最后关头天上忽然刮来一阵狂风,顿时飞沙走石,天地变色,待风止已不见了魏将军的身影。”
“边关的百姓都说魏将军是被山神救走了……”
永嘉不信鬼神之说,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礼部拟了三个黄道吉日,在问过程戈的意思后,日子定在了半年之后,也就是来年的二月,巧合的是与当初皎皎出嫁的日子一天,竟同选在了二月初八。
半年时间已是仓促,朝廷此时忙于抵御外寇,国库紧张,婚仪一切从简。
婚期定下的当日,永嘉求见李赟,提出想要去伏龙观静修一段时日。
李赟却一眼见她看穿,放下手中的折子,蹙眉看着她道:“你想去找魏枞?”
她本也没想瞒住皇兄,但被他一语道破,仍有些难堪,但她并不会因此退让,抬眸直视李赟,坦言道:“我只是想找到他,无论是生是死,总要见到人才能死心。”
“找到他又能如何?你别忘了你已有婚约在身。”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低声道:“阿枳,人生在世并非只有情爱,你还有我。”
她摇了摇头,一想到那人或许死了,胸腔里就汹涌起一股铺天盖地的悲伤情绪,难过得让她无法呼吸。
“那不一样,皇兄,求你最后成全我一次,好吗?”她抓着李赟的衣袖缓缓跪倒在他的脚边,双眸渐渐有了湿意,祈求道:“我向你发誓我不会逃走,我一定会赶在大婚之前回京,皇兄……”
上次皎皎逃婚是他失察,他心知此事与永嘉脱不了干系,而今日这场大祸便是前因之果,因果报应,他逃不掉,她亦无法逃。
李赟的确有这样的担忧,但触及永嘉眼中的绝望,他一时心有不忍,沉默半晌方才道t z:“我会让蒋凡一路保护你。”
蒋凡是神策军中尉,乃陛下亲信,此人行事狠辣,铁面无情。
与其说派蒋凡保护她,倒不如说是监视她,甚至于在她不肯回京时将她绑回来。
但李赟能做出此番让步已让永嘉很是惊喜,她忙揩去眼泪,跪地叩谢梁帝。
一路上为了赶时间,永嘉选择骑马出行,离开京城百里外道旁渐渐出现许多流民,越往西走流民也愈发多了。
永嘉的心情也愈发沉重,她生于京城,长于繁华之地,早些年虽行走边关见过战争的残酷,但从未想过战争给百姓带来的后果。
曾经繁华的西域重镇不过数月间化为废墟,屋庐焚毁,田地荒芜,满目疮痍。
雪衣见她食欲不佳,多次劝慰皆无果。直到一日赶路途中,永嘉径直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众人才惊觉她已病了多日。
面颊滚烫,嘴唇青紫,双腿双手甚至都磨出了血泡。
永嘉不住自责,这几日她只以为公主心情不佳,未曾料到她是生了病。
蒋凡命人请来了大夫,雪衣衣不解带的照顾了永嘉两日,她才幽幽醒转,得知自己耽搁了行程一时陷入沉默,半晌才道:“你去将裴度叫来。”
此次出行永嘉特意向李赟要了裴度同行,他是进士出身,祖籍朔州,少年时曾随自己的父亲游历西域,因而熟悉各国语言,带他来行事会方便很多。
裴度并不知晓此行的目的,但一路上见公主神情焦急,像是很紧要的事儿,是以并不敢怠慢。
自永嘉昏迷后,他亦是寝食难安,整日里煎药送饭皆是亲力亲为,听闻公主醒了一时欣喜险些打碎了药碗。
匆匆忙忙赶到公主房外,理了理衣衫,方才开口请见。
规规矩矩朝永嘉行了礼,抬眸见她面色苍白,比之前清减了不少,心下不由又担忧起来。
永嘉虚弱地靠在床柱上,问道:“我想去尧城,你有没有法子带我去?”
尧城已在月前失守,此刻占据尧城的正是吐谷浑人。
正逢战乱,莫说是汉人,便是西域商人也很难通行。但裴度并未直接拒绝,他想了想道:“微臣记得这附近还有一处榷场,臣这就去打探消息。还望公主保重贵体,切莫操劳。”
裴度离开后,雪衣便劝道:“尧城太危险了,公主您的身份贵重,一旦落入吐谷浑手中必然成为陛下的掣肘。”
她自小伴着公主长大,最能知晓她的心思,倘只是个人安危必然劝不住公主,但牵扯到梁帝,公主必然会犹豫。
永嘉听罢果然动摇了,她让雪衣拿来舆图,端看半晌又唤来了蒋凡,问道:“旬阳城何人在守?”
近日军士调动频繁,蒋凡一时也不清楚前方战况,派人去打听过后才知道守城的将军正是程戈昔日属将宋训。
而当日目睹魏枞被杀的尧城残兵也尽数退入旬阳城,想要知道当日发生了何事,势必要入旬阳城探一探究竟。
旬阳城距离尧城不过百里,此刻正遭遇西域联军猛攻,城内百姓也早在半月前便开始逃离,几乎没有人在这个时候选择入城,是以当永嘉一行人出现在旬阳城下时,守城的士兵将几人当作了细作,好一番盘查。
“你们几个是大夫?”守城参军将几人的路引翻来覆去的看,随后又一一打量过去,尤其看到蒋凡时目露疑色。
他身上有武将才有的气息,尤其是眼神甚至比他的上峰还要锐利,怎么看怎么有问题,他冷哼一声,道:“我看你们几个更像是细作,来人,将他们都抓起来。”
裴度忙拉住那参将在一旁耳语了几句,又从袖中摸出一袋银子塞了过去,那参将复又打量了几人,目光在永嘉的面纱上几番流量,笑了笑道:“城中不少伤兵,你们既是大夫便去瞧瞧。”
待一行人入城,参军回身对手下道:“你去盯着他们,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入城之后,永嘉便发现这里与她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她以为看到的是民生凋敝,满目疮痍,但城内却是上下绥泰,一切井井有条。
只不过百姓的面上多有愁容,街巷内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
路过一处巷子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人,倘不是蒋凡先一步挡在永嘉面前,她怕是要被人当场撞翻在地。
那男子一头撞在了蒋凡胸前,向后一个趔趄跌坐在地,身后匆匆奔来一妇人不由分说地抢夺他怀中的包袱,边拉扯边哭道:“这里面可是我的全部嫁妆,你不能拿走……”
男子一把推开妇人,将包袱死死抱在怀中,咒骂道:“这旬阳城迟早要完,你不肯走也不能拖累我,这些钱我先替你保管,等丈打完了我再回来。快松手!你这臭娘们儿别不知好歹!”
他说着便给了那妇人一脚,将人踹倒在地,正要补上一脚时却被裴度拦住。
“我朝律法有言,女子奁资归本人所有。你公然抢夺,可有将律法放在眼里?我这就送你去见官。”
男子慌忙求饶道:“你放开,我不拿便是了。”
裴度不疑有他,松开了那男子,谁知那人转身就跑,只是没跑两步就被裴度再次抓住肩膀,三两下就又将人按在了地上。
“你懂武功?”永嘉惊诧于裴度的身手,一直以来她只当他是文弱书生,没承想这人还有这般身手。
裴度摸了摸鼻子,道“幼时体弱,爹爹便请了师傅教我些功夫以强身健体,不过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不能与蒋大人比。”
蒋凡看了他一眼,走上前问道:“你怎么知道旬阳城完了?”
那男子抬眼快速打量了几人,而后缩了缩脖子,道:“我胡说的,求你们放过我,这妆资我也不要了。”
他的神情太过古怪,便是永嘉也瞧出了他有事隐瞒。
正在此时一队巡逻的士兵出现在街尾,蒋凡立即拎着那人的衣领将其拖到小巷中,一把刀架在了他脖颈之上。
“快说,不然我要了你的小命。”蒋凡的刀子逼近了几分,男子吓得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地道:“我说,我说……”
“我本是刺史府征调来的运粮民夫,不久前在押运粮草至旬阳城的半路上遭到了突厥的埋伏,数万石粮草全都烧没了,我命大一路逃回来,本想带着妻儿老小一起离开此地,偏她们不愿意走……”
“你说的都是真的?”永嘉有些不敢相信,他们一路行来并未听说此事。
“自然是真的。”男子又将事发的整个过程详细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旬阳城内粮草至多能坚持十天,就算从京城调粮也得一个月,若是没了粮草士兵们都吃什么,旬阳城根本就守不住,我劝你们也赶紧逃吧!”
裴度道:“既然如此,你的家人为何不肯随你一起逃走。”
男子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我那老母腿脚不便不肯背井离乡,我妻子坚信宋都督能够守住旬阳城非要留下来照顾我母亲,她们都不肯走我便自己走。”
“混账东西!”蒋凡给了这厮一巴掌,将他怀中的包裹还给了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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