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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春枝(伴君独幽)


男子生得很是高大,相貌周正,眉眼带着些清俊的凌厉。
他垂眸看向苏枳,眸中微微带着笑意:“真巧!你可是魏校尉的妻眷?”
苏枳点了点,又再次向他致了谢。
不妨秦孟元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子,苏枳呆了呆,羞赧道:“不用,我有帕子。”
方才母亲遗物丢失她仓皇失措寻找不到,一时着急就哭了。
“今日多谢秦将军,改日我夫妻二人定登门道谢。”她背过身,用帕子揩去眼角泪珠。被泪水浸染过的眼睛异常明亮,如琉璃般光华流转。
“不必如此。”秦孟元目光在女子身上停留了一瞬,状似不经意地看向对面的茶t z楼道:“苏娘子若是真想感谢我,不妨请我去那茶楼吃口茶解解渴。”
苏枳有些犹豫,皎皎尚未回来,况且孤男寡女的也不太好。
“枳枳!钱袋……找到没有……”皎皎喘着粗气跑到苏枳跟前,扶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待苏枳为皎皎引荐了秦孟元后,皎皎一口应下吃茶之事,她方才跑得快断气了,必须吃口茶润润嗓子。
皎皎挽着苏枳的肩膀走在前面,口中不停抱怨道:“我明明追着那小偷的,跑了几条巷子腿都快跑断了才将人按在地上,可我怎么搜都没找到你的钱袋。那人还说我追错了人,说他以为我是追赌债的……你说这也太巧了吧。”
秦孟元的目光一闪,望向人群中的一点黑影,眼底掠过犀利的杀意。
苏枳将荷包攥在手心,心中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安,不由抓紧了皎皎的衣袖。
今日,她穿着件柿子红撒金纹荔色绲边袄,鹅黄织锦木兰裙,腰肢异常纤细,行动时若弱柳扶风,是边境女子少有的娇柔。
秦孟元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这女人身上有种惊人的韵致,如同月光里一痕温柔水色,在粼粼水波荡漾下不住地牵动他人的心弦。
自那日酒楼下惊鸿一瞥,他便念念不忘。倘若真要比较起来,她身旁的那位娇俏的异域少女样貌更加的精致,可秦孟元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她牵引。
苏枳偏过头有些歉意地冲秦孟元笑了笑,暖黄色的日光将她的瞳孔映成琥珀色,瓷白的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她的嘴唇饱满,唇珠莹润,微笑时有娇慵的韵致。
秦孟元只觉心痒难耐,着魔一般窥视着她,却在她望过来时恢复了平淡的模样。
可苏枳总有种如芒在背的错觉,她不由加快了步子。
天韵楼里,歌姬水袖半遮面,轻启朱唇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1]。”
秦孟元为二人斟茶,殷勤地为二人介绍凉州风物。
“魏校尉初到凉州怕是不得空带二位外出游玩,我家中有一妹子整日里闲来无事倒是可以略尽地主之谊……”
日头渐渐西移,秦孟元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苏枳心中的那点怪异之感愈发浓重,扯了扯皎皎的袖子便打算主动请辞。
瞧出她的不安,秦孟元率先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二位娘子回去。”
苏枳连忙拒绝,皎皎还竖着耳朵听楼下说书先生讲《西行记》。
“凉州边陲之地,胡人杂多,二位娘子容颜秀丽出门在外须有家仆护送才是。”秦孟元说话间已吩咐仆从驾马车。
苏枳扯着皎皎的衣袖将人拉出了茶楼,走到门口时裙裾不知被谁踩了一下,身子踉跄着便朝着秦孟元的怀中扑去。
她猝不及防,本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光线一明一暗,苏枳眼前一花,手腕便被人钳住,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将自己扯入一个硬邦邦的怀抱中。
旋即头顶便响起魏枞冰冷的声音:“不劳秦将军援手。”
秦孟元面色转冷,看了一眼他怀中娇小的人儿,目光转了一转,挑衅般地笑道:“今日多谢夫人相请,改日秦某做东以尽地主之谊,还望夫人不吝赏光。”
他从头至尾未曾提及魏枞,言辞之间分明的不怀好意。
至此,苏枳隐约瞧出了二人之间的不对付。
魏枞冷哼一声,突然毫无预兆地将她打横抱起,她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瞧他,魏枞大步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你在生气吗?”苏枳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小声嗫嚅道:“我的钱袋子被偷了,是他帮我……”
她说话时声音软软糯糯,搂在他脖子上的柔软小手不经意地滑过他的喉结。
魏枞揽着她腰的手不由紧了紧,垂眸看她,华光倾泻落入她琉璃般瞳仁中,带着几分狡黠与战栗。
她分明是故意逗弄,却又怕他真的生了气,分寸把握的却是极好,教他不知如何生气。
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手中的动作,然而出口的话还透着几分生硬,“关我何事!”
苏枳心中偷笑,嘴硬心软的臭男人。
浓密的羽睫微微颤动,她面露委屈,手指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可怜兮兮道:“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下次见到他定躲得远远的。”
她撒娇时眉眼低垂,额头与他相抵,毛茸茸的脑袋与他蹭了蹭,像只讨好主人的猫儿,让人心中无端升起爱怜之意。
眼角余光瞥见站在茶楼檐下的秦孟元,魏枞又觉得胸口堵得慌,话没过脑子就出了口:“你对旁的男子也是这般投怀送抱吗?”
苏枳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红了眼眶,泪珠儿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在你心中便是这般水性杨花吗?”
方才分明有人踩了她的裙裾,可她不想跟他解释。
她说着便用力挣了挣试图从他怀中跳下来,然而魏枞却将她搂得更紧。
苏枳挣了半晌没挣开,恼恨气氛之余,俯下身子趴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魏枞的身子一僵,却未曾松开抱着苏枳的手,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了几分。
她本就气急,几乎用了吃奶的劲儿,舌尖很快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方才话一出口魏枞便觉后悔,见她发了狠使了性子,反倒心中堵着的那股浊气尽数消散了去,他垂下头在她耳畔低低笑道:“牙口不错。”
他的胸腔有笑意鼓荡,苏枳趴在他心口听得“咚咚”声响,耳后被他触过的地方着了火一般,让她浑身滚烫,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被遗忘在茶楼外的皎皎气愤地跺着脚,这两个人太讨厌了。
卫延牵着马走到皎皎跟前,未及开口便被皎皎瞪了一眼,“你和他们一样讨厌。”
无辜被骂的卫延摸了摸鼻子,一脸的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将苏枳送回宅子,魏枞便被折冲都尉的人叫走了。
夜里她刚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窗,心头一跳,理了理自己的鬓发,这才穿好鞋子将窗子开了一条缝隙。
窗外的少女缩着脖子,将衣衫拢得紧紧的,眨着眼睛笑道:“我想和你一起睡。”
苏枳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关了窗子后心头隐隐有些失落,转身开了门,皎皎像只小兔子般跳了进来,三两下钻进了苏枳温热的被窝里。
她挤了挤眼睛,揶揄道:“你和魏将军不是夫妻吗,为何你们从不住在一起?”
不管是住在客栈,还是如今这处民宅,二人一直未曾同房。如今的魏枞便是住在主屋的耳房内,若不然皎皎也不敢大半夜来寻人。
皎皎心思单纯,说这话也仅仅是出于好奇,完全没有当面戳别人隐痛的意思。
苏枳有些无奈,抱着大红底鲤鱼菊花锦枕,垂下眸子怅然道:“夫君军务繁忙,时常半夜方归,我又浅眠……”
皎皎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眼中的怀疑毫不掩饰。
苏枳咬了咬唇,继续道:“你有所不知,我身子娇弱前不久又生了场大病,夫君怜惜我这才分房睡。”
皎皎蹙着眉想了想自己父亲的那些姬妾,再看看娇弱纤细的苏枳,自言自语道:“你这身子确实弱了些,你这样可不行,我父汗的那些姬妾平日里总是使尽了法子勾搭他,我告诉你应该这样……”
话越说越偏,到后来便有些不堪入耳。
苏枳涨红了脸,嗔怪道:“你小小年纪,这些都从哪儿学来的?”
“我们突厥女子哪儿像你们大梁女子这般忸怩,让我看看你的身材如何?”皎皎说着便对她上下其手,苏枳被吓了一跳,像只受了惊的猫儿般从床上跳下来。
衣衫被她扯落大半,露出胭脂海棠色抱腹,圆润雪白的肩头在摇曳烛火映衬下异常香艳。
不知是谁重重喘息了一声,苏枳吓得连忙拉紧了衣衫,目光在屋子内一阵寻索,复又不确定地看向皎皎,见她望着自己一副痴迷的模样不由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犹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被捏痛了的皎皎,盯着苏枳捂紧的前胸,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瞪着苏枳酸酸地凶道:“你……你太过分了!”
听着屋内打闹的声音,黑暗中窥探的那双眼睛微微眯了眯,脑海中想起方才窥探的那抹春色不由喉头发紧,身上窜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
这样玲珑有致的尤物若不尝一尝味道,怕是死也不甘心。
皎皎太能闹腾,二人直至三更方才睡去。
夜半方才从折冲府出来的魏枞脸色并不太好,他刚刚接到命令深入突厥腹地营救朝华公主,这样的军令原本无甚出奇,可陈都尉只给了他一百人,要他暗中行事不可与突厥军正面冲突。
一百人便想深入突厥王庭救走突厥可敦,简直是痴人说梦。偏偏这是军t z令,魏枞既不能抗令又不能空手而归,他知道眼下暗中盯着他想要他出错的人太多,只要稍有偏差这条命便要留在凉州了。
正走着忽然看到匆匆赶来的卫延,心头微觉诧异,料想是苏枳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谁知卫延开口道:“夜里秦孟元悄悄爬上苏娘子屋顶,在那儿趴了半宿,您说他会是苏娘子背后接头的人吗?”
魏枞脚步忽然顿住,他转过头一脸煞气地盯着卫延,“看了半宿?”
卫延忽然觉得后脊发凉,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魏枞又道:“你没出手?”
卫延感觉自己的小腿有些软,止不住地想打哆嗦。
“没……没有。”他很想说不是您交代的只要暗中盯着,不到危及性命不许出手的么!
魏枞冷冷道:“回去刷半个月的恭桶。”
说罢,他丢下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卫延,快步赶回了宅子。
苏枳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叩门,以为是婢女潇潇,她揉了揉眼睛,趿拉着鞋子去开门。
日光透过门缝倾泻而来,在青砖地面投下一汪斑驳的碎金。
苏枳连忙用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睛望向来人。
微风起,日光清莹,院内的柿子树晃动着枝叶,她看到了逆光中魏枞冷峻的眉眼,他一身甲胄,身上还带着昨夜的霜色。
“欸……”苏枳愣了愣,倏忽脸颊发烫,思及此刻自己邋遢的模样,身子不由往门口缩了缩,羞赧道:“请郎君稍候……”
话未说完,门内传出一声嘤咛。
魏枞的脸色微变,眸中的一丝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不是,你不要误会,里面的人是皎皎……”她语无伦次地着急解释,末了才想起来皎皎平日里一直着男装,他会不会不知道皎皎是女子。
果然就听魏枞冷冰冰道:“你不用解释,我已经误会了。”
苏枳当真是慌了,顾不得形象,急忙伸手拉住他的手,下一刻手腕被反扣住,力道之大让苏枳微微发愣。
“郎君……”
魏枞没有说话,扣着她的手腕便朝耳房大步而去,门“枝呀”一声打开,她的心里慌慌的,难不成魏枞要揍她?
苏枳害怕的缩着脖子,却被一股大力扯进了屋子,光线陡然暗了下来,耳边是门被用力甩上的声音。
她不禁哆嗦了一下,心中盘算着待会儿挨打要向谁呼救。
耳畔一声轻笑,魏枞按住她的双手,俯下身凶狠地吻了下来,幽幽的冷香直扑口鼻,带着狠狠的侵略意味。
她被他抵在门上,身不由己地承受着他的力道。
他咬着她的唇珠,勾着她的舌尖,不断地加深这个吻,苏枳有些喘不过气,想要推开他,却被他靠得更近,吻得更深。
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皎皎边走边打着哈欠,“苏苏,你在哪儿,刚刚谁来了?”
苏枳瞬间紧绷,眼睛瞪得溜圆,唇舌被他牵制无法发出声音,下意识抬起腿踢他。
钳制在自己腰间的手骤然用力,双腿被他死死压住,唇上骤然一痛,他松开她的唇,指尖勾起她鬓边的一绺碎发,挑唇笑得漫不经心,“枳枳,见过熬鹰吗?”
苏枳的双眸闪过一抹异色,她是见过熬鹰的。
熬鹰,熬的是意志,鹰的意志,人的意志。
幼时爹爹专门请了驯鹰人,她亲眼看着三只小鹰被绑在一条横木之上,一灯如豆,人望着鹰,鹰望着人,一次次想要展翅腾空,却又一次次跌落横木。
将新鲜的肉放在笼外,让它眼睁睁看着,不断地啄脚上的锁链。
不眠不休地熬着,对峙着,在经历了洗胃、煎熬、绑绳、叼肉这几个痛苦的过程之后,一个桀骜自由的灵魂从此消失。
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苏枳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魏枞却从她微恙的眸子中窥得了她的心思。
他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发顶,俯身在额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枳枳,不要试图背叛我。”
苏枳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方才还炽热的心渐渐冷却了下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卫延的说话声:“苏娘子似乎是去了后厨。”
皎皎冷哼一声道:“你家主子回来了?”接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屋内魏枞已经放开了她,苏枳的脸色依旧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捋顺衣襟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魏枞在旁虎视眈眈地将她瞧着,神态散漫地开口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短则十日,长则月余。”
苏枳捏着衣角的手顿住,抿了抿唇,小声道:“去哪里”
他看了她一眼却未曾回答,苏枳知道自己问错了话,敛了眉目,黯然道:“我知道了。”
魏枞挑了挑眉,“只有这些?”
她不语,只沉默着捋顺了鬓发,往后退了退,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施了一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他总是不信她,防着她,便是情动之时也不忘敲打她。
熬鹰?呵!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信任,又何来的背叛。左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警告与试探,便是对她有那么几分情动也被他精准地控制在理智之内。
门被关上的刹那,苏枳终究是没忍住,眼底有了几分潮热的湿气。
魏枞离开的时候苏枳没有去送,她透过雕花窗子远远瞧见他牵马离去的身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院子里柿子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胡风中传来鸟雀的叫声,呱呱啁,呱呱啁——
听上去倒像是凉州的方言,快快走——快快走——
魏枞到底是走了,不过他留下了卫延。
一连半个月没有一丝消息传来,苏枳在一日日的等待中变的焦灼,手中捏着的香囊绣了一半,粗糙的针脚砥砺着掌心,传来细碎的疼痛。
她终究是妥协了,旁敲侧击地向卫延询问魏枞的行踪,然而卫延却是一问三不知,她观摩卫延的神色实在不像是说谎,心中便打起了旁的主意。
这半月来皎皎的心思也愈发重,时不时便央着苏枳陪她一起逛街,她的目光也不再留恋在各色小食之上,总是在往来的各色商侣身上流转。
马车辚辚,坐在车厢内的二人皆是心事重重。
路过烤蔓菁的摊子,苏枳觉得有些饿了,便吩咐卫延去买。
掀开车帘,见到戴着卷檐羊皮帽的商贩搓着手正与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说着话,态度谦卑至极,一旁屋檐下炭火烧得正旺,烤熟的蔓菁埋在灰烬里,热烘烘的捂着。
有路人缩着脖子驻足观望,苏枳察觉出几人面色不善,便想叫回卫延,哪知变故在此时发生,正与商贩说话的大汉忽得抬起一脚将炉子踢倒在地。
火红的炭火飞溅出去,伴随着一声嘶鸣,马儿前蹄高扬,发了疯一般狂奔起来。
回过神的卫延拔足狂奔,奈何马儿受惊之后速度极快,而马车所在的街巷虽非闹市,但小商小贩极多,若不及时逼停马儿势必会伤到旁人。
车厢内的两人被撞得东倒西歪,苏枳辨不清方向,剧烈的颠簸中她只听得耳畔一阵接一阵的尖叫声,苏枳努力抓住皎皎的手,急声道:“找机会跳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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