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风颂,无瑕的语气比提起岑浮好多了,“属下也听说,仙君也有去督查‘庇舟之所’的搭建,惩处了一些试图浑水摸鱼的贪污资材的浑人,才拖住了脚,可是大快人心。”
“烈毒入心”、“浑水摸鱼”……过去听到这二词,罗暮衣不会有什么感觉。
此时,她的手暗暗一颤。
但她到底是魔主,不会把情绪外露出来。
“二坡的妖祸根源,查了么?”罗暮衣问。
无瑕应是。
二人继续密谈。
罗暮衣当然不会傻傻地直接对风颂说——“来我寝宫后的密室,看看那里的画。你不过是个替身”。
这么做太过突兀了。
她之前和风颂那么亲近,突然这样,不止会让风颂怀疑,也会引起她的政敌怀疑。
这是致命的。
罗暮衣清晰地明白:
她要循序渐进,在和风颂分开的事上,给出顺理成章的理由。
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而罗暮衣曾经的师兄,便是她合适的理由。
——曾经爱过,死了,又忘不掉,所以找了个和他相像的人打发时间,听起来很合理。
她要先让风颂知道这个人,然后在他寻思或者猜得十有八九的时候,给他肯定的答案。
以风颂的傲气,哪怕不喜欢她,估计也要气得离开她,再也不看她一眼。这种欺骗,等于侮辱了。
罗暮衣抿唇。
已是冬至。流水潺潺,她正坐在结界密布的幽林中,宫人设了冬至宴。
她回首问:
“风仙君到望北台了么?”
作者有话说:
调整了下新写的文断章。注:引自权德舆《二月二十七日社兼春分端居有怀简所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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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衣喊另一人的名字。◎
“魔主,风清仙君已至。不过在东城门耽搁了会儿,许多魔民都要去见他。”
罗暮衣垂眼。她知道,风颂因为这十年和亲颇有功德,在望北台颇有民心,平时出行和归来,凡民和魔民都夹道迎送,也有人喜欢到他属下那里伸冤。
——我也没少帮人伸冤,不过是手段更恐怖了些,来的人比他就少了些。凭什么?
罗暮衣这会儿,大概是心里对风颂命星挡下自己去死路越来越有怨气,竟不自觉地和他较劲起来。
想罢,她闷闷喝了两口酒。
烈酒下肚,罗暮衣道:
“那送帖过去。请风颂过来用宴。”
“是。”属下低头。
罗暮衣又按上酒樽,摩挲,脸色微冷。
风颂会来么?她想。
三日前他们还吵了架,还是为了风颂认为的她所犯的原则上的错误——她断了庶平之人的路,拿他们喂灾。
罗暮衣站在自己的角度,自认为一切无错。她是理智出发,权衡利弊。
但或许这十年道德上受了些风颂那圣光普照性子的影响,想到此事,她心里也沉甸甸的。
她其实为那些人,想了后路……罗暮衣手中酒一颤,却又继续想风颂。
总之,无论如何,她认为风颂短时间内是不会认同她的做法,极可能还想和她割席,心中鄙夷和愤恨也未消。
若此时他不来,她大概只有用更卑劣的法子让他来了。
戏台搭好,戏必须上演。
罗暮衣又吞下两杯酒。她喝得有些多。但喝醉,也是她今日的计划。
雪簌簌下着。
火炉烧着酒,酒香四溢。
罗暮衣却忽闻脚步声,回首,见宫人很快回来,抿唇。风颂这么干脆就拒绝了?
却见侍者过来,跪在她脚下道:
“主,风仙君至!属下出去见到风仙君,道魔主请他去冬至私宴,仙君立刻应了,让属下先报。”
罗暮衣一怔。
立刻应了?
却又听踩雪飒飒声传来。
只见风颂穿林而来,头上是弟子撑的伞,踏在石阶上而来。
他面色如霜,一身雪衣,覆着雪白的斗篷,斗篷嵌雪裘,如融入了结界外的雪中。
他的脸迎着天光,如月般好看,乌发披散半束,坠银珠。
见到她,他蓦地止住脚步。
罗暮衣也愣住。
四目以对。
罗暮衣也收紧酒杯。他们不知多久没说话了。
看到风颂那张脸,她更是心中生起了压抑许久的诡异怒火。
从预见风颂的雪凰之印要帮着其他人置她于死地后,她这怒火就压不下。
是失望么?还是什么。罗暮衣说不清。
雪落下,风吹打结界。
有些尴尬的沉默。
罗暮衣默了会儿,才先开口:“阿颂,今日幽林中,是你我二人之私宴。你的弟子,和我的属下去外阁用膳罢。”
她今日披着一件紫檀的袄,头上插满银饰,有几分妖冶。
随她喝下酒,她眼中、脸上皆染上酒气,妖气更甚。
风颂点头:“好。”
万剑山弟子对他二人行礼后皆退。
只余风颂又沉默地看了她会儿,握剑的手指节分明,随后,他缓缓坐到了罗暮衣的对面。
风雪,皆被挡在结界外。
他二人皆着斗篷,发坠银珠,也都是姣好容颜,外人看来,也不得不感慨一句登对。
但罗暮衣观此景,见风颂垂头沉默,惊诧于他这么快来的同时,也从这沉默的冰冷中,提前感知到一股貌合神离。
没和离,他们也走到这一步了。
但戏要演,罗暮衣笑吟吟抬头,轻声道:“阿颂,对不住。”
与此同时,风颂出声,声如寒玉:“为何先归望北台。”
“……”
“……”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风颂的眼,也映着雪,又垂眸。
罗暮衣听他的话,反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风颂问她为何一人先回望北台。过去,她一定会和他同走的。
他起疑了么?还是……
“我回来,是处理北庄的事。”罗暮衣本想说“不是你说殊途么”,话到嘴边,还是换了更理智的说法。
“对不住。”罗暮衣道,“没和你同归。”
她也垂眸,如恢复成了过去那温柔、宠溺风颂的罗暮衣。
“也对不住,我那日,不该和你吵架,气到你了。”
她既然要让他相信他是替身,此时便得对他继续温柔。
风颂握剑的指节分明,手的力气却几不可察地松了些。
他似又想到那日的事,板起了脸,半晌,闭了闭眼:
“以后莫再做那般决定。”
高高在上的语气。
罗暮衣一点都不喜欢。
“好。”她却抿唇微笑。
还是无人说话。灯下烈火,让手暖了些。
罗暮衣手前,是两个青玉杯。她倒满酒。
“今日是冬至,一起喝酒吧。”
风颂蹙眉:“我不喝。”
罗暮衣沉眸。风颂一向不沾酒,或者在必喝的场合,浅酌一点清酒。
罗暮衣过去,总会借机调笑他,把这位端庄的修士逗得面红耳赤,说一些“果然是守节仙士,酒都沾不来,不如我喝了亲亲你,让你尝尝”的调笑话语。
最后,和他软倒在榻上,看他全身紧张,看他紧抿嘴唇,看他侧头不敢看自己的眼神。
但罗暮衣现下了无兴致,只淡淡道:
“不愿喝便罢了,我自己喝便是。”
说罢,她在风颂对面,把两樽酒一饮而尽。
风颂蓦地抬眸看她,定定看她:“…t z…”
罗暮衣则继续喝酒,没忘把她喜欢的菜,布到风颂的盘中。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过去。
风颂拾起筷子,他一向守礼,食宴十分端正。
中途,罗暮衣发觉自己喜欢的酸梅酱被暗推到她的跟前。
抬头,风颂没什么表情。
罗暮衣暗暗垂眸。
风颂,当真礼尚往来。身为道侣,不和她作为情人亲近,但也会有些间家人间的举动。
但这关系也是脆弱的。罗暮衣去勘了天道,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罗暮衣的酒越喝越多。修士从不畏酒。
风颂倒也没说什么。他不喜酒,却从不阻碍罗暮衣喝酒。
这私宴,竟也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滋味。
冬至,自也吃羊肉。
罗暮衣喝酒,也食羊脂饼。除酸梅酱,辣酱,凝露汁,不知何时都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两炷香后,罗暮衣算着,自觉量差不多了,突然晕晕按着头,便栽倒桌上。
“阿颂,阿颂……”她喊了声。
对方的风颂抬首,见她模样,蓦地蹙眉,似无语般地抿唇。
他站起来。
罗暮衣正如喝醉的人,一张脸酡红。
却是突然歪倒,一把扑入风颂的怀里。
她如今压了毒,经过计算,这么一会儿的接触,风颂发现不了她中了毒。
她要开始她的表演了。
二人一起滚入雪地。风颂倒在雪地,扶起她,又被她扑着不让起来,不由没好气地道:“放开。”
罗暮衣没放开。
风颂抽开了罗暮衣还握着的酒樽,抛回桌上。
罗暮衣却一把搂住他。
适时,二人发丝凌乱,交缠在一起。
罗暮衣的手和风颂十指相扣。
而就就一个简单的亲密的举动,风颂浑身敏感地一颤。
他凤眸微闭,手颤抖,冰冷的脸上,眼尾生出红晕。
他微微推开罗暮衣,哑声道:“不要在此处,外面有人。”
罗暮衣却闭眼,似陷入梦,头埋在了风颂的身上。
她的头发蹭着风颂的脖颈。
风颂身体再次一颤。
罗暮衣如陷入幻梦,神色一变,如醉鬼挣扎着要清醒,讷讷喊道:“师兄,师兄……”
风颂被她拉住的手,突然僵住了。
他垂眸,冷冷道:“……师兄?”
罗暮衣却痴痴看他,但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如在看更远方的人。
她如失去理智的人般,声音哽咽:“师兄,今日是你祭日……你来了么?你陪陪我……”
罗暮衣从未在风颂面前哽咽过。
风颂:“……”
他愕然地看着她,喉头微动,似未反应过来。
罗暮衣的头埋入风颂脖颈,嗅了嗅,又低声道:
“你的气味,一如既往……”
“阿浮师兄。”
作者有话说:
雪园之中,一时万籁俱寂,只有煮酒之声。
风颂盯着罗暮衣,凤眸却似那凝住的冰。他怔怔地看她,一向冷若冰霜的脸,出现一丝裂缝。
“……阿浮?”
罗暮衣却继续痴痴道:“阿浮师兄,你何必这般唤自己的名字?好笑,好笑……”
她又蹭着风颂,却被风颂一把推开。
风颂看向她的目光,已如浸了冰。
他上下扫视她,如在审视和判断什么。
罗暮衣:“……”
风颂怎么也是和她处了十年的道侣,对她有些许熟悉,若是让他发现了她在装醉,那便不好办了。
她继续软着身子,靠近他,贴着他,揽住他。她又低声哽咽道:“师兄,我好伤心……”
“……伤心?”风颂却几乎在瞪她了。
他似在隐忍和沉思什么,紧抿嘴唇,说话与回应,也远比过去久。
他闭了闭眼。
“你死后,再没有伴……伴侣……”罗暮衣揽着他的脖颈,用从未有过的沉醉沙哑声道,“比你合意了。”
“我想你。”
她说罢,埋下头,落泪。她如一个醉鬼,东倒西歪,泪浸湿了风颂的狐裘。
饶是如此,她还是怕风颂发现端倪,把头低下,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然而,身前人四周的空气猛地冷了,似那冬天的霜。
罗暮衣蹙眉心道:说到这个地步,风颂能明白她在说什么吧?能理解“替身”这层意思吧?
她的手,却突然被抓住了。
罗暮衣暗暗一愕,却也继续维持那烂醉的模样,倚在风颂身上,还低笑起来。
而风颂抓住她的手,那一向几乎听不到的气息,变得沉重,手指有力,也如铁扣。
罗暮衣暗地皱眉。
风颂却突然松开手,猛地推开她。
罗暮衣的背摔在雪地上,不痛,但也能让她皱眉了。
“……师兄!”罗暮衣却呢喃着,如在撒娇,是在风颂面前不曾有的话语。
风颂背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脸色,却看到他的“万寒”,似都融入风雪,整个人冰冷无加。
他背对她,握在“万寒”上的手指节分明。
他回头瞪了她一眼,却又低头闭眼。
随即,整个人消失。
“……师兄!”
“师兄……你去哪儿了??”
罗暮衣怕风颂回来,继续装醉。她软倒在竹几边,低低喊了几句,直到属下过来,她才睁开了醺罪的眼。
“主,这是风君,让送来的解酒汤……”
罗暮衣喝了解酒汤,眼中醉意才去。
“风君呢?”她装模作样地问。
“风君出来后,直接回清雪宫了。但是……”
“清雪宫”是风颂宫殿的名字。
“但怎么?他出来时……脸色怎么样?”
宫人小心道:“风仙君走时……脸色极不好看,或者说,是从未见过的难看。看上去,似因为什么极生气。也不去外阁,不见其他宾客。”
太好了。罗暮衣听到这处,就知道自己这戏没白演。
风颂已懂了她话里的潜台词:
她一直念着“阿浮师兄”。他的气味像“阿浮师兄”。她心中谁也比不过“阿浮”。
这些串在一起,他已能得出:她心中有“未忘之人”,他,有可能是替身。
而凭罗暮衣对风颂的了解,风颂虽然不喜欢她,以他的傲气,悟到这一层,是绝对不会再来找她了。
这种事,对他是侮辱。
罗暮衣却觉得这样便好。好歹道侣一场,他们也没大仇,分开时太难看也不好。她就不祭出画了。
罗暮衣面上,却是懊丧地揉了揉头。
“主,方才发生什么了?”
“不记得了。”罗暮衣甩了甩头,“我似乎……见他放松,喝醉了,就说了什么……但我不记得说了什么了。”
说罢,罗暮衣为了试探,还派人把剩下的羊脂饼还有灵果送到风颂的清雪宫,只道让他好好吃下,晚点给他送来更多好东西。
但不久后,宫人来报:“主,那些东西……那些东西,都被风仙君派人丢出来了!”
“丢?”
“是……都被扔在雪地里。”
“主,风仙君的弟子还说,还说……”宫人似不敢说。
罗暮衣道:“还说什么?”
“风仙君……如今不想见魔主和魔主宫里的人,让魔主您的人……别去叨扰。”
“……”罗暮衣闻言,简直要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太顺利了。
她却揉太阳穴,负手起来,似也对此困恼,语气有几分不耐烦:“‘不叨扰’,好个‘不叨扰’!他风颂又如此说?那就如此办!”
说罢,她正如过去和风颂闹矛盾般,气呼呼地负手走回自己的寝宫。
过去,罗暮衣和风颂如此矛盾后,她总是会去找风颂,要么逗弄他,要么强扣他,或者心情好时直接示好,二人总是不久又重归于好。
许多人都以为这次也会这样。
但罗暮衣很清楚,以后,不会如此了。
魔域南领地,望北台的人都隐隐察觉到不对。
魔主和风君似产生了矛盾。
这在过去不是没有过。但七日,七日了,此二人全无交流。
过去的传闻中,魔主和风君不是一向床头吵架床尾合的吗?
怎会如此?
只见清雪宫终日大门紧闭,风君不见魔主的人,也没有松动的迹象。
魔主那边,过去早就想法子要么逼风君来见她,要么直接上去找人,吵一架继续和好,如今也全无动静。
似乎他们就要这么僵持下去。
这状况维持七日了。
“魔主……如今领地都在议论,说……说,此次情况和过去不同,风君似要失宠了。”无瑕在罗暮衣身后道。
罗暮衣听到这句话时,正蹙眉盯着手中的线报。
若不是因“烈毒入心”的线索难寻,她焦灼无比,她恐怕都要被此话逗笑。
“风颂失宠?”罗暮衣冷冷道,“这词冠上他倒是奇怪。他也从不在意这些。”
“主,恕属下多言,属下也想问,主如今对风仙君是……”
罗暮衣最近没少受人旁敲侧击地试探,无瑕是她亲信,也问得最大胆。
罗暮衣想了想,凉凉出言:“他不是一直不满被强留望北台,想那骞生桥修好便和离么?”
“我的想法是,强扭的瓜的确不甜,我吃着也烦闷,便和离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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