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良道:“那也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
卫央撑着下巴叹了口气,拿过他手中那一盒白子,“这次你先出。”
两人你来我忘的下棋,开始时和上次一样,几乎是对对方的棋路烂熟于心,但下着下着,卫央便察觉了不同,郁良开始换了一种走法,将她压制得死死的,看起来随时要赢,但又会给她一个回还的余地。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只狼在你的四周伺机而动,随时都能吃掉你,但又让你心存侥幸。
卫央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开始与其对弈,但无奈她上一世只看过郁良的棋谱和其上面的标注,唯一的对手便是自己,缺少实战经验,在郁良最后一颗棋子落下之时,正好到达卫府。
卫央没急着下马车,反而是托着下巴细细观摩起了棋局。她稍稍挪动了几个棋子便一下子明白了缘由,竟是郁良反向思维去走了这盘棋,怪不得……
卫央看得差不多这才收了棋子,轻笑道:“原以为是僵局,想不到还有别样解法。”
“这便和人生差不多。”郁良和她一同收棋子一边道:“没有谁的一生是只有一条路的。”
卫央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甫一下马车,卫央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爹爹卫景和兄长卫清,站在一侧的还有师兄沈翊和师父沈丹青,卫央顿时便红了眼睛,小跑了几步过去挨个喊道:“爹爹,大哥,师兄,师父。”
这一声喊得千回百转,似诉尽了千般愁绪万般委屈,听得卫李氏瞬间便落下泪来,卫景帮着她擦了眼泪道:“女儿和女婿回门的日子,哭什么?”
只是卫景的声线也带着些颤抖。
卫央看着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过去她都做了些什么?后来在烟县她无数次的后悔过,为何当初执意要走?被圈在笼子里当一只鸟不就够了么?好歹这个家死的人也只有她一个。
在她漫长的记忆里,卫景还蓄着一寸长的胡子,卫清总爱掐她的脸,师兄总会将她护在身后,在做错事时师兄会代他受罚,师父总喜欢笑着骂她“皮丫头”,后来他们都因为自己变成了一堆白骨。
师兄甚至被鞭尸,带着倒刺的长鞭打在他的尸体上,鲜血啪嗒啪嗒的滴落在城门口,其惨状难以形容。
听过往的商贩说,原先风光无限的沈公子,后来尸体拿席子一裹,直接扔到了乱葬岗,扔之前已经面目全非,那成为卫央时不时就会想起来的噩梦。
一旦做了那个梦,她就会整夜整夜的睡不过。
如今再看到他们,总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她甚至不敢走近,想伸手揪揪爹爹的胡须也不敢动,手搭在半空中,眼泪摇摇欲坠,卫景看着都害怕,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道:“央央,谁欺负你了?”
卫央摇了摇头,哽咽道:“爹爹,我想你们了。”
在她一个人去烟县的路途上,在一个人于烟县度过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在听闻他们去世的消息之时,卫央无时无刻不在自责。
卫景也顾不得身份,抬头便瞪了眼提着礼品而来的郁良,心道:定是那郁良没照顾好他女儿!
郁良表示很冤枉,他什么都没做,几乎事事都顺着小姑娘,结果小姑娘回家是没告状,这委屈得欲说还休的模样简直就是在昭告天下:我!嫁到了七王府!但我过得十分痛苦!一回到家来就想哭!他们给我委屈受了!
心里纵使觉得冤枉,但郁良也没敢说什么,只好默默地承受了这一个白眼,早在之前他就知道了,小姑娘在家中受宠的厉害。别说父兄,便是沈老对其也是听之任之。
卫央抽噎了一阵,抬起袖子擦了擦泪,这才道:“我就是许久不见你们,有些想了。”
卫清向来最受不得这种悲戚戚的氛围,总觉得下一刻便会有人去世一样,于是伸手在卫央的脸上掐了一把,讥笑道:“都已经为人妇了,怎么还哭的和只皮猴子一样?”
“皮猴子的哥哥是臭猴子。”卫央下意识辩驳,尔后吸了吸鼻子看向卫清,“大哥,你打算何时娶亲?”
卫清:“……”这话题转的猝不及防,他有点懵。
他手指微曲在卫央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莫不是自己一成亲便觉得天下众人都该成亲了么?我还早着呢,不急。”
卫央顿时瞪大了眼睛,捂着自己额头拉长声音哦了一句,扭头便和卫景道:“爹爹,你怕是还不知晓吧?大哥喜欢……唔……”
卫央话还没说话就被卫清捂住了嘴巴,尔后卫清不知从哪来掏出来一颗糖,直接扔进她嘴巴里,“闭嘴!吃糖!”
卫央嘴里甜丝丝的,心里也开怀了不少,舌尖儿处都是麦芽糖的甜味,却还是冲着卫景使眼色,卫景立马会意,低咳了一声严肃道:“清儿喜欢哪家女儿?”
卫央啧了一声,“大哥若是再不下手,怕是就难抱得美人归咯。”
卫清瞪了她一眼,“要你管!”
“爹爹!”卫央冲着卫景撒娇,“哥哥骂我!”
卫清:“……”你现在都可以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吗?
但自小到大,和卫央吵架这事儿,卫清就没赢过。无他,卫央嘴甜,几乎家中所有人都站在她那一边,他常常觉着在这个家中作为需要传宗接代的男孩儿没有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孩儿值钱。
原来,他一直都觉着女孩儿比较受宠,直到他看到唐太常丞家和这京城里的众多达官显贵家才发现,没有一家能把女儿惯成他们家这猴样儿的。
卫央冲着卫清扮了个鬼脸,卫清微曲起手指又要冲她额头弹去,原先卫清弹她的时候,卫央总能准确无误的避开,但现在她急需要一点疼痛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这些不是梦境,于是动也没动。
但没想到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卫清的胳膊在半空中被郁良抓住,郁良面无表情道:“再这样打下去,王妃要被打笨了。”
卫清无所谓道:“本来也不太聪明。”
此话一出,空气都安静了。卫清根本没意识到和他说话的这人是他的妹夫,是这花朝国的七王爷,卫景不由得低咳了一声,心想这个儿子也太虎了,恨不得没生这个儿子,真丢脸。
卫清的脸色变了几变,尔后用了巧劲儿把自己的胳膊从郁良的手里抽出来,甩了甩有些疼的手腕,讪笑道:“开个玩笑,央央从小聪明,三岁就会背《唐诗三百首》了。”
忽然被夸了的卫央:“……”
三岁就会背唐诗三百首的是隔壁家的唐姑娘!
卫府和卫央记忆中一模一样,每一个地方都没有改变,甚至她幼时淘气时在家中后院那颗大柳树上刻的“卫清真丑”都没有消失,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好像才是她的一场梦。
新女婿自是要好好招待的。在饭桌上,卫景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女儿红,跟郁良碰了碰杯。
男人之间甚至都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卫清、卫景、沈丹青都跟郁良喝酒,但没想到郁良的酒量还不错。
卫央坐在她娘和郁良中间,对面便是沈翊,吃饭时她总是吃一口饭就要看一眼沈翊。沈翊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道:“师妹,难道我脸上有东西么?”
卫央咧嘴一笑,“没有,只是今日觉着师兄尤为好看。”
郁良的酒杯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沈翊含笑冲着卫央挑了挑眉,一侧的丫鬟急忙上前将碎渣收走,给拿了新的杯子,一行人在有些虎的卫清的带领下,继续喝了起来。
卫央冲着沈翊做了个鬼脸,继续吃菜,完全不加入他们的对话之中。
待到酒喝得差不多了,郁良的脸色也变得红了起来,卫清喝得眼睛都红了,沈丹青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卫李氏让下人背着沈丹青去卧房休息。
卫景是个爱酒的,平日里闲来无事便爱独酌几杯,如今也喝的晕乎乎的,郁良却还能稳稳当当的坐着。
卫景喝多了便没那么拘束,盯着郁良道:“王爷,既然你称老夫一声岳丈,那老夫就居高一回。我这女儿啊,这么多年没受过委屈,我便是连她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动的,嫁到王府去,若是有什么不懂规矩的地方,您多担待。这门亲事是我们高攀了,但老夫拉下这个脸……嗝……”
“拉下这个脸,也想跟您求个恩典,若是我这女儿有朝一日惹你不高兴了,也请您莫要欺辱她,您把她给我送回来,我来教。”
卫李氏拉着卫景,“老爷,您喝醉了。”
卫景的手拍在她手背上,“娇娇,跟着我这么多年,我始终不忘岳丈的嘱托,照顾好你。如今我女儿嫁出去了,我才明白岳丈当初把你交给我时有多不舍,这几日来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啊。”
娇娇是卫李氏的闺名,已经很多年不被提起了。如今卫景喝多了,再加上心里有事,两行老泪便落了下来,卫央看着都心酸。
卫景抬手粗暴的抹掉眼泪,“王爷,老夫今日只求你一件事。要是央央不乖,您就把她送回来,我能教,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用。”
卫李氏拿着帕子给他擦眼泪,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老爷,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央央都已经嫁出去了,自此便是夫家的人,送回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卫景含糊不清道:“带回来……养着,我的央央……不能受委屈。”
卫央的心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难受的厉害。想说些什么就感觉嗓子眼里被堵上了一团棉花。
上一世她三朝回门时,门口百姓议论纷纷,丢尽了脸。回府之后,爹爹的脸色耷拉着,明显就不高兴,一家人都开心不起来,偏偏还没法怪罪。郁良是去报效朝廷,若是你颇有微词的话,那岂不是对朝廷不满?卫景便是再心疼自家女儿,也只得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这一世,郁良跟着回门,几人喝了四五坛卫景珍藏的女儿红,一个个都眼神迷离起来,卫景也打开了话匣子,讲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郁良半眯着眼睛道:“岳丈既是把王妃交给本王,本王自当不负岳丈所托。”
卫央看着他,“你喝多了,我扶你去休息。”
卫李氏也将卫景扶下去休息,卫清喝的晕乎乎,被沈翊扶着去了卧房,一餐团圆饭就以四人喝醉而告终。
郁良的胳膊搭在卫央瘦削的肩膀上,脑袋也靠过去,还能闻到卫央发间的清香,他的一呼一吸都吐在卫央的脖颈间,弄得卫央有些发痒,把他的脑袋往另一边推,可没走一会儿,他便又再次靠了过来。
今日回门,卫李氏早就差人把卫央以前的闺房收拾了出来,如今卫央再次踏入这个房间,看着自己的卧榻,也顾不得感慨,将郁良放在床上,帮着他脱了靴子,盖好被子,郁良还翻了个身子,不知道咕哝着说了句什么。
弄完这些,卫央的身上也出了许多汗。大冬日的,也不敢让外面的冷风吹,生怕得了风寒,只好拿了帕子擦了擦。她的闺房里以前都是粉色的帷幔,粉色的被单,如今因着她成亲也都换成了红色,竟生生的有些诡异。
卫央看了一会儿,便从锁着的小柜子里拿了以前没来得及拿的医书,这些可都是她的宝贝,悄悄的藏在了郁良的枕边,到时郁良应该会懂的吧?
卫央刚刚藏好,卫李氏便来敲门了,“央儿,你在么?”
卫央一边应着一边开了门。卫李氏带着卫央来到了她的卧房,卫央坐在母亲的下手,给她倒了杯茶,看着她有些沉郁的脸色不由问道:“母亲,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问你,你和王爷可圆房了?”卫李氏冷着声音问。
卫央:“……还未。”
“为何?”卫李氏直勾勾的盯着她,“是王爷的原因么?”
卫央抿了抿唇,“这几日事情多,还未顾得上。”
卫李氏:“……”
卫李氏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荒诞的答案,她深呼吸了一口,“央儿,你且记住,孩子是女人的根本。今日你爹说的,一个字也不要听。他疼你,自然不会说什么,但你若是被休弃回来,整个卫家在京城都抬不起头来。”
“你可记住,女子出嫁从夫。况且,你嫁去的是皇家,上敬公婆,下亲弟妹,切莫骄纵任性。”
卫央撑着下巴,不解道:“但若是他们错了呢?”
卫李氏道:“何为错?何为对?”
卫央一时还真说不上来,她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皱眉道:“我虽不知何为对,但我知背后论人长短是错的。”
“那你便不做。”卫李氏道:“在这天下,皇上便是对的,你嫁入皇家,必须得遵从。”
卫央皱眉,“娘,这话不对。”
“有何不对?”卫李氏道:“你从小背的《女训》《女诫》都背到哪里去了?怎么如此胡涂?难道你还想再让娘被叫到宫里去劝你么?你究竟要犯多少错?”
卫央坚定道:“娘,那一次我没错!”
“没错为何被罚跪?娘看着你跪在那儿就不心疼么?”卫李氏想起那日看到的情形就觉着难受,“若是你做得对,怎么会惹得龙颜大怒?若不是王爷尽力保你,皇上看在你师父的几分薄面上,早就将你休弃回家了!”
卫央气愤道:“娘!您可曾想过,若是那日郁良走了,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么?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背地里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克夫,说郁良不喜欢新王妃,小门小户还妄图攀龙附凤,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卫李氏一时间被卫央的这一番话给砸懵了,讷讷道:“那便又如何?他们不还是得羡慕我们嫁到皇家,羡慕你有一段好姻缘?”
卫央吸了吸鼻子,忍着落泪的冲动,一字一顿道:“娘,这便是你所认为的好姻缘么?嫁入高门,被困家中,一年见不得你一次,隔着三条街我连娘家都不能回,前十几年辛苦学的医术最后只能给些丫鬟婆子看病,就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观赏的麻雀,有意义么?”
卫李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被卫央一句一句的砸下来,如同当头棒喝,她先想到竟然是为何卫央要那么没规矩,竟然喊七王爷的大名,不叫夫君也就罢了,竟然一点尊卑秩序都没了!她讷讷问道:“你为何不尊夫?”
卫央疑惑:“什么?”
卫李氏道:“从君臣关系来讲,王爷是皇子,你是臣女;从夫妻关系来看,他是夫,你是妻,为何你竟然直呼他大名?还有没有点规矩?!”
卫央倒是把这一茬给忘了,上一世她在烟县生活了太久,身边住着的人都是些平民百姓,他们一声见过最大的官是县太爷,平日里就是张二婶、李大哥的喊着,熟人之间便直呼姓名,并无觉着有什么不妥。
但是这京城里,一堵墙倒了都能砸到几个达官显贵,规矩繁复许多,女子一旦嫁出去,便要尊称夫君、相公,对着王爷也得是毕恭毕敬,须得自称妾身,这些都是上一世那些嬷嬷们教的,但当时卫央便在想,你们教得再好,我连人都见不到,何以喊?
后来她在心里每次想到郁良之时,不是在咒骂他就是在怨恨他,再者便是盼着他回来尽快和离,对着一个不太喜欢的意象能有什么尊敬呢?自然是习惯性的喊他的名字。
如今经母亲提醒,卫央察觉自己这几日一直都没什么尊卑规矩,但郁良似乎也没介意。许是以前被忽略久了,并未觉得不妥。
但卫央只是在心里思索了一番,觉着自己还是不会自称妾身的,既繁琐又觉着难受,但她在卫李氏面前还是低了一回头,“女儿记住了。”
反正她也不会照做。
卫李氏的气这才顺了一些,继续心平气和的教育道:“皇后娘娘乃六宫之主,母仪天下,气度非凡。说句私密些的话,王爷不受宠,不会对太子造成威胁,就做个闲散人就不错,你只要不出格,皇后娘娘也就不会针对你。”
卫央鼓了鼓腮帮子,难道是她的错觉么?她怎么觉得皇后就是在针对她?
这场谈话终归是无疾而终,卫央无法说服母亲听从她的想法,卫李氏也没办法劝服卫央一定要乖乖顺从。
卫央的心思活泛,知晓五母亲半辈子都已经如此过来,对她的这些想法定时无法接受的。毕竟也不是谁都像她一样由死而生。
世上许多事,活着之时看不真切,待到从鬼门关前走上一回便什么都明白了。
眼前种种不过终成一场空,人生在世还须让自己高兴些,切莫到了死之时才悔不当初。
卫央死之时便在后悔,为何当初不敢反抗皇后的那些恶仆呢?说穿了,她是主,那些人不过是仆,背后的主人再厉害也不过就是欺负她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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