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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下乱臣(诗梳风)


这一刻,他只是被杀戮支配的野兽。
他怒喝一声,侧身避过刺来的长剑,握住那人的手腕狠狠一折,断骨入肉的声音先惨叫一步响起。
杀心已起,沈照渡每一下都是死手,在长剑掉落的瞬间,他搂着男人的脖子利落一扭,转身弯腰,直直将人摔在地上。
一招起,三招止。
雅致的厅堂一会儿变成了他小时候觅食的垃圾堆,一会儿变成飞沙走石的战场。
只有将对方置于死地,他才有生存的机会。
再一次踢断身后偷袭者的肋骨,沈照渡高举拳头重重砸在前一个人的颈侧,双手提起尸体往后一甩,像泰山压顶一般将偷袭者砸晕在地。
看着自己带出来的精兵一个个倒下,阿玉奇顾不得形象姿态,惊恐又狼狈地砸开被自己封死的窗户逃离修罗场。
厅堂一片狼藉,甚至找不到一件完整的家具与摆饰。
场上已无对手,沈照渡松开拳头,掌心的伤口已翻出血肉,不断有血珠从他的指尖滴落。
身体里的弑杀还在翻腾,他大步流星走向又要落荒而逃的罪魁祸首。
眼前的一切被血染成红色,他一手抓住阿玉奇的后颈,蛮横地将他拖到面前。
“我不会用刀给你一个痛快。”
用刀痛快杀人,是他最后的慈悲。
但对着阿玉奇,他没有一丝慈悲,只想要罪人尝尝沈霓一点点窒息直到死亡的痛楚。
“不、不要杀我……”
沈照渡无视所有垂死挣扎,抬腿重重在阿玉奇膝上一踹,然后扯住他双臂的手用力一抬,四肢骨骼断裂的声音与惨叫同时响起。
“我要你身上没有一寸完整的骨肉去见阎王。”
语毕,他将阿玉奇推至沾满血点的墙壁,握紧已痛到麻痹的手掌一拳一拳砸向那张已经涣散的脸。
鼻梁、眼睛、牙齿……
讨饶的声音越来越细,沈照渡并没有因此收手,一拳比一拳用力。
当指关节感觉到脸下已无突兀反弹时,屈起手肘对着阿玉奇的颈侧猛烈一击,断裂的颈椎骨刺断虚弱的脉搏。
在一声无力的惨叫声中,沈照渡骤然松手,死不瞑目的阿玉奇瘫软轰然倒地。
看着他睁大的眼睛,沈照渡抬脚踩在他的脸上用了碾了碾,最后狠狠对着他的胸口一踢,直到听见肋骨断裂声,这一场单方面的厮杀才算告一段落。
擦去溅在脸上的血污,他转身走到门边的角落,蹲在拥着沈霓默默流泪的沈夫人面前,沙哑着声音开口:“把她交给我吧。”
目睹了刚才暴戾的一幕,沈夫人只惶恐地将怀中的沈霓抱得更紧,不愿松手。
沈照渡不恼,双膝跪在二老面前,微微弓着背,双臂平伸,虔诚得像是在礼佛。
说他痴也好,疯也罢。
不管什么办法,他都要试。
“得罪了。”
他起身将沈夫人怀中的沈霓抢过径直出门,不顾身后的凄厉哭喊,抱着沈霓就往大门走去。
门前的白蹄骍已经恢复精神气,他一手抱着沈霓一手拉过缰绳翻身上马,急躁地挥鞭,踏上另一条他无比熟悉的道路。
他要去归元寺,去找慧觉大师。
他不信神佛,也不想承认慧觉是他的师父,但不能否认老和尚是他见过最有办法的人。
他肯定有办法救沈霓。
正午的烈日晒得远处的城楼都在扭曲,他抱紧怀中了无生气的沈霓,直奔城郊。
马鞭越挥越快,掠过一处处熟悉的风景,那座隐在翠绿中稍显落魄的佛寺触手可及。
山门后的百步梯尽头就是恢弘的大雄宝殿。
这个时候,那个老和尚应该在殿里讲经。
刚才的一番打斗已经用尽他的所有力气,他手臂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只能将怀里的沈霓背到背上,一步一步地爬上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百步梯。
烈日当空,炽热的太阳像将大地的一切蒸干烤熟,要人受尽九九八十一难。
跨上最后一级石阶,气喘吁吁的沈照渡双腿一软,扑通跪在炙热的石板上。
爬到顶端,大殿内空无一人,檀香袅袅,只有巨大的佛像金身坐在莲花座上,低眉慈悲地看着芸芸众生。
沈照渡艰难起身,跨过有小腿高的门槛,将沈霓放在相连的几个蒲团上,然后退后重重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双手合十,虔诚俯身磕响头。
慧觉不肯来见他,他就在这里磕头,磕到慧觉愿意出现为止。
他不信神佛,出家也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习点本领,好铺就去找沈霓的路。
虽然佛经倒背如流,但他脑中只有执念二字。求不得,又放不下。
如今他为了这份不被赞许的执念成为最虔诚的信徒,跪在佛祖面前,用自身一切换沈霓睁开眼睛。
磕破的额头有血渗出,聚成血珠,徐徐顺着他的轮廓滑下,从眼角落到唇角,仿佛是哭出的血泪。
轻微的叹息从门外传来,沈照渡立刻回头,穿着袈裟的慧觉大师拨着佛珠,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师父!”沈照渡用膝盖挪转过身子,对着慧觉重重磕头,“师父,弟子求你救救沈霓,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钟声嗡然绵长,唤人慈悲,慧觉却迟迟不肯进殿。
“照度,难道连死都不能让你看破执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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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十五
慧觉一开始就看穿了他假意皈依的意图,但还是让他入了佛门,又赠他一句“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
沈照渡不肯承认这个师父,就是因为慧觉不止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
所有人都认为沈霓之于他是繁花似锦的幻境,可明明沈霓心里是有他的,他的坚持不是虚妄,他的深陷其中不是徒劳。
剃度那日,慧觉为他取了个法号——照度。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望他能早日修成五蕴皆空,度众生一切苦厄。
沈照渡讨厌这个含义,还俗参军时立刻把度改成渡,意为沈霓这盏明灯照耀他渡过苦海,抵达有她的彼岸。
佛渡不了他,但沈霓可以。
名曰沈霓的执念,是他一生的信念。
一旦失去,无可生存。
沈照渡一言不发,只不停叩首逼慧觉松口。
他的倔强慧觉早已领教过,看着地砖上逐渐变大变深的血迹,慧觉摇摇头:“如果不是你的执念,她未必落得如斯境地。如今你还认为执念是对的吗?”
如果没有他,萧鸾的造反未必能成功,沈霓还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得到沈霓,现在她应该在长生观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都比现在要好千倍百倍。
“你回去吧。”慧觉转身走下百步梯,“贫僧不过一介凡人,没有起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师父!”沈照渡急忙起身去追,刚要越过门槛却被狠狠一绊,狼狈地摔在破败的朽木上。
众生再一次将他抛弃,偌大的天下又只剩他一个人独行。
沈照渡疲惫地趴在门槛上,看着世间在他眼睛内扭曲。
如果从未见天日,他可以忍受黑暗与污秽。但他尝过糖果的香甜,见过和煦的日光,怎么能再回到地底?
他回到佛像下,仰头看着悲悯众生的佛陀。
“慧觉说我有慧根,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是不是在怨我走了成魔的路?”他忍着哽咽,倔强地瞪着通红的眼睛,“如果你怨我杀伐太重,屠戮无度,那你冲着我来,你为什么要伤害她!”
“你不是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吗!为什么不救沈霓,为什么!”
他拿起香炉愤怒地砸向佛像,见佛像安然无恙,又举起木鱼砸过去,直到供案上空无一物才收回手颓唐跌坐回地上。
“别怕。”他抱起沈霓,温柔地亲吻着她冰冷的额头,“那老和尚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如果他真的不救,那我就下去陪你。”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托起沈霓靠在他怀中。
她软得不像话,四肢的灰白蔓延到脸上,那些倾城颜色都被覆上一层死气,但沈照渡看在眼里,却比阳春三月里的桃李还要绮丽。
“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小时候的事吗?现在我给你讲讲吧……”
董沧带着一队禁军精兵从京城出发,经过近一天一夜的急行军,终于在东方破晓之际抵达归元寺的山门。
佛门清净地,他们一众人下马进门时,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
慧觉一早便在百步梯前等候,见董沧走上来,单掌颔首施礼。
“沈都督从昨天早上开始就在大雄宝殿里,大人若是来找他,现在就可以上去了。”
正要开口说明来意的董沧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作揖回礼:“谢谢大师,我们这就上去,绝不扰了寺庙的清净。”
慧觉笑而不语。
这儿的清净早被沈照渡打碎了。
董沧中途歇了好几次才爬上几乎看不见尽头的百步梯,大殿的木门紧闭着,浓烈的檀香从破口的糊窗纸里幽然流出。
来这里之前,他还去了沈府,知道沈霓已经仙逝,被沈照渡带走的消息。
疯痴得荒唐。
他轻轻将门推开,才开了一条缝,木门便被散落一地的贡品卡住,檀香燃烧的气味立刻汹涌而来。
巨大的佛像下,沈照渡席地而坐,怀里抱着一个玄色的身影,在香火缥缈中低声说着些什么。
他用力把门推开,跨过门槛停在沈照渡身后,终于看到他怀里的沈霓的模样。
脸上若无死气,他或许会以为这位曾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贵妃还活在人世。
“阿渡,我是来传圣旨的。”
董沧早已做好被无视的准备,谁知沈照渡慢慢抬头,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嘘了一声:“你小声点说,她睡着了,别吵醒她。”
董沧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
曾经浴血沙场的意气少年落魄犹如路边乞丐,下巴与眼圈黑青,脸上身上还有凝结的血块血污,任谁来看都无法将面前此人与权倾天下的昭武侯联系起来。
“阿渡,”董沧蹲下来耐着性子和他说,“你杀了阿玉奇,是大功,陛下不准备治你逃军之罪。只要你肯回到漠北把那些乌合之众剿灭,大都督的位置依旧是你的!”
看着他万念俱灰的萧索模样,董沧提高声音:“你就不想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吗?”
沈照渡没有半点起伏,声音嘶哑得像将要断裂的粗麻绳:“封狼居胥能让沈霓醒过来吗?”
董沧一窒,恼怒地扯起他的衣领:“该醒的是你!她已经死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复活死人,你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保家卫国,而不是在这里发疯!”
听不得那个不吉利的字,沈照渡一个激灵,反手掐住董沧的脖子大吼:“如果她死了,我保全这条烂命又有何用!”
失去了他的拥抱,沈霓软塌的身子立刻滑落。
他紧张地低头将人搂回怀中,用脸颊抵住她冰冷的额头,也不知是抚慰自己,还是抚慰怀里的人。
“你不要在这里吵着她休息,滚出去。”
董沧恨铁不成钢,只想抬脚将这块冥顽不灵的磐石踢碎。
“你不愿意振作是吧?”他将自己的佩剑扔到蒲团上,“抗旨和逃军都是死罪,我也懒得带你这个活死人回京丢脸,你自己找个地方,和你怀里的女人一同下黄泉罢了!”
董沧气冲冲走了,烟雾缭绕的大殿里又只剩他和沈霓。
“我说过的,等出征回来,就辞官和你隐居。现在正好回到归元寺,等到了晚上,我们一起去西面的清溪看流萤好不好?”
怀里的沈霓自然是回答不了他,但他没有流露半点失落。
昨天他就是这样度过的,一个人说了整整一天,本来就粗粝的嗓子已经哑得似要咳血,凄厉得难听。
他轻手轻脚将沈霓放到蒲团上,拿起董沧扔下的佩剑拔出一截冷光。
他憔悴深陷的双眼映在上面,空洞中带着一缕缕疯狂的笑。
“董沧以为我不想吗?”
说完,他用力抽出剑身,怕喷出来的鲜血会玷污沈霓,他往后退了一步,闭眼将剑刃横在颈侧,露出第一个释然放下的笑意。
“沈霓,我现在就下黄泉去陪你。”
他握紧剑柄,正要用力一划,忽然一只手扯住他散开的护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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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十六
剑刃已经深入皮肉,血珠汨汨滑落他僵硬的颈脖,像有一根羽毛划过,痒进他的骨头里,他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在干什么?”
胸口上的压迫感尚存,沈霓开口时气若游丝,嗓子像被像被一块嶙峋的粗石堵住了一般,声音又哑又沉。
沈照渡缓缓低头,被他妥帖放在蒲团上的沈霓睁开了眼睛,软疲的手无力地挂在他护腕上。
“还不把剑放下!”
气急的她一开口便呛得连咳几声,沈照渡铿的一声扔掉手上的长剑,连滚带爬地跪到她身边。
“你、你……”
他有好多疑问,想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想问她为什么会醒过来,但看到沈霓还咳嗽不止,还是闭上嘴巴将她扶坐起来。
“要喝口水吗?”
晕厥太久,沈霓起身时晕晕乎乎,头一歪倒在沈照渡肩头虚弱地靠着:“喝……”
沈照渡忙要起身,又被她软绵绵地拉住衣袖:“你要去哪儿?”
她又急又委屈,倒把沈照渡听蒙了。
“当然是给你倒水去。”
“那我不喝了。”她拉紧他的手,用额头抵住他的胸口左右蹭了蹭,“我更想你陪着我。”
不同于刚才的冰冷僵硬,他怀里的沈霓温暖柔软,微弱的气息扫过他开裂的手指,湿润他龟裂的土地。
“那吃个水果?”
他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梨子,在干净的蒲团上擦了擦递给沈霓。
沈霓抬眸看了他一眼,嫌弃地推开:“这是供品,我才不要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照渡蹙眉犯难:“那……”
“你就不好奇我怎么了吗?”沈霓想敲他的榆木脑袋,“你看着一点高兴欢喜的样子都没有!”
陈方丈和她说过,龟息丸能伪造出死亡的假象,药效奇猛无比,虽不会伤及根本,但起效时越是挣扎,封闭穴道的过程越艰辛痛苦。
如果她安安静静躺着等穴道封闭,假死就会像睡觉一般容易,若不是为了提醒沈照渡,她才不需要辛苦和药丸争夺呼吸。
结果这人还真的不听她的话,打算自刎。
她恼得伸出双手掐他邋遢的脸颊:“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指下的脸蛋不再是小时候的柔软细腻,坚韧粗糙,已经被沙场的风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
沈霓还想再掐几下,沈照渡突然扑上来,用双臂紧紧抱着她,直到两人紧紧相贴,交缠的双手还是不愿有一分一毫的放松。
“喂……”沈霓快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想用手推开他时,忽然有一滴温热的水滴在她后颈,凉凉地滑进她的脊背。
“我会痛。”
他没头没脑的话让沈霓往外推的手顿了顿:“那你掐回来?”
伏在她身上的沈照渡肩膀微微耸动,柔软的嘴唇贴在她跳动的脉搏上。
“所以,这不是梦,对吗?”
这不是梦,他的一生所求,真的回到他面前。
他的执念,被所有人唾弃鄙夷的贪嗔痴都不是虚妄,丝丝缕缕纠缠成红绳,将他和沈霓绑在一起。
任谁来也分离不了。
眼泪时不时滴在她皮肤上,偏偏沈照渡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沈霓轻扫着他微微抽动的后背:“好了,再哭宝殿要被你淹没了。”
“谁哭了。”他的反驳没有一点力度,还不肯起身,只松开环在她背上的手偷偷擦了擦眼睛。
沈霓唇角弯了弯,没再调侃他,任由肩背宽阔的他靠在自己身上,汲取她的温度,以探虚实。
“沈照渡。”拥着她的手臂又要收紧,沈霓不再纵容他,“你再收紧我就真的要死了。”
“不许说死!”
他激动地起身,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刷得透亮澄澈,不见方才的浑浊空洞,眼圈红红的,格外惹人怜。
沈霓不以为意,看了看没关紧的殿门,正要起身,沈照渡却还抓着她的肩膀不肯放手。
他用力瞪着被水浸软的眼睛:“你重新说过,不许再说那个字。”
药效退去时,最先恢复的是听觉,沈霓听到了董沧气急败坏的怒吼,也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守着别人,没心思跟他闹腾。
“你小声点,怕别人不知道我没……”
话还没说完,沈霓就被他强硬地捂住了嘴巴,只能呜呜和他对骂:“你做什么!”
“不准说那个字。”他犟起来谁都拉不动,逼着她改口,“你呸一下再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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