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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下乱臣(诗梳风)


“我们这三千人里必定有一直跟随在列的内奸。在入城之前,你必须把这个人揪出来。只要一日没抓到,前线再紧张你也必须按兵不动。违者……”
他顿了顿,眼中怒火滔天:“格杀勿论。”
能拿到沈霓的玉簪,还能把玉簪偷偷放到他势力范围内,这人就算没有通天的本领,也是能一手遮天的人物。
对于这样的人,必须有杀错不放过。
孟方领命后,沈照渡转身看向一旁的陇州卫指挥使,而后者立刻抱拳:“末将也一定待在营中。”
沈照渡摇摇头,把封条递给他:“你认认字迹。”
柳指挥使一愣,立马上前接过碎裂的薄纸。
“墨迹不是新的,应该不会是这里的人临时写的。”柳指挥使抬头望了沈照渡一眼,见他没有出言反驳又继续,“末将愚钝,不懂书法,只看得出此人笔法凌厉,虽有藏锋之意,但……”
“眼熟吗?”
被沈照渡打断,柳指挥使又认真看了一会儿,摇头:“恕末将见识短浅,从未在陇州军中见过有如此造诣之人。”
想到刚才被推出营帐的小卒,柳指挥使咽了咽唾沫,生怕自己的无用回答会激怒这个阴晴不定的都督。
然而沈照渡并未动怒,只把他手上的碎纸抽回来。
“陛下与我说过,敌方手上有很多中原面孔的手下,这个内奸极有可能在京城就被策反,所以不管多相熟,你们搜查和下定论时,绝对不能以交情作为标准。”
孟方与柳指挥使同时抱拳称是。
“那……您呢?”
“我?”沈照渡从衣襟里掏出调发三军的令牌,毫不犹豫扔进孟方怀中,“从这一刻开始,不管是这三千三大营将士,还是边境二十万精兵,都由兵部尚书孟方统领调发,漠北一役必须听从孟尚书指挥,见令牌如见陛下。”
孟方一震,怀中的令牌似有千斤重,坠得他忍不住皱起眉宇。
“你才是统领天下兵马的都督,能让蛮夷闻风丧胆的将军,我算是个什么东西,这样的命令恕我不能遵从!”见他把木盒收紧怀里,凌然佩上金刀,孟方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连忙拦在门帘之前。
“你要去哪?”孟方高声呵斥,“漠北不能没有你,你要置漠北的百姓和陛下于何地!”
“她没有我更不行。”沈照渡睥睨着震怒又惶恐的孟方,手握扶在刀柄之上,一根天青色的刀穗摇摆不定。
见孟方依旧没有让路的意思,他耐心耗尽,拔刀勃然沉声怒喝:“让开,否则我连你也杀!”
一只灰褐的小雀儿落在窗台,叽喳叫了一声。
沈霓斜眼望去,见它歪着脑袋啄了啄窗棂上的镂空梅花,蹦跶着跳到窗下的长案上,叼起她一根用来编刀穗的粗线,脑袋歪向另一边看着她。
见它跳回窗台,沈霓忙要起身,忽闻一声嘹亮的口哨,那雀儿立马扇动翅膀从窗口飞了出去。
“诶——”
房门被轻轻敲响,但外面的人显然没有要遵守规矩的意思,没有任何停顿便把木门推开。
“沈夫人早安。”
时隔四天,沈霓终于再见到这位能屈能伸的人物,此时他换下那身初见时的布衣 ,穿着一身茶褐色狮子舞纹圆领袍,头戴青玉冠,腰上配的却是胡族的蹀带,蹀带上还挂着两个写有胡文的金腰牌。
略带沙哑的鸟啁又响起,刚才还站在窗台的灰雀儿落在那人肩上,嘴上还叼着她那根粗线,晃头晃脑地和主人一起盯着沈霓看。
“霸占了我家不够,还让你的鸟来偷我的东西?”
男人没有回答,只颔首轻笑,跨进沈霓的闺房:“这鸟儿叫白喉林莺,生长于西北一带的荒漠戈壁滩上,善于躲藏。若不是它学飞时从巢中摔下,我也抓不住它驯养。”
沈霓紧盯着男人的脸,较初见时又添了几分从容与胸有成竹。
“舍得自曝身份了?”
漠北此役关乎江山社稷,萧鸾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拿她威胁沈照渡。
如果不是内讧,那就只有是外患。
男人拱手弯腰,礼仪端正不输任何京城世家子弟:“鄙人谢峤,因全家被流放到北夷,被迫认了北可汗马哈木当义父,所以还有个胡名,叫阿玉奇。”
沈霓呼吸一窒:“你就是那个把贺洪耍得团团转的耶城首领?”
她猜到他是北边的人,但根本不会想到他就是耶城的首领。
阿玉奇嘴角一扬,可笑容里没有一丝傲慢之意,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当年他也有份参我父亲一本,害我谢家一门流放,我耍耍他又怎的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不甚细腻的脸颊,讥笑之下有盛怒在酝酿:“被流放时我不过襁褓婴儿,行刑的人受过我谢家恩惠,没有在我脸上刺字。若非如此,我的脸上也会刺有‘贱奴’二字,一生蒙羞受辱!”
沈霓记起来了。
那一年朝堂震动,她也不过孩提,年幼的萧翎初登基,荣升太后的陈皇后为了报复宠妃谢氏,与左右二相共同诬陷谢氏一族意图谋害皇子。
自此,谢家从高门大户沦落成满门囚犯,全族被流放到一千五百里之外。
那时老成国公尚在人世,只因为谢氏一门说了几句好话,差点被牵连褫夺爵位。
沈霓还记得,是因为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连整天窝在火炕上的她也被冻出了冻疮。
“那谢公子现在是在恩将仇报?”想到那年成国公府里的压抑,沈霓忍不住高声呵斥,“我爷爷因为你们受了廷杖,沈照渡那时甚至还没有出生,你不找萧家的人报仇,反倒找我们这都些软柿子捏,说你狼心狗肺都侮辱了狼与狗。”
“老国公的恩情我们谢家人没齿难忘……”
“那就放了我的家人!”
只编了半边的刀穗砸在阿玉奇身上,他肩上的白喉林莺吓得一跃而起,连嘴上的粗绳也不顾上,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阿玉奇神色不变,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但沈照渡是萧家的走狗,替萧家打天下,就是和我谢家过不去,更别说他还曾斩杀我兄长,此仇不报非君子!”
“用我威胁沈照渡就是君子所为了?”沈霓唾弃他的道貌岸然,“再多的借口也掩盖不了你的人面兽心!”
被呵斥的阿玉奇反而笑了:“也亏得萧翎死了,不然听到宠爱了半生的女人替别人男人说话,岂不气死?”
沈霓心中毫无波澜:“你我相识一场,若谢公子死在我前头,我也会在史官面前替你说上几句好话。”
二人四目对峙,火花四溅。
阿玉奇再次放声大笑:“贵妃娘娘果真有意思,我都舍不得为难您了。”
他招招手,守在门口的蒙面男抱拳行礼。
“你的母亲在北落堂,而沈大人还在卫所,等他当完值,自然会回来与娘娘团聚。”
沈照渡让她回赵州是临时起意,来不及告知沈正荣做好准备。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都没想到,阿玉奇的手早已伸到京城乃至赵州,在暗处把他们走的每一步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受了黥刑,在升平坊跟踪我们的是你的人?”
“是。”阿玉奇将手下的面罩扯下,那人瘦削嶙峋的脸侧有着一个难看狰狞的伤疤,正是受过黥刑的标志。
“他们都是被萧家陷害的能人志士,一心推翻萧家的昏庸统治,还百姓真正的海晏河清!”这一刻,阿玉奇一身刻在骨子里的傲慢终于完全暴露,“沈照渡还是太嫩了,这么明显的线索都能忽略,简直蠢钝如猪!”
“放你的狗屁!”沈霓直接将放丝线的竹篮扔向阿玉奇的脸,“你就等着吧。不止你那个短命兄长,还有你,还有那些追随你的乱臣贼子,都会一一死于他刀下!”
她这一点威胁连挠痒都算不上,阿玉奇侧头避开,大方和她分享接下来的计划:“据我所知,沈照渡已经在来赵州的路上了。你就拭目以待,谁才是谁的手下败将吧。”
说完,阿玉奇转身离去,沈霓蹲下把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一捡起。
丝线才放了一半,沈霓鼻子越发酸痛,刚要抬袖擦去蒙在眼前的薄雾,忽然有人温声细语地问:“是敏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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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团从手中滑走,沈霓顿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去。
面前的母亲穿着月白的褙子,看着她的眼睛也红得像一只兔子。
“阿娘!”沈霓立马扑向母亲将她紧紧抱住。
不知道多少个春秋起落,沈霓终于再次回到了母亲的怀中,感受她温柔细腻的关怀与爱护。
“阿娘,敏敏好想你。是敏敏不孝,不能伺候母亲……”说着,她挣开母亲的双臂,提起裙摆就要跪下。
“不要!”母亲连忙扶起她,“是母亲不好,没能好好护住咱们敏敏,这十年里受委屈了吧?”
沈霓拼命摇头,立刻搬来凳子让母亲坐下说话。
“见到母亲,什么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沈夫人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嗔了女儿一眼:“嘴里还是没句正话,也不知道沈都督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听母亲说起沈照渡,沈霓耳朵一烫,可想到阿玉奇说他从漠北赶回赵州的话,嘴角随着沉重的心一并坠下。
“是我连累了他。”甫一开口,沈霓便再也忍不住哽咽,隐忍的泪珠与情绪终于崩溃而下,“娘亲,我不想他受一丁点伤害。如果阿玉奇一定要杀一个人,那我宁愿死的是我。”
沈夫人一怔,没有呵斥女儿的冲动,反而前倾着身子将她搂进怀里:“能让我们敏敏以命相许,看来这位沈都督是位千金难得的如意郎君。”
说完,她往后退了退,看着一脸迷茫的沈霓,没有责怪她是否自轻,只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痕。
阿玉奇早就和她说了沈照渡的事,知道这个权倾天下的左都督为了女儿牺牲了多少。
若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场,她会恨沈照渡英雄气短,但她现在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她只有感动二字可言。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那就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做傻事让他分心伤心。”
沈霓不自觉摸向耳垂的手僵硬了片刻,立刻转身借关门之意让风吹走浮在脸上的红云:“谁、谁说喜欢他了。”
等她坐回原位,沈夫人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弹了弹女儿的额头:“娘亲才不信你,十年前你说喜欢先帝,结果却是为了你大伯牺牲自己大好年华。现在你说不喜欢,我可不信你的鬼话。”
瞧见竹篮里还摆着那个未编好的刀穗,沈霓脑子一热,慌忙拿起刀穗塞进袖子里,等回过神来时,母亲正掩嘴而笑。
“不是给他的!”沈霓懊恼,赌气地把刀穗扔回台面上,“我就是做来打发时间。”
“是吗?”
沈夫人拿起那个还算端正的编结,用修长的指尖抚过缠绕的丝线:“是戟结啊。”
戟结中的“戟”通“级”与“吉”寓意连升三级,官运亨通,平平安安。
给谁准备的一目了然。
谎言被看穿,沈霓干脆破罐破摔,把因由都无耻地赖在别人身上:“都怪阿爹总是炫耀你给他的刀穗,闹得他也来折腾我。”
看着母亲摇头笑笑,她又忍不住要钻进母亲怀里撒娇:“我是不是很厉害?您只在我面前编过一次我就记得一清二楚。”
沈霓自小聪慧,读书时能过目不忘,不然老国公也不会给她取个小字叫敏敏。
“我生的女儿怎么可能笨。”沈夫人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就是感情那一窍总是开不了。”
三番四次被揶揄调侃,沈霓羞得脸红耳赤地想去捂母亲的嘴巴.。
知道自家女儿脸皮子薄,沈夫人也没有再出言揶揄,手指又摩挲着刀穗上的纹样:“早知道有这日,在你爹去卫所前,我就该把他的盘长结换成戟结。”
提到父亲,沈霓脸上的温度与颜色才缓缓下去:“家里发生这么多事,阿爹一件都不知道吗?”
每次回卫所当值,沈正荣都要待上半个月才会回来,所以在出发前都会把加强护卫,又怎么会让阿玉奇趁虚而入?
沈夫人有些沮丧:“上个月阿忠伯的儿子娶媳妇,和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我怕府里人手不够,便让牙婆找了几个人回来顶替一下,没想到那些竟都是那阿玉奇的人。你父亲一离开,他便挟持了我威胁全府上下,听他指令。”
沈霓算了一下时间,阿玉奇应该在确认沈照渡与她有关系时就出发到赵州布线,获取沈家信任。
此人果然心机深沉。
“所以说,我进城前收到的您的亲笔信,也是阿玉奇逼您写的?”
她的本意是投石问路,等确认家中无恙才安心进城,没想到投下的石头不是询问而是提醒阿玉奇猎物已经入网。
“不止是给你的信,还有寄到卫所给你阿爹的平安信,都是阿玉奇逼我写的。”沈夫人叹了口气,“会怪娘亲没有对你实话实话,让你置身如斯境地吗?”
“怎么会!”激动得直起身的沈霓又迅速蔫下去,伏在沈夫人膝头喃喃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沈照渡为了我从边关赶回来是心甘情愿,我不必愧疚到要以命相抵。”
看着竹篮里倾注她所有心思的刀穗,沈霓伸出手指在尾线上绕了一圈,又马上红着脸松开。
“死都不怕,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朝母亲笑笑,“我答应您,再难也不会想着死。”
沈照渡还欠她一场流萤漫天和一只叫花鸡,在此之前,她舍不得去死。
高大的城门在沙尘滚滚中巍峨耸立,近在眼前。沈照渡眨了眨被风沙吹得通红的眼睛,再一次高举马鞭用力挥下。
跟随他征战多年的白蹄骍终于不堪连日赶路重负,受下这狠辣一鞭的瞬间,落地的前蹄一软,与背上的主人双双侧身摔倒,扑起铺天盖地的尘土。
官道旁边是草地,初夏时节,绿草不仅能没过马蹄,还能把他整个人淹没。
沈照渡躺在一片柔软中,冲着天上喊道:“从淇州到赵州这些路,你我也算个同伴,不出来拉我一把吗?”
四天的末路狂奔,他每到达一个地方,都有人在不同的人在跟踪他。
仿佛阴魂不散的鬼魅,四面八方冲他而来。
缓慢的马蹄声走进,一个阴影落在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上。
对上那人脸上的黑布,沈照渡嗤笑:“你们主公脸上也有‘贱奴’二字?”
蒙面人不悦地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原本萎靡躺在地上的沈照渡劲腰猛然一挺,右手迅速抽刀,在起身时对着男人的脖子奋力一砍。
“啊——”
鲜血从断裂的脖子上喷洒而出,沈照渡在一众尖叫声中抖开从怀里掏出的束口袋,抬脚将头颅踢起。
惊慌逃窜的人扬起更大的尘风,那个恐怖的头颅准确落入他的布袋,被他反手打了个结背在肩上。
他没有时间躲避这些恼人的苍蝇,何不干脆利落地杀?
这样他还能以追击内鬼的理由为自己脱罪。
官道上洒满暗红的血,沈照渡抽走尸体上的水囊,走回躺在地上不愿动弹的白蹄骍旁边,将水倒在马头上替它解暑。
“起来,不然我连你也砍了。”
从城外到沈府的路沈照渡走过无数次,熟悉得就算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他腰上挂着昭武侯的腰牌,哪怕刚才杀了人也无人上前阻拦,反而路过的人都被一身鲜血的他吓得张皇躲避。
不同于平时,沈府的西角门半掩着。
沈照渡把马栓在和合二仙桩上,推门走进鸦雀无声的深深宅院中。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沈霓的家,虽不及昭武侯府大气,但曲径通幽,用椭圆石块铺就的小径蜿蜒而入,两旁嶙峋山石林立,误入山林。
要入正院,必先穿过竹青轩,沈照渡正要抄近路越过游廊的阑干,轩里忽然有人声响起。
“沈都督一身杀气不敛,不怕破坏了此处的清幽?”
沈照渡跨进游廊,抬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胡服胡帽,却生得一张清秀的中原人脸庞。
他将手搭在刀柄上:“哪来的三姓家奴,竟敢教本侯做事?”
大败贺洪后,耶城里一直没有趁胜追击,大肆进攻,反而只鬼鬼祟祟地搞偷袭,唯一的可能就是率领他们打仗的首领并不在城内。
若无阿玉奇带领,那些北蛮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贺洪这种庸才打他们也绰绰有余,怎敢贸然出动?
背后飘来的血腥味渐浓,沈照渡蹙了蹙眉头,随手将装有人头的布袋扔到阿玉奇怀里:“你的人还你了,我的人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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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漠北忍辱偷生二十余年,阿玉奇早把这个忍字参得无比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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