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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妹不理解(沉夜生梦)


“抽出全部人的命线后,我的躯壳里面就空了。若是能把师妹的雕像填进去,我就不会那么想要其他的命线了。”
孟春邈的这番解释温和而耐心,就像是循循善诱地向花盛妙讲解着难题。
可是仔细想想,花盛妙只觉得这到底是什么虎狼之词。
她原本以为师兄是想让他刻一樽他自己的像,可大师兄索要的竟是她的塑像。
难道说,大师兄在吞了“木头仙人”那个邪祟后,会受木头仙人影响,想要将全城人的命线吞掉?
而她和大师兄一样都能修天命道,刻出的木像与旁人相比更加特殊,所以能让他不再“饥饿”?
“师兄,你吞掉了我的雕像后,不会——又想吞掉我的,对吧?”
孟春邈的喉结微微动了动,他漆黑的眼眸像是极力压制着其中暗流涌动的渴念。
“不会。”
花盛妙:……师兄,你现在这副模样根本没有半点说服力啊!
大师兄看着她,花盛妙只想到了她小时候垂涎欲滴地看着橱柜里小蛋糕的样子。
不要太像。
花盛妙轻轻握住了手腕上的另一条月线。
她真的不想知道,再变出一个“大师兄”,会是一副如何群魔乱舞的惨象。
但看着重明城中的死寂景象,花盛妙还是深吸一口气,她将手上的月线变成一把刻刀。
当刻刀落在木头上的时候,她顿时感觉到了一种力量仿佛驱动着刀身,带着她的手在木头上剜刻陡转。
但刻着刻着,花盛妙觉得,在木头,刀,和她的手之间,她的手像是一个毫无用处的阻碍物。
如果她把手松开,刀它自己刻像的效率或许还能提高几分。
然而花盛妙刚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微凉而温柔的手掌就轻轻包裹住了她握刀的那只手。
“师妹,你在想什么?”
花盛妙回过神,看着自己雕出的,一具身躯上长着两颗头,而且两颗头都能隐约看出孟春邈面容的雕像,她沉默片刻后,忍不住期盼地看向大师兄。
“师兄,您这种能力,可以用在作画,还有写……话本上吗?”

◎“我将他们放回了人间。”◎
在毫无精神娱乐的修真世界, 她多么希望能把记忆里还未褪色的“艺术精品”复刻一下,哪怕只是留着给自己鉴赏都好啊。
“作画?写话本?”
孟春邈轻轻念了这两句,他认真思索了一番,慢慢道。
“师妹若想要, 我可以多试验几次。”
然而花盛妙突然感觉自己的脚上似乎压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 只见半颗眼珠的陆真人压在她的鞋履上, 泫然欲泣地看着她。
它的半颗眼珠子都涌上一层泪花, 仿佛无声而绝望地哀求她。
花盛妙猛然想起, 这位镇祟司的陆真人似乎在不久前才刚刚说过,希望大师兄不要随便动用邪祟的能力。
“师兄,我突然……突然又不那么想玩了。师兄再给我一段木头吧。”
孟春邈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和陆真人的眼神来往。
他再给出一段莹白如玉的枝干,这一次花盛妙用尽自己最大的专注力,终于雕好了她的木雕。
雪白似玉的少女雕像精巧细致,眼眸仿佛都带着惟妙惟俏的灵动跳脱。
花盛妙爱不释手, 只觉得如果可以,她自己都想收藏这个“手办”。
大师兄身侧的枝干轻轻抽走她的雕像,带着雕像一同快速地缩到了地底。
花盛妙看向大师兄, 她轻轻扯了扯孟春邈的衣袖,声音放软,语调微微上扬道。
“师兄,可不许赖账。”
孟春邈慢慢地点了点头, 袖袍下的又一只手轻轻牵住了花盛妙的手, 像是裹住一朵柔软的花。
“好。”
树根底下的黑色雕像, 陡然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海浪一般,从裂缝中席卷冲上天空, 再化为无数黑色雨丝般落下。
地面上的裂缝飞速扩大, 石块沙土大块大块地坍塌下陷。
孟春邈的手稳稳地揽住她的腰身, 另一只手仍温柔有力地裹住她的手。
师兄身上的气息如草木般微凉温和,花盛妙有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小时候落入大人臂弯的安全放松感觉。
“师妹,可有何不适之处?”
被师兄这么一提醒,花盛妙才回过神,意识到他们已经平稳落地。她本能想抽出手,然而师兄揽住她腰身的手仍然稳定安然。
“师兄,我,我站稳了……”可不可以松手?
孟春邈温声问她。
“师妹想去城中亲眼看看吗?”
花盛妙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地底之下,一丛丛似骨似玉质感的雪白枝木探出,如同保护着弱不禁风的幼儿般,圈圈层层环绕编织成只透出些许光线的绒球,将她一点点稳稳托上深坑之外。
花盛妙:……她知道师兄是好意,但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
等抵达深坑之外的地面上时,枝木消失不见,师兄的手臂从深不见底的坑洞上如同枝蔓般伸上。
孟春邈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在哄着害怕的孩子。
花盛妙非常感动,她虔诚地双手握住师兄一直不变,手臂如竹般蔓延几十米到深坑之下的掌心。
“师兄,我知道您想保护我,可城里还有凡人,他们现在余惊未定,可能受不了太大的惊吓。”
师兄的手像是听懂了她委婉表达的意思,他轻轻握了握花盛妙的手腕,然后慢慢松开,回到坑洞底部。
地底再度传来一阵猛烈的晃动,孟春邈的身形瞬息间再度出现在花盛妙的面前。
看着大师兄这一次变出的完整人形,花盛妙惊喜交加。
“师兄,您终于可以摆脱邪祟影响了吗?”
孟春邈的袖摆仿佛垂落到地,花盛妙定睛一看,才看见大师兄身后数根银白明亮的银丝,一直连通到漆黑的深坑之下。
花盛妙顿时想到了真正的大师兄与巨月相连的无数条月线。
难道这就是,被“大师兄”吞噬的,“木头仙人”的邪祟命线?
那么真正的大师兄,吞了多少邪祟命线……
这样恐怖的念头在花盛妙脑中一闪而过。
孟春邈轻轻牵住她的手,温柔缓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它安静下来了。师妹,我们走吧。”
大师兄牵着她的力度温柔,手心微凉,花盛妙跟着大师兄走了一段路,才后知后觉有些惊讶。
她和大师兄的关系,已经亲近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过回忆起大师兄几次救她的恩情,花盛妙又想通了。
大师兄是树妖,她是花妖,妖怪之间又不讲究男女大防,大师兄牵她的手,应该就和她摸自家猫肚子一样没有任何杂念。
想通这一点后,花盛妙完全忽视了被师兄牵着手的异样。
孟春邈垂眸,感觉到小师妹手心温热安静贴着他的触感,胸膛里被花叶挠着的悸动感越发强烈了起来。
这感觉似痛非痛,又有种让人上瘾的触动痒意
很奇特。
孟春邈嘴角的温柔弧度,慢慢上扬几分。
这便是小师妹的“道”吗?
…………
他们走进了凡人的屋舍聚集地,屋内响起了隐约的光亮和物品碰撞声音,许多人恐惧慌乱地跑出屋外,其中甚至夹杂着婴孩惊恐的嚎哭声音。
有人披发跣足,不可置信地大喊:“这是哪里?朕的皇宫呢!”
有人哀嚎着抱住襁褓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发出悲绝的哭嚎声音。
甚至还有人发疯地抱着空空的竹篓,满大街的抓住别人问。
“我的银子,谁偷了我的银子?”
原本解决了邪祟,花盛妙还有些说不出的轻松与喜悦感觉。
可看着这些人或风或悲的模样,她的脚步忍不住顿下,心中隐约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师兄,他们都怎么了?”
或许是对她的“礼物”极为满意,孟春邈唇角仍带着淡淡笑意,声线如同潺潺融化的冰雪温柔轻和。
“我放回了他们的供品,自然也将他们放回了人间。”
花盛妙只觉得脊背一阵寒意爬上,几乎是瞬息间,她就敏锐地理解了师兄话中的意思。
如果邪祟是为了拿走这些人的命线,才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实现”了他们的愿望,那么大师兄把他们的命线放回去,自然不可能还如同那邪祟一样,维持着实现那种愿望的邪祟法力。

所以, 吴婆婆一直祈盼的,那抢走她的钱,已经消失了的无赖还会回来。
她重病的丈夫和儿子,还会躺在病榻之上。
而那些原本实现了愿望的人, 将再度回到实现愿望前的困境, 或者说——绝境。
如果这就是变回凡人的代价, 如果有选择的机会, 他们会宁愿选择沉沦在邪祟编织成的梦境中, 还是回到冰冷残酷的真实世界呢?
花盛妙扪心自问,最后决定不用这么痛苦的问题为难她自己。
她低头看着趴在她脚边,伪装得格外人畜无害的眼陆。
“陆真人,镇祟司之前不能帮他们恢复原样,现在也帮不了他们吗?”
有大师兄在身边,花盛妙感觉自己狐假虎威的气势都大了几分。
而被她称为陆真人的眼陆, 此刻柔弱地眨了眨半只眼睛。
“小尊上,我,我能救几个人, 也救不了一城的人啊。这些凡人的境况本就如此,现在不过是变回原样而已。而且他们遭了邪祟,还有变回凡人的机会,已经比许多……”
花盛妙不想听眼陆啰啰嗦嗦的废话。
“今天我是不是帮了你们大忙?”
眼陆眨了眨眼, 声音细如游丝:“……是。”
少女蹲下来, 将眼陆捧起来, 与他平视,她的眼瞳清亮乌圆, 声线柔软, 却透出韧柳般不可改变的决心。
“作为我帮了你的谢礼, 你尽力救人,我去找真正能帮他们的人,可以吗?”
眼陆的眼睛突然不眨了,他似乎也不像刚刚那般畏缩着对上她的目光了。
“……是,小尊上。”
眼陆从花盛妙手心升起,它往周围扫视一圈,淡淡的红光涌进那些发狂之人的身体中。
原本街道中奔跑哭嚎的人群,都如同中了迷药一样昏沉倒下。
跪倒在角落哭嚎的妇人,握着逐渐恢复呼吸的孩子伸出的手指,若有所觉般茫然转头,遥遥看向他们这群仍然安然站着的人所在的方向。
她似乎嘶哑地说了一声:“谢谢……”
然而更远的城池当中,还有着喧闹,甚至燃起的汹涌火光和哭嚎。
花盛妙一直期盼的天龄宗修士,却一直不见踪影。
似乎看出了她在等待什么,眼陆略带不忍地轻声劝道。
“邪尊蔓延之地,会传染更多的邪物。宗门已经封锁此城,连通信都不准传出,刚恢复过来的修士此时都不敢贸然出门。小尊上只怕得等到天亮,才可能等到宗门来人,维持城中的秩序。”
孟春邈温声开口:“师妹,我可以帮忙。”
花盛妙有些许心动,然而感觉到大师兄牵着她的,似乎数量越来越多,总之不太正常的手指,再对上眼陆忧心忡忡,努力暗示她不要让大师兄再动用法力的目光,她一咬牙。
“没事,我知道还有人能管这些事。”
紧接着,花盛妙气势汹汹地带着大师兄,敲响了清刑司紧闭的沉黑铁门。
清刑司原本坐落在长街熙攘处,最方便监听城池中心的动静。
然而此刻门内一片死寂,其中像是根本没有任何活物的声响。
眼陆轻叹一口气:“小尊上,清刑司的人都胆小怕事,没有旁人吩咐,此时是不敢……”
花盛妙目光灼灼地看向眼陆。
“夏侯将军呢?夏侯将军也是这种人吗?”
对于那个不久前还把她逮进去,差点坐了牢的夏侯将军,她本能感觉这人绝不会是畏惧邪物,胆小怕事之人。
眼陆没有料到,少女竟然会知道夏侯靖的存在。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似乎有些沉重,半颗眼珠的光滑截面倒映出远处的些微火光。
“……小尊上,英魂可是不能随意现身的。您可知道——前朝曾有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英魂,他为了百姓,不惜奋战抵御邪物,寸步不退,可最后……满城的人,都变成了……他的福仆啊……”
眼陆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长得简直像将死之人最后一声叹息。
花盛妙问:“福仆到底是什么?”
眼陆看着她,声音很轻。
“小尊上不必知道这些。只需知道,镇祟司杀了那将军英魂后,也救不了那一城的百姓,他们甚至都没有带回宗内的可能。”
福仆,食物……
靠着眼陆之前透露的讯息,花盛妙已经隐约能想象到那副惨象。
这个世界的黑暗可怕之处,似乎远远超出她的设想。
但是如果找不到同道者,她至少可以自己去救人。
“我要走了,你如果累了,也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吧。”
眼陆看着少女往火光处走去,诧异问:“小尊上要去何处?”
“我要去救人,你帮我看住大师兄,不要让他出手帮我。”
虽然经过这一天的折腾,她现在的灵力所剩无几,但力所能及范围内能帮的人,她还是想去救。
花盛妙看向她身边的大师兄,少女漂亮明亮的黑眸在远方越发浓郁的火烟中亮得如同星辰。
“师兄,除非我真的遇到了危险,不然不要出手帮我。”
孟春邈点了点头,温声应道。
“好。”
花盛妙犹豫了一下:“……所以,师兄,你能不能松手?”
孟春邈松开包裹着她手心的一只手。
花盛妙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了:“师兄,我的意思是——全部松开。”
听着少女加重的认真语气,数只包裹着她的手慢慢松开,缩回到孟春邈袖中,花盛妙已经不敢想象大师兄衣袍下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她已经一点都不害怕了。
比起真正的邪祟,大师兄无害得简直像她家门口的大树,温和又让人安心。
火势仍在蔓延,花盛妙用月线清除出树木房舍等物,她清理出一片隔断带,不让火势范围继续扩大。
大部分火灾殃及的屋舍中,能跑出来的百姓都跑掉了,但清除障碍物的时候,花盛妙还是能听到屋里偶尔传出微弱的呼救声。
她站在高处,用月线粗暴地掀开房顶,如同拔萝卜一样找到并带出困住其中的人,偶尔还要分出注意力照顾街道上熙攘的人群里,时而发生的踩踏这样的事故。
越来越多的人被救出,有些恢复知觉的百姓甚至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就顶着一头血向她磕头。
花盛妙喊话,让他们去到离火势远些的安全地方,被困百姓才三两成群地搀扶离开。
有些火势中伤势过重,难以动弹的伤者即使被救出,也奄奄一息躺倒在地,不时发出些许哀吟。
花盛妙只能加快救人的速度,可惜真正能救人的眼陆早已离开,而大部分有救人能力的修士此时只怕如同害怕瘟疫的凡人一样,根本不敢靠近这片区域。
花盛妙突然格外想念她的前世。至少在她前世的国度里,她不会是唯一伸出援手之人。
孟春邈一直安静陪在花盛妙身边。
他抱着花盛妙,稳稳站在城中高处的屋舍上。
或许是感觉到了她低落的情绪,一道柔软的月线,突然轻轻包裹住了她因用力而紧绷太久的手臂。
“师妹,够了。”
孟春邈温柔的声音如淅淅沥沥的朦胧春雨,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里面已经没有生者了。”
花盛妙放下手,她清黑的眼瞳倒映着灼红燃烧如日的屋舍火光,仍不甘心地问。
“师兄,这火,还要烧多久呢?”
孟春邈的漆黑眼眸,穿透着灼热火光,落在中心的一点上,他慢慢道。
“灭火的阵法成了。”
孟春邈温和的声音刚落,中心的火势突然如同被暴雨压住一样弱了下去,周围越来越小的火势也翻不起太大风浪。
花盛妙精神一振,她刚想问是哪路友军出手,突然感觉脚上一沉,一颗黑不溜秋的石头一样的东西趴到了她的鞋上。
“……小尊上,我真的一点法力都没有了。”
眼陆虚弱的声音响起。
花盛妙惊喜交加:“陆真人,是你刚刚出手布置灭火阵法的吗?”
眼陆很想老实说它刚刚真的力竭,如果不是小尊上身边的尊上出手,它顶多能短暂压制火势。
可是不知道怎么,感觉到孟春邈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寒意,眼陆一时不敢再多话。
“这火势用寻常手段难以压制,可能是魔宗余孽纵的火,我侥幸布置阵法成功了。小尊上,火已经灭了,您早些回道舍休息吧。”

花盛妙后知后觉到如潮水涌上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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