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若让窦嬷嬷留下来照看一二吧,她年岁长些,心态稳当。”云卿退而求其次,“嫔妾身边有松凝和柳常森,就足够了。”
恰是两个太医拎着药箱子,连跑带喘地赶到,康熙帝没再多说什么,点头应下,便去盯着太医诊脉。
云卿将手里悄悄浸过灵泉水的帕子,递给窦嬷嬷,“拿这帕子给三阿哥擦擦。”
旁的,一句没多说。
窦嬷嬷到闻水汀伺候有些时日了,嘴巴严实,也知道云卿做事有章法,遂无声接过,往床前凑去。
云卿伸长脖颈,确认窦嬷嬷将帕子用在三阿哥脸上,擦下来大片黑色毒液,这才稍稍安心地扶着松凝出去等候。
怎料,一对妃嫔在外面显得没事,竟是编排起她来了。
有个贵人自认分析得有理有据,言之凿凿道:“三阿哥今晚一共就解除过三个人,荣嫔娘娘是亲生额娘,太皇太后是亲生的乌库玛嬷,自然都不会毒害三阿哥。至于剩下的那一位嘛,”她意有所指地瞧着云卿,“那可就说不准咯。”
随着她一番挑唆,其他人也纷纷看向云卿,那目光就像是在看杀人犯一般。
经过太医们一番抢救,三阿哥胤祉终是转危为安。
但荣嫔还是不敢离开他一步,好像少瞧一眼,这孩子就会彻底消失在她世界一般。
“若是这孩子再去了,荣嫔就真的毁了。”
绰尔济夫人醒来后,又急匆匆赶来,直呼阿弥陀佛,苍天保佑等庆幸之词。
而后,康熙帝才抽出精力,审理此次中毒事件。
一行人都坐回原来的席位上,众口铄金,所有矛头都指向与三阿哥有过接触的云卿身上。
事情至此,性质就变了。
皇家家事,众臣避退。
所有参加晚宴的大臣,皆是被送回各自帐篷,单独看管起来,由绰尔济负责分开审理。
“那个中途摔倒的宫女,如今在何处?”
而后,不等云卿替自己辩解,康熙帝便沉脸瞧向僖妃。
这份信任,让云卿及在场众人,皆是心头一震。
僖妃面色一晒:“回万岁爷的话,早前那宫女不懂规矩,已被拖下去杖毙。”
换句话说,已然死无对证。
帐篷里的气氛,不由微妙起来。
大多数人则是幸灾乐祸地看向云卿,万岁爷信任你又能如何,事关谋逆皇嗣的大罪,没了证据便也是难逃一死。
云卿再度看向康熙帝,他还会坚持相信她吗?
这一次,康熙帝并没有回看她。
僖妃将这一幕瞧得真切,“其实,先头大伙去探望三阿哥时,嫔妾已然派人将这帐篷各处都仔细搜查了一遍。”
康熙帝看向她,“可有发现?”
“在良贵人的桌席处,发现了药粉。以银针刺之,立即化为黑色。”
僖妃不紧不慢说道,语气也是不偏不倚,只陈述事实模样。
闻言,其他嫔妃纷纷点头表示:“嫔妾们当时也在场,僖妃娘娘所言,皆是实情。”
“僖妃娘娘这话怕是有些疏漏。”宜嫔嘲笑:“若当真是良贵人下毒,她定是会第一时间清理干净,何故留下此等破绽?”
“可不就是这个理么。”僖妃不怒反笑:“本宫和宜嫔想到一块去了,只是搜查的人回禀,这药粉是在桌席下的阴暗角落处发现的。”
“看来定是心里有鬼,慌里慌张地没有清理干净。”
有人立即顺着僖妃的提示,表明自己的推测。
其他人亦是纷纷附和:“是她坑害三阿哥无疑了。”
宜嫔脸上的嘲弄更甚,“三阿哥和良贵人及卫家交好,她如今坑害三阿哥,动机何在?”
“坑害其他皇嗣,自然是为自己腹中那位铺路。”
“那倒是不如先对大阿哥下手,”宜嫔话锋一转,“谁都知道,先前大阿哥和良贵人、卫氏结下梁子。”
惠嫔却是恍若未闻,低头含笑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
她宫里的贵人接过话:“说不定,这毒药就是针对咱大阿哥的,只是大阿哥始终规规矩矩在席面上,没给她得手的机会罢了。”
“证据呢?”
一直保持沉默的云卿,忽然冷声开口:“若是毫无证据,就这般诋毁宫妃,按罪当杖刑二十。”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人,“我现在再问你一遍,我今日可有坑害大阿哥的意图?”
“我……”
那贵人结结巴巴地张了张嘴,终是老实闭上。
“大阿哥如今好好的,自然是万幸。良贵人,你还是先交代三阿哥的事吧。”
僖妃适时搭话,一语便让云卿重新落于下风。
云卿却是丝毫不惧她:“如今娘娘手握人证,嫔妾自然无话可说。但是,”她讥诮地勾了勾唇:“那位宫女,人之将死,大抵其言也善。”
话音一落,原本那位“已被杖毙”的宫女,赫然出现在帐篷的门口。
“什么?”
“怎么会这样?”
先前恨不得立即用吐沫星子淹死云卿的妃嫔们,登即变了脸色。
就连一向笑意盈盈的僖妃,以及事不关己的惠嫔,皆是面露慌色。
她们下意识看向康熙帝,原本他一直阴沉着脸,垂眸不语,还以为是在洞若观火,任由她们双方互相辩论,争个是非曲直。
然而现如今,押送那宫女的太监,竟是御前之人!
所以,万岁爷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卫氏!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异常兴奋、言之凿凿的一帮人,皆是如霜打得茄子。
但僖妃到底出身于钮祜禄氏,这点临场应变能力还是有的,她佯装不解地看向康熙帝:“万岁爷,这是……”
康熙帝都没正眼瞧她,只觑着跪在下面的宫女,“你来说。”
“回……回万岁爷的话,”宫女浑身抖如筛糠:“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为着给家中兄长脱罪,才听从惠嫔娘娘身边宫女的吩咐。给良小主上菜时,在自己腰间掖上一条湿帕子,特意往她身上靠一靠。”
“奴婢实在不知,那帕子上竟是一碰就会死人的毒药。她当时只同奴婢说,不过是叫良小主滑胎而矣。”
说罢,宫女磕头如捣蒜,额头全是血。
众人讶异不矣,皆是看向惠嫔。
“本宫的宫女?”惠嫔也恢复到老僧入定的姿态:“哪一个,大可叫出来与你当面对……”
“不用叫了,是你宫里名唤画眉的,恰是今早淹死在水井之中。”
康熙帝径直打断她,面色不悦道。
闻言有宫女溺死,众人先是一阵胆寒,很快又快意上头。
还是死无对证,卫氏这回还真是不走运啊。
“那这……”惠嫔委委屈屈跪在地上,“单凭宫女的一面之词,就要认下此等大罪,嫔妾当真是冤枉。还请万岁爷明察,嫔妾亦是为人母,怎么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是啊,说不定这宫女其实是被卫氏买通,想要反咬惠嫔一口。”
“这样一来,今日大阿哥和三阿哥便都是受到坑害,一石二鸟啊。”
“万岁爷明鉴,惠嫔娘娘自始至终都不曾说卫氏一句不好,可见是被有些人故意诬陷……”
惠嫔这次,是当真没救了。
万岁爷念及她生养皇嗣一场,本是想给她个主动认罪的机会, 从轻发落, 偏偏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果不其然,康熙帝此刻瞧着惠嫔的面色,充满失望:“梁九功。”
“嗻。”
梁九功就等康熙帝一声令下,忙不迭高声道:“来啊, 将那不知死活的奴才也带上来。”
这回,带到帐篷里的,是一个小太监。
比不得那宫女完好无损,小太监已然被打得遍体鳞伤, 他瘫在地上已爬不起来了,呜咽着交代出一切。
他便是在三阿哥出事后, 故意将药粉洒在云卿桌席之下的人。
原来,康熙帝先前看似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三阿哥身上,实则故意在外面大帐篷露出破绽, 疏于防范,就想看看谁会趁机动手脚。
“奴才也是收了画眉姑娘的好处。但奴才贪心,今早原本想着再去多要些好处, 恰是瞧见画眉被惠嫔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喜鹊姑娘,亲手推进了水井。”
“当时画眉死死攀着井壁不放,最后是喜鹊生生掰开她的手, 但也因此被她抓破了手臂。万岁爷派人一验便知。”小太监怕旁人不信,还进一步表示:“奴才这种卑贱之人, 若非亲眼瞧见行凶过程,自然是没机会瞧见喜鹊姑娘胳膊的。”
这话一出, 跪在地上的惠嫔,浑身便是禁不住一颤。
先前那一番言之凿凿的誓词,尽显讽刺。
跟着她跪下的喜鹊,更是直接跌坐在地,面色苍白如纸。
但喜鹊乃是从小陪着惠嫔长大的,多年主仆感情,让她始终坚称:“此事全是奴婢一人所为,与惠嫔娘娘无关。奴婢不过是见不得咱们大阿哥先前为着一个辛者库奴才秧子受委屈,才犯下错事。一人做事一人担。”
说罢,也不等康熙帝下令触觉,直接撞死在帐篷柱子上。
血溅当场,触目惊心!
线索到此,彻底断了。
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康熙帝也不好直接给皇子生母定下过重的处罚,只能以她治下不严的罪名,褫夺其封号,责令其回宫后闭门思过,无召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至于僖妃,从始至终都是过于六宫主事,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
虽是探查不严,顶多是被当众训斥几句,抄写佛教,但于内心强大的她而言,无关痛痒。
却是这时,最大受害者荣嫔,忽然从外面走出来,“从前佟贵妃主理六宫时,从不曾出过此等骇人之举。想来是僖妃娘娘到底资历浅,压不住底下的人,嫔妾恳请万岁爷从新考量六宫主事之人。”
云卿复议:“嫔妾觉得荣嫔姐姐此言在理。”
宜嫔亦然:“万岁爷,不如就暂时交由荣嫔姐姐搭理吧。经历过如此心痛之事,荣嫔姐姐将心比心,定是不会再让此类事件发生。”
她也不急着争抢,纯粹有意将事情闹大,能让僖妃不好过,便是达到目的。
康熙帝摩挲着玉版纸,定睛瞧向荣嫔:“你自己的意思呢?”
荣嫔一向与世无争,并不是喜欢总揽大权之人。
“万岁爷,嫔妾愿意一试。”
虽是与世无争,但为母则刚。
“僖妃?”
康熙帝又拿余光瞥了眼僖妃。
因着僖妃出身高,未犯下大错,康熙帝不好直接开口惩罚过重。
但如今苦主主动要求,性质便不同了。
而且康熙帝也仍是没有直接下令,而是间接逼迫僖妃自己主动放弃。
僖妃是明白人,笑容略是一僵,而后便盈盈一拜:“后宫之事,自然是能者居之。”
“云卿,你身子如何?”
不等众人散去,康熙帝已然从龙椅走下来,召来太医帮她把脉,“可有中毒?”
多位太医反复确认:“回万岁爷的话,娘娘身子无奈,想来是不曾沾染上那毒药。”
“无事便好。”
康熙帝握着云卿的手,仍是心有余悸:“今日是朕疏忽了,日后定会加倍看顾你和孩子。别怕,一切都有朕在。”
云卿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有你在,嫔妾什么都不怕。”
两人相识一笑,目光胶粘在一处,旁若无人。
两人再是寻常不过的相处模式,却是艳羡了一众嫔妃。
这比让她们受罪获罚还要难受。
僖妃则不尽然。
这场仗,她看似输了,实则不过是投石问路,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诚如乌雅所言,卫氏百毒不侵。
有了这个把柄,扳倒卫氏,重新拿回六宫大权,不过是时间问题。
被蒙在鼓里的惠嫔,回去路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周密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
偏偏就差一点,卫氏和她腹中孩子,一个也甭想活着回宫!
“惠嫔定是想不到,她一心投诚,僖妃只是拿她当棋子。”
事后,康熙帝安抚好云卿,便又去探望三阿哥母子。
宜嫔则陪同云卿,一道回了帐篷。
“是啊,这件事僖妃将自己择得这般干净,若非我们早有防范,还真是就让她全身而退了。”
云卿颔首,笑着看向松凝:“说起来,还要多谢松凝。”
早在云卿去僖妃的延禧宫请安那日,宫女的不寻常靠近,就让松凝起疑了,及时提点云卿。
加之前几日,大阿哥与卫瀛打在一起,僖妃却有意叫走云卿的助力宜嫔,她们便对僖妃有了防范。
所以,当今日那宫女再度异常靠近云卿,大有故技重施的意味时,云卿便开始警觉起来。
宫女被僖妃责令拉下去杖毙,无异于不打自招。
宜嫔人手多,赶忙叫人暗中救下那宫女。
经由上次季林霄一事,康熙帝这次对云卿,更是拿出十二分信任。
所以今晚这出大戏,云卿不需要辩解什么,已然稳赢。
回到京城后,自有一堆堆积的繁杂政务等着康熙帝亲笔批阅。
加上年关将近,要正式封印,康熙帝就更忙了。
他自顾不暇,云卿也不去黏着,兀自在闻水汀忙活着。
胤礽说她去年给他屋里做了好些挂件,云卿好性地让他拟出个单子来,一一给他作出套新的。
恰好冬猎时,康熙帝、胤礽、卫瀛等人,都给她猎了好些个皮毛。
趁着肚子还没长打发,她还能动一动,便命窦嬷嬷将皮毛浆洗干净,一同缝制些衣物。
有她自己的,有康熙帝和胤礽的,还有孝庄太皇太后、皇太后,一并连同宜嫔的。
都不是些贵重物件,胜在心思难得。
康熙帝偶尔忙里偷闲,也会强打精神,去闻水汀瞧瞧她近日过得好不好。
然后一进屋,就瞧见心心念念的小人儿,围着被子坐在窗前的阳光里,挺着孕肚倚在靠枕上,低头专心缝制着衣物。
她不喜欢华贵首饰,平日里在自己屋里皆是打扮素净,但本身长得就俏,认真的白嫩侧颜更是美得令人陶醉。
周围摆放着各式缝制的半成品,屋子里她亲手制作的各式小挂件也布置得温馨,处处透着烟火气。
小桥流水人家。
康熙帝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恬静的诗词。
形容她,最是贴切。
他忽然在想,如若自己出生在平常人家,娶到她这么以为宜室宜家的妻子,男主外女主内,举案齐眉的日子,想必也是极美的。
窦嬷嬷原是坐在罗汉床前的矮墩上,陪着云卿一起缝制衣物。
率先发现康熙帝来了,下意识想起身叩拜。
康熙帝摆手示意她别出声,但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引起云卿注意。
瞧见来人,她恬静小脸上欣然掬出一抹小意,好似枝头暖阳,瞬间照进康熙帝的心房,“怎么这时候过来啦,都忙完了?”
她也没请安,语气随意。
瞧起来,更有种寻常家里,妻子瞧见夫君从外忙完归家的模样。
“哪能啊——”
康熙帝苦苦叹了声气,挪开云卿周遭的毛皮半成品,在她腿上寻个舒服的位置,慵懒躺上去:“一堆事等着呢。”
顷刻间,暖阳洒满他的俊脸,疲态也越发清晰。
云卿瞧着心疼,放下手里的活计,轻轻给他按揉着太阳穴:“不能推到年后么?”
康熙帝微微摇头,如数家珍地向自己的“小妻子”倒着苦水:“兵部要银子当军饷,礼部要银子筹备年节,吏部要银子筹备科举,工部要银子修建堤坝,刑部去年破获好几场贪污大案,追着朕要给下面的人发奖赏。然后户部……”
“户部跟你哭穷。”
云卿一语中的。
两人噗哧一声都笑了,康熙帝睁开眼,抬手挠了挠云卿的尖尖下巴,“知我者,卿卿也。”
“睡会吧。”云卿按揉着他蹙起的眉心,“几时要回去,我等会叫你。”
康熙帝余光瞥了眼多宝阁上的英式钟表,“再待三刻钟吧。”
“好。”
云卿扯过软背给他盖在身上,沐浴着阳光,闻着云卿身上独有的馨香,康熙帝很快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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