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升温(舒良言)

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两相对视，脚下这片土地, 是他们相爱时相约过的巴黎。
天空好像更阴沉了, 乌云飘过, 带来要下雨的前兆。
陆同舟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撩开她额前凌乱碎发，动作和眼神都无比认真，“不要跑, 慢些走。”
褪去青涩锋芒, 陆同舟的眼神深不可测，沉甸甸落在她身上。白T恤换成白西装，在落星镇时她就发现了, 他对比十八岁时应该长高了几厘米, 现在高大宽阔的身躯站在黑色柏油路上压迫感更重。
没想到他们还是在巴黎见面了。
心情几经变幻, 靳明嫣换上公式化的笑容, 保持礼貌没有甩开陆同舟的手，顺着他的手指摸过去，微微弯腰和他握手，“陆总，感谢你赞助‘NJOY’, 也感谢你愿意支持我，不胜荣幸, 不胜感激。”
一声“陆总”, 所有相逢异国的旖旎散去。
乌云聚集, 整个天际一片阴霾。
靳明嫣的手指温热柔软, 陆同舟盯着她的脸，喉结上下滚动好几下，嗓子轻微的哑，“喝酒了吗？”
怎么脸这么红，眼睛也水润。
“喝了几杯。”靳明嫣用力抽回手放进西装外套的口袋里，在陆同舟看不见的地方蜷缩起来，“陆总，我有事先走一步，再见。”
靳明嫣转身走，身后始终有脚步声不紧不慢跟着，陆同舟腿长，跟着她毫不费劲。
“……巴黎很美。”
“我原本想第一时间来见你。”
“就算再不肯和我讲话，我还以为你起码会问问我为什么在这。”
靳明嫣始终保持沉默。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落在地上。
“一周前你从落星镇离开，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一直失眠。”陆同舟低笑，“嫣嫣，人不睡觉是会死的。”
他们一周前还在落星镇的晚风里抵死缠绵，现在在巴黎的夜晚街头如同陌路。
靳明嫣勾起唇，笑意不达眼底，“陆总。”
她停下脚步回头，嗓音轻轻的缠绵悱恻，“你我之间……一见面就说这些合适吗？”
她一笑，陆同舟就眸色加深，哪怕她是有意要勾他慌乱失态。
“不觉得不合适。”陆同舟突然想抽烟，他这些年冷静惯了，烟酒续命，一见到她，冷静灰飞烟灭，他把颤抖的手藏在背后，“有些话就是一见面就应该说出来的。”
“你想跟我说什么？一次性说明白。我要订婚了，你身为前男友，应该避嫌。”
一句话，陆同舟所有的动作顿住，他张张嘴，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口，他被中伤后表现出的失态，完全不符合他“陆总”的身份。
靳明嫣像是没看见，主动靠近他两步，“就算没有你，主展位也会是我的。就算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
她盯着他的脸，“我的未婚夫，比陆总你……要好、得多。”
陆同舟眼神彻底冷了，从和她重逢的方寸大乱中回过神，他舒展身体站着，懒洋洋挑起眉头。
一瞬间，陆同舟不再处于劣势，深邃的五官带上一些不易察觉的攻击性。
“退婚吧嫣嫣。”
靳明嫣心里一个激灵，话里带着嘲讽，“陆总喝醉了吗？怎么开始说胡话？”
“Antione不适合你，你想要的，他给不了。”
陆同舟不带感情说话时，和谈判桌上的商人并无二致，“不如考虑我，你可以仔细衡量选择我的利弊，不用带感情。”
靳明嫣倒真有几分惊讶了，“这种关系叫联姻，所以……你也想和我进行没有感情的联姻？”
Antione选择她是因为她在巴黎没有背景，却有点名气，可以给他维持家族的好名声。
“……你又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看我，混了这么多年终于有钱了，现在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去想那些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比如我要抢女人，谁敢拦我，我就让他明白，她到底是谁的。”
靳明嫣用力捏紧手掌。
陆同舟收起笑容垂眸看她，这些年他有出息了，身上披上了一层霸总的皮，却还是像落星镇那个不要命的小混混，浑身一股狠劲。
这个人耍无赖，靳明嫣不想再废话，扭头就走，手臂迅速被一只大掌钳制住，“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家。”
“用不起您这尊大佛。”靳明嫣挣扎几下，“放开！”
大小姐还是这样，嘴里说用不起，态度却恶狠狠的，姿态从不肯低，高高在上就轻而易举把一个人拿捏了。
陆同舟突然很轻柔地摸她头发，嗓音缱绻至极，“那我们就一起站在这等一场雨，也不失为一种别致浪漫。”
她继续挣扎，可他就是不放手。
靳明嫣捏紧手掌心，仰起头看阴沉的天，深呼吸稳定情绪，“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陆同舟弯腰在她耳边轻轻说话，“大小姐在想什么呢？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这么多年我都忍了，我还忍得住，虽然我很想。”
靳明嫣咬紧牙关，“陆同舟，你别在我面前耍流氓。”
还有……什么叫忍了这么多年？一周前，那个在她身上放肆的禽兽是谁？
“我没有，我只是比较诚实。”
陆同舟放开她，走过去绅士地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靳明嫣拎着包一脸不爽走过去。
他爱送就送，多个司机而已。
“八月的巴黎，刚好。”陆同舟突然说，“我们第一次的见面也是八月。”
靳明嫣皱眉，刚要说话，一抬眼，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她眼眸里争相绽放，她微微张嘴，有些惊讶。
白色宾利的副驾上塞满各种花朵，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有几片掉落的花瓣被夜风卷走，落地，飞起来，又落地，又飞得更高，起起伏伏……
这些花像油画般色彩浓烈，突然敲碎巴黎街头的沉闷。
靳明嫣的头发被突来的大风吹乱，她无心打理，高跟鞋跟踩在地上同一个点许久没动。
陆同舟双手插兜看着她，上半身慵懒靠在车边，那身白色西装在色彩缤纷的花朵映衬下风流浪|荡极了。
“你说巴黎是浪漫之都，可我是俗人。”陆同舟静静盯着她的侧脸，怀念的东西很多，一种情绪放不下，“久别重逢，我想，我必须送你很多很多花。”
“我们一个月前见过。”靳明嫣心情起伏不定，却不忘纠正他，“……在落星镇。”
不仅见过，还睡过，本以为是此生最后一次的见面。
的确挺俗，看星星，看烟花，送花，其实都挺俗的，当年怎么就被吸引，青春期被感动的点真的很浅。
她当年的确说过巴黎是浪漫之都，她憧憬的也是巴黎的浪漫和艺术氛围，可这些年浪漫她没感受到，只有生存压力，只有无穷尽的欲望。
这里是欲望之都。
靳明嫣从那些烂漫的花朵上移开眼睛，仿若站在繁花似锦的春天里，她却反应很无趣地说了一声“谢谢”。
陆同舟靠在车门上仰头看天，风从他脸上经过，带起额前碎发，嗓音突然低落，“今晚没有星星。”
她曾经那么期待地问过他，巴黎的星星是不是和落星镇的一样亮。
上车后，靳明嫣坐在后座，一抬眼就能看见塞满车里半个空间的花束，陆同舟背对着她开车，成年男人后背宽阔，成熟稳重的气息无处不在。
她突然想起一个童话故事，马车，花，白马王子和公主。
靳明嫣笑了一下，傻子，童话故事怎么能信呢。
白色宾利停在她家楼下，下车后靳明嫣头也不回走出去好几步，才想起陆同舟现在是她的赞助商。
虽然没了爱情，却多了利益，七年后纠缠继续。
她脚步微顿，陆同舟没追上来，只是懒懒散散靠在车边隔着远距离看她背影，西装外套鼓风，路灯下衣角飞扬。
在她回头的时候，他惊讶挑起眉头，极快地露出一点笑容，“快上楼，要下雨了。”
他以前也是这样，骑着摩托车送她到校门口，然后说“大小姐，往前走”，后来就是送她回京都，他说“大小姐，别回头”。
靳明嫣回头了，朝陆同舟所在的方向走，陆同舟用一种微微迷茫的眼神看着她靠近，最后还有几分脆弱。
靳明嫣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选了一束蓝色玫瑰抱在怀里，抬头看他，“陆同舟，晚安。”
陆同舟眼神迷离，伸手来拉她，她侧身躲开，抬脚和他擦肩，“好好休息，做个好梦。”
靳明嫣上楼了。
下一秒，陆同舟的笑容终于灰飞烟灭，脸上露出痛苦神色，胃痛折磨了他整整一个晚上，可能是水土不服，原本稳定了的病情再复发。
可是巴黎很好，巴黎有靳明嫣。
脸色逐渐苍白，嘴唇血色全无，可他快乐，好久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快乐了，久到他还以为自己失去了感知快乐的能力。
他拿了一包烟靠在前车引擎盖上，脱下西装外套随手丢开，叼一根烟放在嘴里，没拿火机出来，时隔多年，他又有了戒烟的想法。
在他的计划中，他还要三年才到巴黎来，他给自己十年，如果她结婚了，他就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买一套房子，每天看看她，度此一生。如果她没结婚……
如果没结婚，那她必须是他的。
现在呢？她要订婚了，订婚可不等于结婚，没拿那本证，根本不算什么婚姻。
何况她还没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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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明嫣上楼，出电梯后顺手把玫瑰扔进垃圾桶，毫不犹豫的，蓝色玫瑰落在肮脏的垃圾桶里。
照旧洗完澡后去画室画画，今天同样没画出什么东西来，她这么年轻，好像就成了一块干涸地，斑驳开裂。想起她这些天为了争主展位耍的心机手段，已经是她这些年的常态，林观鹤说她还不够放得下，她太消耗自我了。
靳明嫣站在阳台上，眯起眼睛吹风，湿嗒嗒的头发贴在白色浴袍上，还有几缕黏在脖颈处。她不再思考，拿起红酒瓶开始往高脚杯里倒。
喝醉了毫无形象倒在阳台的藤椅上，没多久就开始下雨，倾盆大雨带走了空气里的尘埃。
何今颜给她打电话，第一句问的就是她有没有好好吃饭，靳明嫣脸不红心不跳回答吃了，而且吃得很丰盛。
“说谎。”何今颜笑话她，“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就会啰嗦，如果你吃了，你只会说‘吃了’，不会说‘吃得很丰盛’。”
靳明嫣只是笑不说话，窝在藤椅里犯懒。
两人东拉西扯一会儿，到了要挂电话的时候，何今颜才问，“怎么了？今天的情绪有点不对啊。”
在何今颜面前，靳明嫣不用强颜欢笑，她低骂，“去她妈的葛莹，一直给我添堵，我不会放过她的，让她给我等着。”
何今颜了解完事情的经过后跟她一起骂，骂完了突然说，“我在京都看见了陆同舟，大概在你回法国的后面几天。”
靳明嫣骤然沉默，电话这头只剩她的呼吸声。
“陆同舟现在混挺好啊，听说已经确定要加入京都商会了，你也知道这个圈子有多么排外，他却想进就进。”何今颜说了一堆，铺垫足够了才问远在法国的好友，“上次你回国找了他，和他在一起，你开心一点了吗嫣嫣？”
许久，靳明嫣才漫不经心回话，“我不开心是因为他吗？跟他在一起就能开心了吗？他陆同舟是谁？竟然能有这种份量。”
靳明嫣的语气冷淡玩味又充满嘲讽，就像她现在看待陆同舟和她关系的态度。
“陆同舟放出风声要在京都搞风投这块，圈子里的人都想和他这么财大气粗的大佬攀上点关系，但没人见到他本人，一个叫‘Audrey’的女助理在帮他对接一切事务。”
“英文名字？是外国人吗？”
“不是，是中国人。”
“中文名叫顾语？”从落星镇回来后，靳明嫣不知道怎么就记下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和长相，好像是从毕业就跟着陆同舟的女助理，现在升到了副总的位置。
“不是，Audrey和顾语是不同的两个人，顾语负责接待，决策权在Audrey那里。”
何今颜有点纳闷，“陆同舟怎么不见人呢？他想要打入京都圈子，怎么自己还摆起谱来了？”
“因为他不在京都。”
“不可能啊，事业处于这么重要的关头，他不亲自盯着？这么放心Audrey？”
“他人在巴黎。”
“在哪？？？”
“巴黎。”
“……”
何今颜倒抽一口冷气，“乖乖，刺激。”
“……刺激什么？”
“我都准备好来巴黎参加你的订婚仪式了，但我怎么觉得……暂时不用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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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追求者（修）◎
陆同舟会来巴黎是靳明嫣没想到的, 当年她要走，他可能、或许想要她留下，却没有试过挽留, 只有尖锐的语言不断扎伤她。
后来到了巴黎，靳明嫣也问过自己, 如果当时陆同舟放低姿态让她留下, 不选择何丽丽, 而是选择和她一起面对成江海、王妩的事情，结果又会是什么。她现在可能不是“Yancy”，没有成名, 但会和陆同舟在一起。
偏偏那时的陆同舟不会放低姿态恳求她留下, 她也不肯再服软，分开成了必然。
晚上做梦，时隔久远, 她再次见到站在拳场上的陆同舟, 光着上半身, 漂亮的肌肉线条上沾满汗珠, 在人山人海的激动叫声中回头，他的眼神锐利，牢牢盯住她的眼睛，看着她靠在盛闻怀里。
他把悲伤藏得那么深，眼底光影破碎, 身上伤痕累累，嘴角溢出鲜血, 就是不肯从她脸色移开视线。
他在人声鼎沸里孤单一人。
那天他输了这场拳赛。
他受了很重的伤, 难得在她面前露出柔软模样。她为他痛哭流涕, 心疼得要死, 等在手术室外面的那段时间里，她就决定无论怎么样都要和陆同舟在一起。
后面发生了很多事，她始终没想过和陆同舟分开，分开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是他态度坚决，无论她怎么挽留都要放手。
睁开眼，靳明嫣摸了摸湿润的眼角，不懂为什么明知道是梦还醒不过来。
今天要去试订婚礼服，这是早就约好了的，Antione却临时来了一句“在忙，抽不开身”。
靳明嫣并不在意，哪怕她一个人订婚都无所谓，只要大家都知道她嫁的对象是Antione就行，葛莹没说错，她看中的就是“豪门”这两个字。
要去的婚纱店开在一座高档商场里，透过高大的玻璃橱窗，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套套精致的白色婚纱，圣洁高贵。按理来说，踏进婚纱店的女孩应该喜气洋洋，起码不应该像靳明嫣这样，店员无论问什么，她都面无表情说一句“都可以”。
礼服选哪几套迟迟没有敲定，店员委婉地问了一句，“小姐，您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吗？”
靳明嫣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抬眼垂眸都提不起精神，墨绿色的头发开始褪色斑驳，在她身上突出一种颓废的美。
“订婚那天，您的头发还会保持现在这个颜色吗？”
“或许吧。”
“小姐，您需要给一个准确的答复，这样我们才能确定礼服颜色。”
靳明嫣蹙眉，“抱歉，我确定不了，我头发颜色都是随机的，想染什么就染什么。”
她并不在意头发颜色和礼服颜色搭不搭。
店员没办法，只能多拿几套给靳明嫣试穿，她喜欢哪件就留哪件。
第一套礼服是一件白色的抹胸款式，长长的裙摆拖地，数不清的亮闪碎钻铺满，非常重工。
几个店员眼前一亮。
“小姐，您真是我见过最美丽迷人的新娘！”
“身材太好啦！”
“皮肤也好白，这件礼服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靳明嫣也觉得不错，刚要开口定下，身后突然有高跟鞋的声音响起，来的还不止一个人。
“欢迎光临！”
店里突然热闹起来。
“啧啧，真美啊……”葛莹径直走到靳明嫣身边，在她身边绕一圈，长指甲划过礼服上的碎钻，“人靠衣装马靠鞍，谁能想到现在的你是当年那个来自中国、连酒店都住不起的穷女孩呢。”
又被提起过去，靳明嫣长睫毛轻颤几下，垂眸看向葛莹，视线越发幽深凌厉。
靳明嫣穿着高跟鞋站在镜子前的小台阶上，本就高出葛莹一头，重工的礼服又让她看着格外贵重，高不可攀，葛莹默默后退了一步。
和葛莹一起来的还有画廊几位同事，她们刚才在逛商场，手里都拎着几个购物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