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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女匠师(悟空嚼糖)


“王准匠师。”
在叫她?王葛回头,是刚才那个怼在滚灯前的大头匠郎。

对方识礼,王葛也揖礼而回。
“我姓沈,我等都是山阴县人。”沈大头笑起来倒显得怪憨厚,“耽误王准匠师片刻,烦请看看我画的滚灯对不对?”他早就拣好石子,话没说完,就在地上快速画出滚灯的烛盘、轴、最后添周围竹条。
此人诚恳请教,王葛就大大方方的教。一是滚灯的道理易学,沈匠郎其实已经理解了大半;二是她前世也是这样的四处求教别人,不可能反过来难为像自己一样努力的人。
王葛回来竹区五院后,沉闷气氛充斥着院落。三个匠娘均在制作区忙碌,除了郑娘子,其余二人有可能也在做运气任务。
居舍内只有孟娘子,她也是刚回来,正把奖励往筐里摆放,笑着看向王葛,说道:“今早我先去的草编甲区,寻思那里离咱们远,人会不会少点。哎哟,可不得了,已经围五圈人!一打听,才知道住那边的全是山阴县的准匠师。你说,这些人莫非天没亮就过去等了?”她感慨的摇下头,并非真询问王葛。“我就又去的草编丙区,好险,总算抢到固定任务了。”
孟娘子展示自己也得了盏油灯。
王葛把用不着的奖励置于筐中。“谢孟娘子提醒。”对方分明是告知自己,清早莫要去材料甲区那边。
二人会意一笑,各自端着材料出来,选个位置练习匠技。
徐娘子回来了,没完成固定任务,脸色难看,和孟娘子错身而过时仍失着神,没打招呼。
这种情况,或许每个人都难逃。所以光阴有限啊,越想抓牢,越是转瞬而过。
晌午了。
王葛匆匆去庖厨、匆匆回,竹壶往旁边一放,继续练习。为了夜里不干扰旁人,她改白天练习剡木入窍技艺,二十块木料凿的只剩五块了。进步当然有,但是停留在一个阶段后,想再精进,势必需要一个长过程。
此过程,对匠人的耐性是场严峻考验。
有人怕考验,王葛恰恰相反!一旦进入考验的过程,她全身的血液就沸腾了,似一个血球推一个血球,从骨子里往外叫嚣着它们的雀跃。
木锤轻敲平凿,切进木料中,将碎木挖掉,截面直,没倾斜。
改窄凿。
换一面,砰!
再换一面,砰!
往外抠槽眼中的碎木,差强人意。继续。
王葛跟郑娘子隔着两个制作区,这点距离对郑娘子来说,形同虚设。她被一声声动静搅的脑门子抽搐,怒火、羞恼,逐渐将理智淹没。
她真的很灰心,本来一宿就没睡好,早食没顾上吃,一上午一口水也没顾上喝,辛辛苦苦雕出来的鹤,越看越像长着鸡腿的大鹅。
翩然姿态倒是具备了,但它算鹤吗?
一时间,她记忆开始混乱:以前听人讲仙鹤时,到底讲的啥模样?
终于,郑娘子起身。
王葛的视线一下暗了,抬头。
“王准匠师,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没有,她们几个也没有。你这一声声的,一上午就没停,能不能稍微顾及点别人?你哪怕下午,等我们都完成任务了再凿也可以啊!”
“好。”在白天,浅凿木料的声响根本不算吵,远比篾竹的动静轻。但王葛没争辩,不是讲道理的时候,郑娘子情绪一看就不对劲。
这是徐娘子在篾竹,她高看自己了,今日在草编材料区的任务失利,成绩倒数第一,丢死人了。必须加紧练习,明早抢竹材料区的任务。
咔、咔、咔……连着好几声,徐娘子劈完竹条,开始刮竹青,更刺耳了。
郑娘子使劲深呼吸着,没法朝徐娘子发火。对方比她惨,自己还有搏的机会,徐娘子明日要再失利,就得离开急训营了。
王葛换了慈竹秆出来。反正徐娘子在篾竹,不差她一个。
她利索的先将一截竹秆劈成二十几根竹条,不刮竹青,用嘴篾竹,如此分层的动静较小。
可是,郑娘子没能捱住。她骤然崩溃,趴伏在制作区大哭。没人明白她的苦楚,姑舅、夫君都认为她考取完匠工就很好了,在匠肆做工能挣着钱,家里减了力役、减了田租,还不够吗?再往上考,哪那么容易。就说这次离开荷舫乡,一走就得半年吧,家里啥都顾不上。真能考上匠师也行啊,明知道考不上,谁都明知道她考不上,还折腾啥?
最可怕、最不甘的是,郑娘子其实也知道自己考不上。可是又一想,万一走运,考上了呢?她已经当了十一年的匠工了,太羡慕那些匠师了!凭什么不能试一次?
到底是她阿父阿母疼她,卖了一百亩地,托人争到了这个急训营名额。整整一百亩良田的代价,就因为普通庶族没见过鹤,浪费掉一次任务。非她技艺不行!她能不愤慨吗?
傍晚,孟女吏无视郑娘子的泪痕,“鹤”雕评为失败。
而后,孟女吏将林小娘子的行囊取走,宣布对方已被驱逐急训营。
人与人不同。听闻此消息,徐娘子瞬间恢复斗志。郑娘子更难过了,这个夜晚,她的哭声时断时续。
王葛、孟娘子早早将铺盖抱到制作区,燃起烛笼,继续练习。徐娘子也如此,蹭孟娘子的烛光。
又一个匠娘出来了,蹭王葛的烛光。
唉……她感叹,用前世的话说,这就开始卷起来了。
外面,仍是谢奕、陆贼曹敲着刁斗巡夜,发现竹区五院隐有亮光后,喊道:“子初熄烛!”
其实白天孟女吏已经告知了,子初以后必须熄烛。
陆贼曹小声道:“踱衣县这些准匠师,不如咱山阴县的能吃苦。”
谢奕:“本地的匠人数,比其余各县相加都多。虽然匠童、匠工等考核,留取名额增多,但增名额能增多少?一年一年,匠人数又增多少?”
“说的是啊。好几年了,乡兵大比都能打死人,匠人考试不过是换种方法搏命。不过,”陆贼曹不理解的问:“有些运气任务是不是刁钻了?比如雕鹤的题目,换我、我也不会,见都没见过。”
谢奕:“此题考的是匠师的……”他指一下脑袋,“确实是雕鹤,也非雕鹤也。”
“啊?”陆贼曹更胡涂了。
弯月照耀着一座座院落,情景大不相同。
一院、九院、十院,均为山阴县考生入住的区域。此三处,不但草棚下挤满了人,连过道都是。
白天请教过王葛的沈大头就居住在竹区一院。
凿木声、篾竹声、厚颜的讨教声交织于一起,吵的跟熬夜干活的匠肆一样。
沈大头正蹭着别人的烛光制小滚灯。他们的居舍住了五十个匠郎,乍听觉得一定拥挤,可是并没有。
因为从第一天来急训营,山阴县的准匠师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晚上睡在居舍里。本县多少考生啊,能有机会进急训营多难得!
居舍里不准制器,那就把铺盖挪到庭院里来呗,啥时候困了,就地一躺。
不知哪个人开始诵了一句:“舜发于畎亩之中。”
有人接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沈大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
人声渐聚:“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必先……”
所有人开始异口同声:
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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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死了!饿其体肤?哼,喊这么有劲,一听就不饿。”
咕噜……林小娘子一天没饮食,饿的肚子不停叫唤。这间柴屋就在竹区一院附近,山阴县匠郎的自勉之声,声声刺耳,显得她目前处境更糟,更像是她自找的。
外面真好啊,她何时才能被放出去?
后头,鬼祟匠郎倚着柴垛,半边脸肿的又紫又亮,疼的睡不着,就一直瞪着曾经的队友,现在的仇人,要不是她自作聪明,他完全不用挨这一棍子。
林小娘子不敢与其对视,就扒着门缝往外瞅,脸上、下挪着,始终只能瞅到最近的月霜树影。“小贼曹吏,敢私自关我,待我回……啊!你踹我干什么?”
“快哼你!”不踹死你,你还敢瞎嚷。
林小娘子气得捶地,当她真怕他吗?要不是饿的实在没劲,非挠烂对方的紫腮。
有人来了!她听到脚步声和讨饶声,连忙让开门口位置。
谢奕解开绳索,陆贼曹将一个蓬头匠郎扔进来。
“呼。”谢奕吹亮火折子。
林小娘子看清蓬头匠郎模样,惊得紧紧捂嘴。倒不是这人长相丑陋,而是他头发太多了,比常人的短一半,毛糙的挺立上、下、左、右。再加上他脸庞浮一层黑灰,整个脑袋像掉到灰里的大毛栗子。
毛栗匠郎一见火折子亮,双眼翻白……
“嗯?!”陆贼曹重重一声。
此人黑眼球翻回来,惶恐捂头:“我是准匠师,没犯错,为啥抓我?”而且还想活活烧死他!
谢奕真不是有意的。柴屋这边黑,他燃起火折子照路用,谁知毛栗匠郎头发太多,飘到火折子上了,风送火势,瞬间着成大火把。待火扑灭,此人的头发烧掉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卷曲、蓬开。
谢奕问:“你是踱衣县荷舫乡人,姓乔,名麦斗,五年之前被留取为准匠师?”
“是。”
“急训营前来山阴县途中,有一隶妾向王葛准匠师讨木尺,那隶妾……你可识得?”
“什么隶妾?我冤枉啊,啥隶妾?”
“快、窜待待!”柴屋一角,鬼祟匠郎拼尽全力嚎出一句,血顺他嘴角淌出。快全交待吧,别嘴硬、也别指望司马冲,一定快全交待,不然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陆贼曹一柴棍就将毛栗匠郎砸倒。
第三组智囊团,是匠郎和隶妾合作,败坏王葛的品德,跟林小娘子的计谋差不多。
当时王葛若心软帮助隶妾,就会被毛栗匠郎引导言论指责,不帮也一样。但这二人低估了王葛的果断与智慧,当初伪善考生慢一步假装好心,毛栗匠郎早就顶替伪善考生的倒霉结局了。
这一切,谢奕如何知道的呢?
是隶妾被押回踱衣县后,狱小史心思缜密,迅速审案后,将隶妾的口供书于简策,急送郡贼曹史,然后转到他手里。
谢奕拿到口供后,气愤不已。没想到司马冲既想让他帮着解决烂摊子,又不讲实话。他熄掉火折子,出来臭烘烘的柴屋。还差两组智囊团,他就完成阿父交待的事了。
不行,完成了也要多呆几天,早回去还得跟狗鹤打架。
王葛今早抢固定任务,又被人拉拽了。
她不到卯正(起码差两刻时间)就到了竹料丙区,谁知已经坐了三圈人。
第一圈只有俩人,堵着院门口,全都盘着腿坐,膝撑的老宽。第二圈是四个人,其中一人只看后脑勺就认出来了,是山阴县的沈大头。第三圈八个人。
来不及去别的地方了。王葛坐到第四圈的正中,开始思虑:自己是不是太懈怠了?从何时开始懈怠的?她真的足够刻苦了吗?努力到极致了吗?从入林木苑,她每晚子初一过就睡、卯初后才起,所谓的起早贪黑,竟能睡足三个时辰!
前头这十四人,应当都是山阴县的准匠师,昨天早上他们来的时间,的确在她后头,今早就把前排占满了,说明什么?说明昨天他们是探路!更说明,竹料甲区、乙区,已经没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所以才来侵占离他们较远的丙区。
她以为自己不吃早食就过来,已经早到极致了,可对方呢?至少比她早一刻出发。
她的格局太窄了,怎能仅把本县准匠师当成对手?从今日起,应当把山阴县、把整个郡的准匠师当成对手!
否则等不到匠师大比,她就会被急训营淘汰掉。
辰初……
辰初……
随巡吏报时,所有人冲进材料区,毛竹坚硬,抢此任务的人或许少些。王葛也是没办法了,赌这点,冲毛竹堆跑。
“啊!”有人拽住她后衣,将她抡出人群,一下仰栽到地上。等她起来,眼前人挤人,根本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停!”匠吏怒喝:“刚才谁人推搡?”又问王葛,“可看到拽你之人?”
“未。”她左手托着右手腕,微微抖着,倒地剎那怼到了,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沈大头在水竹堆前领到了任务,举着手过来。
匠吏许他言,沈大头指着一个并不强壮的匠郎道:“是他!我刚才看到是他拽的王准匠师。”
“你胡说!”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若非心理特别强大,再嘴硬都能看出心虚。
沈大头:“我愿和你当着贼曹吏对质,你敢吗?”
“你!”此人不敢,闹到贼曹那,小事就变大事了。他立即向王葛揖礼赔罪:“刚才是我太着急,是我的错。但是你看,我也没领到任务,不然就让于你了。”
让任务?王葛道:“互换任务要废匠师大比资格,郎君不知吗?我若不留神应了你这句,就在众吏跟前留下不好品德。郎君是害惯了人吗?还是将众吏都不放在眼里,欺负我年幼、再次害我?”
“你瞎说什么?”拽人匠郎吓坏了。
“说的好!”沈大头则跟几个同伴,同时为王葛的机敏反驳称赞。
王葛不能和这种人浪费时间,赶紧去寻运气任务。她离开后,此人还是被巡吏带走了,恶意推搡竞争对手,可不止是降品德的惩罚。在王葛找到了运气任务时,拽人匠郎也垂头丧气的背着行囊,被巡吏撵出了林木苑。
此人回首,恨恨不已:你摔伤右手,就算找到运气任务也完不成。我在外头等你出来!
王葛的运气任务跟雕鹤如出一辙:竹木雕蜼,须灵动,材料自备,制器后,交与居舍吏察验。
左夫子讲《尔雅》时,描述过“蜼”的形态,言此兽似猕猴,鼻子外露向上,尾长数尺。
但描述归描述,猿猴形态百异,任何一处不对,就不是蜼了。
成千上万的准匠师,有一个见过蜼吗?不,急训营不会用这种考题特意为难人,肯定另有解法。
哪种解法对?当然两种都要试一下。
要求是灵动?那太好办了!
狱小史:晋朝县吏名称。掌牢狱、审决狱讼职责。
蜼:音wèi。一种体形较大的长尾猴。《尔雅释兽》中,蜼,卬(áng)鼻而长尾。

第170章 166 费劲的任务
王葛回庭院,昨晚蹭她烛光的陈小娘子正在制作区忙碌,二人交错一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进屋舍后,她在右手腕缠上双层布,扎紧,防止活动多了加剧伤痛。再把背筐拖到制作区、离陈小娘子最远的位置,免得相互影响。
王葛离家前,制作了工具凳零件,榫卯拼接后很结实。取出之前篾好的宽窄合适的慈竹条,截为五段,然后打磨。
先制“蜼兽”的双臂。每根竹臂长度两寸、宽度三分、厚度一分。右手不能使力,她就双脚夹着篾刀,左手执竹条打磨。
再制蜼兽的双腿。标准跟双臂差不多就行,没那么严格,但是要将双腿各刮一道曲线,令人一眼看上去,跟双臂区分开。
然后就是蜼兽的躯干和猴脑袋了。任务要求的是“灵动”,不用自找麻烦追求栩栩如生的猕猴模样。那是舍本逐末。
随着一步步制器,王葛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揣测。
这个运气任务,考验的是创造力、想象力,并非精致高雅的外形。
五根竹条准备好,就是组装了。从筐中挑出一根长慈竹棍,自中间砍断,两根棍的长度、粗细均跟箸(筷子)差不多。再取两个宽的竹片,有弧度的,扣在工具凳上要稳。
选好后,捆两圈麻绳将它们固定,用最窄的平凿分别在它们的正中位置钻眼。竹子有分裂的惯性,钻的时候动作要轻,宁愿先钻小,不能钻大了。
将刚才的两根长竹棍扎进两个弧竹片,暂搁到一旁。
接下来,在最开始的五根竹条上钻眼。肯定不能使用平凿,她带的行囊里有毛竹条,仍是双脚夹住篾刀,将一根最细的毛竹条打磨成竹针。
毛竹坚硬,用竹针的尖在慈竹条上慢慢磨孔,能穿进麻线即可。
两根蜼兽的手臂,各钻三个眼。
两条竹腿,各在最靠上的位置钻一个眼。
躯干上、下两端也要钻眼:左肩钻透到右肩、左胯透至右胯。
因躯干厚,得替换竹针的尖度,而且钻一会,尖就钝了,需要不停的再削尖。
打磨竹针得双脚挤住篾刀跟左手配合。
钻眼则得把竹条固定在工具凳上,捆紧麻绳。
此步骤循环切换,她右腕以下不能使力,因此制器的过程非常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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