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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女匠师(悟空嚼糖)


桓式察觉王葛时不时扫一眼阿真的信,于是敲碎泥封,打开信筒,取出尺牍。
要不要装害羞?王葛垂着眼,不知信里托县令照拂她婚姻一事,写得委婉不委婉?
“阿真要在本县买荒地,你交待给循行、小史。”
王葛拧眉。信就这么递给门下史了,可见没别的内容!“不打扰县令,我回家了。那些护卫之俸?”
门下史跟着起身:“匠师随我到吏署稍待,五名郡兵、十名勇夫、三十五名乡勇皆按月领谷粮,另给他们各配农具、马匹所需的草料。到苇亭后,所有护卫闲时种田,若有偷懒不服训的,你不必管,跟程亭长说,由程霜上报即可。”
“我明白了。还有白容……”
桓式:“良驹只择一主,你带去苇亭吧。”他又吩咐门下史,“在苇亭建个骑射场,”嘱咐王葛,“骑射能学则学。”
“是。”
门下史送走王葛后已接近申正,他返回县令廨舍,把尺牍放到书案上。“给桓真郎君寻找荒田的事交待下去了。刚才我瞧着王匠师似有未尽之言,跟信有关?但信中确实没写旁的事。”
“嗯。明日让县三老、木匠肆的主管匠吏各为王葛举荐。”
门下史告退后,桓式拿起两片窄尺牍,一片上写着……托族叔买县境荒地;另片写着……盐碱地也可。
取首字,就是“拖延”。
“心眼比本事多。”桓式笑着弹下木片,用刻刀把上头字迹全刮掉,扔到废料筲箕里。王葛的未尽之言就是接近许嫁之龄,敢向她提亲的,她难查清对方底细,能查到底细的,定不配她。王荇年纪又小,倘若姊弟俩一个进了将作监,一个进太学,王葛的婚姻还能更上层楼。
拖延……是下策,应从现在起,操些心,为她寻觅值得托付的少年郎。
话分两头。
铁风、铁雷平时均在县署,只有王荇休归时一起去清河庄接、送。门下史猜出王葛肯定先去趟清河庄,就给铁氏兄弟休期,王葛跟二人相见,自然又是一番重逢感慨。
铁雷先去苇亭送信。
铁风跟去清河庄,他和庄里几个管事都熟。
王葛在平州艰苦惯了,马不停蹄赶到清河庄已快半夜,护卫在草地里搭帐,她在牛车上清出个能躺的位置,坐上去,激动心情难压抑,又担忧。
“铁阿叔,你说袁夫子能让我见阿荇么?”她摇下头,“见是肯定让见的,不知能否许他跟我回家?”
“应当能。上个月荇郎没休。”
其实这问题她已经问第三遍了,铁风也告诉她三遍,自去年十月起,王荇学业更紧,有时双月归次家。
月明星稀,王葛往庄园方向看,心随微风慢慢平静。
卯时,庄园的门敞开了,陆续有佃农推车、扛犁,相携去田地。门奴见数十兵士骑马驱车过来,立即往王葛这边跑。
铁风跟门奴认识,把夫子的礼搬进庄园,王葛这些人只进外院,铁风一人随门奴去找精舍的管事。
她安心等候。
听到跑动声了,来了!
脚步声很重,铁风背着王荇从望秋林跑到的外院。
姊弟俩未语泪先流。
王葛终于放下心,阿弟长高,结实了。
“阿姊!阿姊!”
是挺结实,撞到她怀抱,两人差点一块栽倒。
“阿姊阿姊阿姊!阿姊,呜……”王荇紧扒阿姊肩头,怎么都叫不够。
“先别呜呜,夫子许你跟我回家么?”
“呜!”王荇脸上已经哭花,点头,“许我休两天,今天和回来那天不算。呜……”
“太好了,走。”
“呜……”
“阿姊背你?”
“呜……”王荇摇头。
“来,跟阿姊骑一匹马。还认识白容么?”
“呜……嗝、呜……”
童仆筑筝这才气喘吁吁追来外院,向马背上的王荇道别,感同身受的又喜又泣。
王葛一行分成两队,一部分随她快马疾奔,牛车慢,另部分在后押车。县署给了好些吃食,一个瓮挨一个瓮,都怕磕碰,还有两头活猪,五只活羊,一颠一“咩咩”。
铁雷与王禾早等在五里外的空亭,翘首以盼,听到马蹄动静,立即牵紧马站到道边。铁雷:“一定是葛匠师。”
对,一定是。
官道尘土少,望得远,先是一个个黑影出现,然后人影与马匹的轮廓都清楚起来。
铁雷目力强,展臂呼唤。
王葛搂紧王荇,减速,将到王禾两人时喊二人:“跟上!驾!”
“哎!”王禾欢喜,大声应。二人利落跃上马背,跟上队伍。
前方那女郎,是他的从姊!王禾好想喊出声:有人知道吗?那飒爽之姿胜过儿郎的女郎,是他的从姊哩!
这两年苇亭不断外扩,野草丛在近处望不到了,最早开垦的荒田已能种植麦子,唯对面的苇地还保留着一些。
亭道上,王二郎、王菽、王蓬把脖子都抻变形了,三人终于一起吆喝:“来了?来了、来了!”
“阿姊!”
“阿蓬别跑,都是马……快快阿菽,快……”王二郎语无伦次的一手去揪侄儿、一手拉着女娘去迎。

王荇骑行太久走不动道,由铁雷背着。
“阿葛么?”王二郎上下打量,有些不敢认侄女了,不单是尘土扑面,相较离家时,王葛确实长高、稚气尽褪,从容的气度更令面相有变化。
王蓬下嘴唇包上嘴唇,抖糠似的上前:“系阿己么?你系我阿己么?”他挺自信记得长姊从前模样的,怎么眼前的不敢认,从前的样也瞬间模糊了呢?
“别动!”王葛故意严肃,矮下身,捧住二弟的脸,用自己脸颊的土在对方两边脸蛋上各蹭,怪嗓音逗他:“你系我二弟阿蓬么?”
一个鼻涕泡崩出来,王蓬咧嘴笑:“是,嘿,我是。二叔,从姊,我阿姊回来了,真是我阿姊回来了,嘿嘿,我阿弟虎头也回来了。”
“都回来喽!”
“都回来喽!”
王蓬蹦跳着当先开道,雀跃而喊。
王葛已知自家搬宅院了,搬到原来的亭署,亭署迁到更阔的地方。
“跑慢点儿。”王二郎越过王蓬。
“啊二叔等等我。”
王葛拉着从妹的手并行,王菽也成长了,迅速告诉王葛:“迁宅院是县署安排的,没人敢说闲话。”
“嗯。”人越出名越要注意声名,尤其名气大、吏职低的时候。“这木亭还没修?”
“新亭署那已经建了新亭,程亭长特意留着老亭,夏天乘凉用。亭长还说,有这样一个旧亭,后辈们才不会忘了苇亭原来有多苦。”
“哼。”王禾撇下嘴:“整天不是程亭长就是程小郎。”
王菽也“哼”,把脸一扭。
什么程小郎?王葛刚生疑,程霜带着两个亭吏迎上来。简短寒暄,亭吏跟两名勇夫去接后边的车队,王葛身边只留五郡兵随行足够了,其余人、所有坐骑全跟着程亭长、王禾走。
行不多时,二叔折回,牵着个梳着三丫髻的女娃,穿着漂亮的浅红衣、深红裳。
王葛停步。
这是……么妹阿艾?
小女娘挣开王二郎的手,严严实实躲到他身后,然后小心歪出头、又害羞的躲回去。
“阿艾?”王葛蹲下身。
小女娘这次歪出头的动作放慢,脸上仍笑着,眼泪噼里啪啦的滴落,各个剔透跟泉珠似的。
“来,阿艾,我是你长姊王葛。来。”
阿艾扭捏走出两步,变跑,但是很轻柔的倚进王葛怀抱。王葛抱起对方,别说,还挺沉。她把阿艾的胳膊环到自己脖子上,感受小家伙紧张发僵的身体慢慢放松。
女娃就是女娃,哪怕哭了、噘嘴抱怨,说出的话也显可爱,惹人怜惜:“长姊,你再不回来,我可记不住你了。”
“嗯,长姊好伤心,长姊可是一直记得你呢。阿艾,带长姊去找大父母、阿父,好不好?”
“好。”她朝前指路,然后一本正经的神态说:“长姊放我下来吧,你一路辛苦,我不能再累着你。”
王荇羞愧,附在铁雷耳边说:“阿叔也放我下来吧。”
“哈哈,到院里就放下你。”说完,铁雷飞奔。
半人高的篱笆院,王翁、贾妪焦灼而望,王大郎捏拐杖的手不时轮换。是铁雷提前跟他们说,阿葛身份跟以前不一样了,远游归家,得晚辈跪见二老,若二老迎出院会被人数落不孝。
铁雷人未进院,王荇声先扬:“大父母、阿父,我阿姊就在后头。”
“大父母……阿父……”王葛奔跑进院,郑重行稽首礼,铁雷劝院外瞧热闹的亭民各忙各去。
一阵乱腾后,只有王家人进了主屋,王葛这才趴到大母膝上,祖孙俩哭个痛快、喜个痛快。
待久别团圆的情绪都能克制时,王葛再向二叔母周氏行礼。周氏圆脸,是天生的笑模样,早备好见面礼,她亲手绣的布囊,花样为展翅飞翔的大雁。
王葛双手接过,从众人都愉快就能看出周氏必是贤惠新妇。
贾妪一时间跟长孙女稀罕不够,又把王葛拉近,小声告知:“你二叔母有孕了。她本要给你裁衣的,我不让。”
王葛附耳回:“这布囊已经很好了,我往后任吏,得穿吏衣,还就缺个针脚密的新布囊。”
阿蓬大嗓门:“我都听到了,长姊夸二叔母哩。”
这时铁风叩门,是车队进亭了。
十辆大柴车载着满满的物,这是官署给王葛的体面,也是给王家的体面。
今日天已晚,猪羊暂拉到亭署的猪圈、羊圈。酱菜、腌肉太多了,有的不能久放,一车给护卫们,两车给亭署。果酒、枸杞酒有一车,王二郎分别解开一瓮,倒出些让阿父和大兄闻,真是好酒啊,香甜欲醉。
王葛从辽东带回来的箱笼只剩三个,颇沉,全抬进主屋,贾妪喜得见牙不见眼。
王蓬几个小的帮不上忙,就在王荇带领下点数,记录。
灶屋早烹了肉粥,王菽一会儿出来一趟,和篱笆外的一少年你瞅我、我瞅你的笑了好几个回合,王葛总算明白王禾为啥生气了,自家的白菜有被拱的迹象!
小少年渐觉察王匠师剜了自己好几眼,腼腆行礼,离开。
“谁呀?”王葛蹭大母一下,指院外,问。
“程亭长家的仲郎。”
王蓬跑过来,展开手掌:“长姊,你看这是啥?”
黄豆芽和绿豆芽!
程亭长会做事,早让亭灶烹了羊肉,让亭吏抬着食器来的,肉汤里也有豆芽。
家人都体谅王葛劳累,这顿晚食简单吃过,孩子们声音放小,不吵不闹腾。
月上树梢。
王葛终于能躺到自家屋里休息了。她左边是大母,大母旁边是王艾、王菽。她右边是虎头、王蓬。
“日子真快啊。”她拉着虎头的手,摸索着他手上的茧。
阿蓬八岁了,虎头七岁,阿艾六岁。二房的王禾十二,阿菽十岁。自己在外的辛苦,家人是没看到,但家里人就轻松么?除了阿菽、虎头、阿艾穿的衣料是新的,其余人的衣裳还和从前一样,洗褪了色、缝缝补补不舍得扔。
两年时间,大父的头发全白了,大母的背躬了,阿父的眼眶凹陷……一股酸楚冲上她鼻腔,不敢想,一想到阿父的双目,早白的鬓角,她就心疼!难受的心口疼!
一家人团聚的喜悦里,她岂能看不出每人心底不敢询问的忐忑,他们肯定想问她:阿葛,这次归家呆多久?还会如此长久的离家么?

贾妪:“快啥快?从你离家,大母觉得哪天都比从前的日子长。”
王荇趴起身解释:“阿姊是说,每天的时间不够用。比方我,要是每天能再长些,就能诵更多的文章。”
阿菽附和:“我能编更多的草鞋。”
贾妪:“嗯,我能调更多的浆糊,把你们的嘴都糊上。”
王菽、王荇都憋笑憋得发抖,王葛也捂嘴,怕吵醒王蓬和王艾。
笑劲过去后,贾妪说正事:“我想着你得回贾舍村给你阿母扫墓,何时去?好让你二叔提前跟阿竹说,收拾出屋子。”
“不用二叔特意跑一趟。明天吃完午食,我阿父、我们弟妹几个就出发,阿竹勤快,空屋平时肯定都打扫着,不需提前收拾。这样的话,后天清早我们就能到田坡,天黑前归苇亭,不耽误虎头回清河庄。”
王荇喘气都不敢粗,生怕漏掉一个字。“阿姊送我回精舍?”
“当然。若阿父不觉得累,就一家人出行,送你回精舍。”
“呼……”好激动,王荇真想把二兄摇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贾妪:“带你阿父去,真行啊?”
“有牛车,不好走的地方让护卫背他,不费事。”
“嗯……”
“大母想问护卫的事吧?他们是郡署遣到县署,再由县署遣到苇亭服力役的,另个任务是保护我、保护咱一家人。从边郡回来的特殊匠师都如此,大母不必担心他们怎么吃、怎么住、干啥活,既是在苇亭服力役,当然全由程亭长管。”
王葛一向如此,能跟家人讲的事,不欺瞒、不含含糊糊,否则老人家表面上答应不操心了,实则担忧全积在心里,日复一日变成心疾。
贾妪上年纪,很快睡着。王葛轻拍王荇的背,一边想桓真的两封信。桓县令那边只写了买地,给阿弟的是劝学之言,证明桓真给她信时没弄岔,这是咋回事?
罢了,听桓县令的,先晋中匠师再说。
王蓬、王荇懂事的跑去次主屋,一个迭被、倒尿盆,一个帮着阿父穿衣、梳头。
院里,王禾已经扫干净院,铺好筵席。
王葛给大母细细篦头,没想到阿艾会自己扎髻了,但昨天的三丫髻肯定不是小家伙自己扎的。
王翁“咳”一声,散发、背着手从次主屋出来。昨晚他和大郎、阿禾宿一个屋。
贾妪嘟囔:“啥都争。”
王葛被大父母的孩子气逗笑,说道:“只要大父母不嫌弃,孙女愿天天为你们梳头。”
右厢房门开,王二郎夫妻前后脚出来。
王葛:“二叔母也起这么早?”
周氏:“我想去猪圈那走走。”
王艾跳起来:“我也去。”
一大一小就这么牵手出门,王葛先惊讶看大母:“为啥去猪圈走?多臭啊。”再问二叔为何不同去?
贾妪笑了,替儿郎解释:“你二叔母嫌你二叔话多,一会不叫她靠近圈,一会紧催着她去别处走动。”
“哦。二叔母以前在乡里鼓刀屠宰,没想到跟阿艾一样喜欢看猪啊。”
王二郎:“哈哈,她看猪是分块看的,跟阿艾可不一样。”
这话说的,把王翁、刚出屋门的王大郎全引笑了。
吃过早食,终于腾出大空,王葛打开带回来的三个箱箧。大件有羊毡,羊毛和麻线混织的窗帘、门帘,整张的羊皮;小件有兔皮、毡帽、手套、成团的羊毛线球、素皮带、革靴。无一样不是生活常用。
连王翁都看惊了,抢在妇之前问:“这得耗多少钱?”
“所、所以一文没攒下、哎呀!大母轻打,哎呀二叔,二叔你跑那么快!阿菽快拦着大母,虎头……”
王家长房离开苇亭。随行的护卫是郡兵、勇夫,铁风、铁雷和诸乡勇全部留在亭里。王蓬、王荇、王艾全与郡兵共乘一骑,累了再乘车。王葛则一直陪阿父坐牛车,看到稍别致的风景便跟阿父描述。
颠簸间,一只蝴蝶落到辕处,又上下、左右绕着牛身翻飞。
“阿父,有只黄蝴蝶,翅膀张开有这么大。”她在阿父手掌上画,兴高采烈道:“它一直在给咱们引道,还在,还没飞走,你说它是不是从贾舍村飞来的呀。”
“呵呵,你阿母原先进野山,就常有蝴蝶绕着她飞。一晃……多少年了。”阿吴、蝴蝶,他都忆不起色彩。
王葛语气更感伤:“这世上如阿母一样幸运的女子不多。”
“为何这样说?”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得多好的运气,才遇到阿父这么好的男子。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一方多牵挂,另一方牵挂才会少。牵挂少的人,遗憾就少,不甘也少。”
随着牛车摇晃,王大郎陷入这几句劝解的思索中。
傍晚,队伍进入贾舍村。
王葛考虑王竹这时候可能还在归家路上,就想带阿父去寿石坡看一下,可是从坡底向上望,不见往昔拔野菜、拾羊粪的村童们。东坡、西坡各有一群羊,两个放羊人全是成年男子,从穿着上看像贾地主家的佃农。
其实佃农也看到王葛这些人了,但被兵骑气势吓住,均装作没看见。
郡兵伍长赵力见王葛不下牛车,询问:“匠师,还上山么?”
她摇头:“不上了,进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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