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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女匠师(悟空嚼糖)


半时辰后,袁彦叔回到阿父房舍,转述王荇的话语,袁山甫畅快而笑。阿父这种由内而发的喜悦,离袁彦叔记忆最近的一次,就是他被赐童子郎的时候。
高显县。
众官吏议完云梯车,正要散去时,一小吏背着个筐过来,说是木匠师王葛给的新牛粪砖。“王匠师还让我传几句话。”
王葛让小吏转达的,自然是她怎么想到给牛粪砖打孔的原由。
筐里满满,每个都烤干过了,扔到火盆内就着。
小吏觉得廨舍气氛诡异,县令、门下史他们为啥一直盯着火盆啊?火焰多足,他们能不能说句话,都咋了?
好在门下史终于开口了:“王匠师还讲别的没有?”
“没有。”
门下史挥袖,小吏如释重负,告退。
欧阳县令:“都看明白了?牛粪砖打了孔眼,照旧耐烧。王葛的话里提到了石炭……今晚就让炭肆仿效新牛粪砖制新炭饼,明早把烧火程度的比较报过来。”
兵曹史、都亭亭长齐声应“是”。
炭肆分两种,木炭肆和石炭肆,木炭肆许民经营,后者由兵曹管控,建在都亭里。
欧阳锐又吩咐门下史,不管钻孔石炭比较的结果如何,明天都要把此法跟云梯车模器同送郡署。
“查一下王葛接下来报的郡比试。”这是给门下议生下令。
欧阳锐再对门下书佐说道:“明天问王匠师,可愿去新城墙那看看。”
若襄平城的官吏在这,心情定然大好:哼,有王葛匠师在,谁都别想清闲!
鼓音“咚咚”,王葛又一次跌进噩梦。
四周皆黑,有人哼唱起奇怪的歌谣,声音长了脚般越来越近。王葛不懂歌唱,只觉出到了高昂声调,听起来也不刺耳。歌声渐渐定于一处位置,王葛害怕想跑,怎么都迈不开腿。
比黑暗还要黑的人脸轮廓出现,这时候王葛察觉自己是平躺的!这张脸靠近她的脸,更害怕的是,歌停,换成了呼吸,喷在她脸上。
“南行,我带你走吧,结束煎熬。”
林下,真是你杀了我吗?王葛终于从梦境脱离。又一块记忆碎片补上前世的空缺,林下刚和她认识时,说实话,虽被他身上的一种书卷气吸引,但他有时讲话奇奇怪怪,跟有韵律似的,为此她还怀疑过他脑子有病。
林下爱看历史书,全是魏晋那段时期的。他不懂雕刻,可对于榫卯技能比她接受的快多了,尤其鲁班锁!有一次他画了六个木块,让她凿刻出来,然后他轻轻松松组合于一起。之后她在网上查了,没查到这种拼接形制的“六子联方”,那时林下挺认真地回答她的疑惑。
“前世记忆。”
王南行当然认为是玩笑。
后来,王葛在急训营的固定任务“六子联方”里,拿到的模器就是林下拼起的那种。当时此任务差点失败,最后关头她脑中闪过的画面,实际上就是前世记忆的影像。可惜急训营期间竞争紧迫,不容许她深想。
今晚补回来的记忆就这些了,王葛略有烦躁,很快压制住。试想,一个成年人能记清小学时期的几件事?初中时期的记忆也混混沌沌吧,何况她是穿越转世呢。
清早,她和护卫们一起扫雪、清开路面,只要在辽东生活,接下来数月都会如此。
回到院里,王葛来杂物屋墙根,昨晚冻了两盆冰。逛交市时削冰得火的技术给她启发,可以试着用干净的冰制成放大镜,进行小分距线段的练习了。
王葛虽然没在这个时代见过放大镜,但她知道肯定有!因为后世江苏邗江对一座汉代墓考古,里面就有一个水晶放大镜,单面的,可放大四到五倍。
对了,这个时代没有“水晶”的称呼,初到宾徒县时,王恬看到赤玉,简单提及过“水玉”,王葛便知道水玉就是水晶。

第364章 346 刺杀!
昨天在交市,冰雕师使用底部光滑的铜铫盛满木炭,一手用铜盖捂紧铫口,不让炭掉出来,另只手执铜铫在冰面上一圈圈旋转,依靠炭热磨出凸面。
这种方法既省力,又保证冰面的光滑。
此次出行王葛携带的物资中就有铁铫,火盆里有正烧着的牛粪,万事俱备,先沿盆边浇热水,把冰砣子倒在干净的雪上,斧背敲成块块碎冰。
专娘子带着三个小匠娘领回早食了,过来雪堆边问:“这是干啥?”
邹娘子:“阿葛想试一下,能不能制出那种两面凸的圆冰。”
“火折子受潮了?”那也不至于用冰取火吧。
王葛将一块冰放在手掌上,比划着动作解释:“不是取火用。昨天我靠近圆冰的时候,发现从一端看另一端能放大。”
专娘子狐疑而瞅:“没放大啊?”
“所以得试一下,看是不是必须制成两面凸的形制才可以。”
从上次用唾沫、头发自制放大镜,王葛便知道普通的吏阶级跟寻常百姓一样,都接触不到放大物体这等层面的知识,接触了也会和邹娘子等人现在的反应一样,没有强烈的好奇心。
很正常。百姓每天都在辛苦经营、讨生活,所见之物被放大、缩小,知道不知道有何用?比如王葛告诉农人用两面凸的透明冰能放大黍粒、麦粒,有用吗?又不是一粒变两粒,能当饭吃吗?告诉商人可以用水玉代替冰,磨制放大镜卖给贵族,商人各个精明,这道理还用王葛教吗?下多大的工夫才能将水玉磨成光滑的两面凸形制啊!
至于贵族,早在汉代就得知的放大原理,始终未向民间推广,不代表贵族阶级没在已知原理上继续研究。
因此王葛制凸透镜的目的,仅做放大分距线段用,没妄想制什么显微镜、望远镜。
巳时,门下书佐来了。她放下捏冰的镊子,起身揖礼。
“就在院里说吧。”门下书佐先感激新牛粪砖的事情,再道:“县令让我问王匠师,可有时间观看新城墙建造?”
“明天我有场郡比,后日如何?”
“好,那就后日辰正出发,我在郡署北等候匠师。王匠师在制冰?”
“冰块磨成双面凸圆,能放大分距线段。”
“哦?我试试。”
不出王葛所料,书佐虽联想到目力不好者可用此双凸圆冰看文字,但用冰块磨制的方法太麻烦了,还易融化,实际不可行,唯有刻画线段这等必须保证精确的事务上可用。
离开王葛这,门下书佐回复县令,一并将制冰的事讲述。正好,门下议生也查到王葛明天的郡比试是制尺。
随北伐扩域,别州郡的匠工调配过来,各县新建匠肆需要大量的标准规具、尺具,利用考试集中匠师制尺、制规是最好最快的解决方法。
欧阳县令:“你是说,王葛在制比分距更小的线段?”
“是。”
“告知吏曹,倘若王葛此次郡比仍是首名,同类型比试加一场州比。”
议生:“县令不知,王匠师三次州比首名已经完成。”
怎可能?!欧阳锐的诧异凝固在脸上,他相识的匠师,哪个不是五年起步游历于诸边郡,王葛才至平州多久!“郡比试呢?差几场?”
“云梯改良过后,只差两场了。属下找到她交与吏曹的文书,若干郡首名均是同一天考取的,还有两场州首名考取的日期也是同一天,可推断非正常考核。属下又寻到来本县办事的辽东郡吏,得知王匠师造的曲辕犁、几种翻车改良,东夷府给她的奖赏是兑换郡首名次数,由此可知那两次州首名、其余非正常的郡首名,也是奖赏方式得来。”郡吏不知的,最大可能是签过密契。
“改良翻车的事我知晓,郡署先在高句丽县推广。”欧阳锐短暂思量,吩咐议生:“你去木匠肆,让匠吏找制尺的最好木料,下午给王匠师送去。她既敢制比分距还要小的『度』数,证明她对分寸的掌握,早达到将作监要求的标准。她报了几场?”
“刻直尺、矩尺、制规,均非短时转场考核,每月都是考一次。还有,主考官、主察验匠吏也由郡署遣派。”
匠师考核这么繁琐!书佐、议生离开后,欧阳锐找出一个五彩漆盒,打开后,静躺着几块晶莹剔透的水玉。他阿父就有一块雕琢成一面平、一面凸圆的水玉,其用与王葛制冰的目的差不多,目力涩时放在文字上面将文字放大。
毫无杂质的水玉极其难得,传家不需要留这么多吧,少一块也……欧阳锐拿一块放到案上,再看漆盒内,嗯,少一块好明显啊,真的挺不舍。
进入仲冬了。
这次郡比的考场在城内,巳初开考,酉初结束。王葛在庖厨吃了早食后才出发,她没想到,这么快谍贼就摸清了她的比试场次和路线!
好在众护卫始终警惕,张梧、何矫的链枷锤都砸向投掷王葛的乌色匕首,南娘子甩出了剑鞘!
剑鞘打中匕首。
王葛被专娘子拽下马背才反应过来遭遇刺杀了。
“快、快!”
护卫声声急迫,按照之前训练的,两名匠徒一前一后抱紧王葛,专娘子、王恬、刘清再像鼎足一样围在外圈,王葛自己只管抱头蹲低就行。
“杀啊!”
“死吧!”
双方都拼了命,叱咤夹杂着短兵相接。
专娘子伺机发动弩箭。
街边肆铺纷纷闭户。马蹄声传来,是巡兵!
马声嘶穿云宵,奔跑中的百姓里也有谍贼,他们拉起了绊马绳。
哗……又有谍贼将铁蒺藜洒在街面。
“别耗时间,快杀那个蹲着的!”
王葛听见了,更抱紧头。尽管在南宕渠经历过一次近距离刺杀,可她还是害怕到发抖,因为南宕渠那次跟现在的险境完全不一样!谍贼是哪里的?怎么这么多人?完全是一场大规模有组织、有分工的筹划。
县署有内贼吗?
砰!人倒地的动静好大,两名小匠娘搂她的力道更紧,倒地之人是死了么?千万别是她的护卫、千万别是!王葛仍未抬头,头是要害,她能帮到护卫的,就是遵从训练,将自己缩到最小。
有箭矢在飞窜?
她没听错,因为王恬挥动起链枷锤,增大防御。
呼呼呼……
“啪”一声,王葛和小匠娘都随此动静哆嗦一下。链枷锤打到武器了?
“让道!”大队巡兵终于来了。
“雪疾!雪疾!”谍贼们喊着撤退暗语,跑入事先预谋好的退路。
铫(diào):古代随身携带的小型锅具。

第365章 347 我要一人来高显
打斗过程短。谍贼死了三人,受伤的有两个被捉住,一部分巡兵沿着血迹追往巷中。
王葛的护卫中,乡兵死一人,伤二人。伤兵均不是重伤,但敌人兵器上淬毒了,必须及时刮毒。今天只随行一名医者,好在器械携带的全,由巡兵出面借用最近的肆舍给两名乡兵治疗。
很快,疼痛叫喊传出,医者也喊:“再来个人摁紧他,快!”
两名巡兵拖着个半身浸血的谍贼返回,田勇夫跟行而问:“还有气么?”
好像所有人都在走动,都有事干,王葛想帮忙,可她就跟刚才一样,唯一能帮的就是站在原地别添乱。
伤兵的惨叫戛然而止,王葛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幸而邹娘子出来了,把刘清叫进去的时候告知众护卫一句:“无性命之忧。”
腾出肆舍的商人听从巡兵安排,叫了几个放心的街邻开始清走染血的雪泥,胆子大的人用雪搓掉屋墙上的溅血。
刘清留在了肆舍,邹娘子叫过田勇夫嘱咐几句后朝王葛这边过来。“还能考么?”
王葛紧攥着拳,前路有没有第二场刺杀?考场里面有没有谍贼?今早还生龙活虎的护卫,现在被草席裹着躺在车板上。
他叫郑五郎,再也回不去襄平了。
“我……”她看回邹娘子,对方眼眸也发红,但除了悲怒外,更有坚定与鼓励!“我能考!”
“好!”邹娘子立即下令:“除刘清、何矫、医者、伤兵留下,其余人上马,出发!”
骑马是为避免足下趟泥,不是允许策马飞舆,包括巡兵在内,只有军情、缉捕贼寇等紧急情况才能在城街鞭马疾行。阳光渐明亮,食肆皆开门经营,王葛知道离开考没多少时间了。还好,两名巡兵加入了护送队伍,遇见商队时,商队即使抱怨也不愿惹巡兵,纷纷避道让王葛的队伍先通过。
匠人增多,快到考场了。
王葛听从邹娘子指令下马,把白容交给后方护卫,南娘子与链枷什长把王葛、邹娘子二人护在中间步行。
邹娘子:“阿葛,之前我跟你说过,护卫的任务就是要护你周全,哪怕拚死!你只管制木。我没跟你说的是,谍贼任务不止杀人一种,还有诛心。你若退缩、自责、背负谍贼强加给你的愧疚,对方就得逞了,那郑五郎殉难会变得毫无意义,反而成就谍贼死伤者的功勋。”
“阿姊放心,我从不退缩。”王葛声音清冷,人遇事,事教人,邹娘子讲的道理对,但有一点,她不认同。“阿姊帮我传信给段功曹史,我要调一人来高显。”
“哪个人?”
“司马韬。凡刺杀我的谍贼,让他参与审讯。”真正的木匠师哪能只制木,还得会制人。司马韬不是有酷吏天赋么?不是一直通过刘清向她递话么?不是擅扒皮拆骨、消磨罪徒的意志么?那就借这厮的手段,先诛谍贼的心!为郑五郎、为不得不忍受刮毒之痛的伤兵报仇。
南娘子、田勇夫、张梧陪同王葛进入考场,邹娘子留在外面调配返程兵力。也就一刻时间,留在县署的护卫、另名医者来了。
场外很多等候者,远比里面的考生多。
人遇事,事教人。王恬不再像往常似的,只要歇脚就嬉闹,他胸口憋着一团火无法发泄,只能观察能看到的所有人,希望从中找出形迹鬼祟的。
嗯?刚才那个人是老亭吏隼么?王葛两次郡比试,邹娘子不是都让老亭吏留在县署么?
王恬没表现出异常,自己观察旁人的时候,或许也被旁人观察着。
一个时辰后,刘清来了。
王恬等刘清汇报完伤者情况后,把对方拉到一边,说了老亭吏刚才在此的疑惑。
“此事我知,邹散吏安排的。”刘清快语告知:“王葛来高显,谍贼不可能无行动。改良云梯那天,邹娘子只带十护卫出行,便是想引谍贼上钩。实际上我们离开县署前,就有护卫扮成百姓分散在街上了。隼亭吏趋行之速快,他有单独任务,便是求救巡兵。”
怪不得巡兵来这么快!
王恬明白了:“上次谍贼要么是没上当,要么是筹划不及?我说呢,怎么出城考试仅带十护卫,城内考试倒带了二十人出来。”
“今天不一样,是仲冬朔日,巡兵比往常多,巡视时间也提前。因此邹娘子调整了任务,咱们先出发,其余护卫压后。”相当于把巡兵当成前锋。
“嘘,刘阿兄,我怎么总觉着有人在瞅我?阿兄你……”王恬话止,顺刘清疑惑的视线回头。
庞襄停步,向王恬、刘清揖礼:“在下襄平县人,庞襄。”
二人回礼,刘清问:“郎君有事?”
王恬脑袋歪起,此人咋有些眼熟呢?
庞襄已经鼓了一个时辰的勇气了,说道:“我之前见过一位小娘子,跟、跟这郎君相貌……”不能说长相一样,以免对方生气,“相貌很相似。我,所以我想问,我想问……”脸好烫啊,怎么办,刚才想好的措词全忘了。
王恬瞠目:“相貌和我……难道我阿父还有别的外室?唔、唔唔!”
刘清眼筋直蹦,立即捂住熊孩子的嘴!
考场内。
刻尺考核是木匠类最安静的郡比试。每把素尺木料都是割好的,长十一寸,宽一寸,厚度一分距。
淘汰规则分批。
首批淘汰总长度误差达到一分距的。一把尺只能标注十截“寸距”线段,按将作监的直尺模器为衡量,考生刻的总长度达到十寸一分,或者九寸九分,那这把尺会被考官评为“废尺”。如果连废尺都算不上,考生要按耗的木料受不同期限的力役惩罚。
次批淘汰“寸距”、“分距”误差明显的。有的考生总“尺距”达标,不代表分、寸平均划分。
再淘汰“线段底端”参差不齐者。寸距少,含起始线段总共才十一条,保证底端持平容易。难在密密麻麻的分距!
剩下的“有用尺”,再按刻尺的数量、线段规整评出前十名。
此次郡比有额外奖赏。
前十名的考生,只要“有用尺”达到十把,每超过一把,赏一百个铜钱。
官署提供的工具是刻刀、磨石、葛布。为保证每一刀的精准,刻不完一把木尺就得打磨刀尖。刻完的尺,放到工具凳左侧的筲箕里,右侧筲箕中是木料。等考核结束,考生直接退离考场,什么都不必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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