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我一直筹划着要直截了当对他说清楚——苏珊之死是我们两人份的罪,不需要全部由你一人承担。而且,这以后荆棘丛生的黑暗路途,我都会一直、一直和你共同背负将要降临于你身上的累累罪孽。然后……
——我将以这柄剑和我全部的忠义,奉你为王。
“哦呀,看来……我来探病来的不是时候啊?”
打断了我好不容易倾吐出口的话语的,是手牵一个黑发少女站在房门口、意味深长地抿唇浅笑着的戴蒙·斯佩多。
……哦不,这只菠萝不知道妨碍骑士宣誓会被驴踩么?
斯佩多这趟造访打着无可非议的探病名头,却显然怀揣了不可言明的深意。他向Giotto礼貌地颔首致意之后,内涵微妙的目光便不住朝我的方向飘,直到他身边的女孩皱起眉毛用力扯他的袖口。
“师父,请您差不多一点。您现在追求的对象,不是另有其人吗?”
“等等奥菲,你这是误会,在大人面前别乱说话……”
看见斯佩多难得措手不及的慌张模样,Giotto忍不住别过脸哧哧偷笑起来。
“呵呵……果然拿自己带大的孩子没办法吗,戴蒙?今天是吹了什么风,你竟然会把最宝贝的小女孩带到这里来……”
自己带大的孩子……?这么说,那个少女不就是……
“好久不见,Giotto先生,之前承蒙您关照。师父说您累倒了所以带我过来看看……您身体没有大碍吧?”
戴蒙身边的女孩——奥菲利娅·斯佩多虽然容貌稚嫩,但身量苗条修长,一对青灰色的眸子凛凛有神,说起话来也格外大方伶俐。只能说不愧是戴蒙·斯佩多养育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继承了他那种不同常人的精干气质。
“Nufufufu……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再说奥菲也需要年纪相近的同伴,我想带她来认识一下那个叫库洛姆的男孩。同样是有幻术天分的孩子,应该会很谈得来呢。”
斯佩多草草答着,有些狼狈地低头在女孩脸边耳语了几句,她才满腹狐疑地转向我眨了眨眼。
“……真的没有再打算劈腿吗,师父?艾琳娜小姐是个好人,辜负她会遭天罚吧。拜托了,我可不想在地狱见到您这张脸和您脑袋上的热带果园。”
“什么叫‘再’劈腿……奥菲,有些话你得多思考一下再说出口,我不是从以前就这么教你……”
疲于应对自家女孩尖锐的追问,斯佩多似乎花了一番功夫来整理心情,重新拾起那张面具似的优雅笑脸向Giotto发话道:
“嗯……总之,奥菲我就先留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么?——作为交换,是否能麻烦你把克丽斯·埃罗小姐借给我一会儿呢,Giotto?”
果然。
虽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但他此行的目的是我。
“戴蒙,你……”
Giotto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已经直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走了过去,边披外套边漫不经心地撂下话道:
“说不定是求婚话题的商谈,不是土鸡你能干涉的问题。Giotto,你就在躺这里好~~~~好满足你的恋童癖,等我解决了未来男主人的恋爱烦恼之后,很快就回来和你一块儿享用点心。”
——顺便,正式向你宣誓效忠。
一两只菠萝滚过来横加干预,是无法打断骑士决心要干的事情的。
…………
“嗯……到这里就可以了吧。埃罗小姐,你猜到我要与你商量的话题了么?”
斯佩多一路默不作声地把我带到附近一处静僻的山坳,这才停下脚步向我搭话道。尽管他的语气里跃动着一贯轻浮不恭的调子,其中蕴含的轻松笑意却已消失了。
他转过身静静逼视着我,无论怎样挑剔细看都与艾琳娜十分相配的清俊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和Giotto一样,这个男人似乎一直保持着微笑。但是,戴蒙·斯佩多的微笑不过是无法抵达眼底和心中的凉薄假面。
这个男人的本质和Giotto完全不同,倒是意外地跟我很相似——只不过我懒得在人前作出那副漂亮的假面罢了。
拥有“恶魔”之名、一点点展露出本质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看起来,不是恋爱的话题呢。亏我还以为你终于下定决心要求婚了,稍稍为艾琳娜小姐激动了一下。别让我失望太多次啊,未来的男主人。”
我讽刺地朝他扬起一条眉毛,心里很不情愿听到即将挑起的议题。
既然必须回避Giotto,就意味着我们正面对那个老好人无法承受的严酷事态。
不出所料,斯佩多背过身小小叹了口气,然后向我投来满含着冰渣的冷冽视线。
“——这个消息,我们暂时还隐瞒着Giotto,不过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是Giotto杀了苏珊·勃朗特,对不对?”
“是他杀的没错。这件事,他不是早在你面前检讨过好多回了么?难不成你现在要来追究他的道德责任?戴蒙先生,这可轮不到你……”
他一提及Giotto未愈的疮疤,不知为何勾起了我心头压抑着的火气,口吻里渐渐染上了敌意。
“Nufufu……你总是喜欢多心,埃罗小姐。想要追究Giotto道德责任的不是我,而是他的……不对,应该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大概还没有听说,贵族们不知怎么从萨德里克庄园的生还者处打听到了苏珊小姐的故事,现在正利用他们对报社的控制大肆宣传自卫队的‘暴行’呢。”
“……?!!”
不顾我震惊动摇的眼神,斯佩多近乎残酷地继续着他的话题。
“就在你和Giotto深居养病的时候,传言已经渐渐在城镇里蔓延开了。那些蠢货这次真是找到了一个做文章的好题材——苏珊·勃朗特小姐自幼父母双亡,生活贫苦至极,她还要自力养活一个不满十岁的弟弟。如今她正是如花之年,腹中还怀上了胎儿,有两个小生命指望她的养育,却无端卷入了自卫队的暴力行动以致一尸两命。作为污蔑丑化自卫队的负面材料,简直是像戏剧情节一样再完美不过了。多亏苏珊小姐殒命后的继续活跃,现在镇上对我们的风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
失算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利用苏珊的横死,反过来动摇我们深扎于城镇群众之间的根基。
消灭一切可能威胁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经对方这么一渲染,自卫队立刻就被塑造成了残杀妇孺的街头流氓,跟大山里拦路抢劫的土匪们没什么两样。
“革命者”和“罪犯”,其间有时根本没有界限。
手背上被刀刃穿透的伤口,此时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
苏珊……这是你的诅咒吗。
蠢女孩,这种诅咒哪里用得着施加到Giotto和整个自卫队头上,明明只报复真心想杀你的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那你的意思是?戴蒙先生,你是做好打算才来找我商量的,不是吗?”
斯佩多郑重地点了点头。
“埃罗小姐,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苏珊·勃朗特被杀时,只有你和Giotto在场,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嗯?”
仿佛浸毒的利箭从胸口穿刺而过,我一刹那捕捉到了斯佩多大费周章把我拉到这里的用意。
“戴蒙先生,你的意思是……”
“不错,亲爱的。”
头顶菠萝的恶魔温柔地笑着,向我轻吐出判决的低语。
“——克丽斯·埃罗,请你成为杀死苏珊·勃朗特的犯人,然后……离开自卫队。”
…………
“…………呼,果然是这样吗。”
这个男人,打的是和威尔逊男爵一样找替罪羊的主意。只要把屠杀无辜者的罪名全部推到我这个残暴骑士的头上,再打着大义的名头将我逐出组织,就可以轻易扭转一边倒的不利舆论,粉碎贵族们动摇人心的险恶伎俩。而且,我在自卫队中一直因曾经侍奉贵族庄园、下手不容情而备受疏远,即使被当做弃子也不会有多少人感到疑惑惋惜。不如说,说是我杀了苏珊反而更让人信服。
实在是一条令人直想拍案叫绝的妙策——如果献上祭坛的牺牲品不是我的话。
“不用担心,埃罗小姐
,这次分离并不是永别。你的剑技对我们来说也是强大的战力,不可能轻率与你断交。事实上,我从以前起就有在自卫队中分立暗杀部队的意图,只是Giotto那一关很难通过……有朝一日这个目标达成,届时还需埃罗小姐助我一臂之力。”
不等他气定神闲地阐释完,我已经蹭地拔剑出鞘架上了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