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
喷吐到脸上的浑浊呼吸。汗水的咸味。苏珊扭曲的脸。嚎叫。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挥下的刀锋。
森森白刃在窗外投进的月色映照下,反射出凛冽刺骨的弧光。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掌挡在额前,立即感觉到了皮肉被划开的尖锐痛楚。
刀子一定是扎到了骨头,我确信我听见了锋刃与指骨摩擦时的刺耳声响。刀尖就这样穿透我的整个手掌,直逼我的眼睛扎下去。
——会死在这里吗?
无论多么无望的境地,都从未把这个念头植入我的脑海。但这一次,我是真正感受到了濒死的恐怖。
然后,枪响了。
“……?!”
苏珊苍白消瘦的脸一瞬间歪曲了。
她的脑门上炸开一个血洞,新鲜温热的血液和脑浆喷洒到我的面颊和脖子上。
她的胳膊丧失了气力,全身软绵绵地倒向一边。也许子弹打伤了她的大脑,她犹带稚气的少女脸孔上渐渐褪去了先前野兽般的凶残暴戾,我所熟知的、做梦般的天真神态重新回到了她秀丽的眉梢眼角。
垂死的女孩瘫倒在地上,像被打捞上岸的鱼一样徒劳地开合着嘴唇,却一个字都没能出口。最终她放弃了开口说话,只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地毯上翻了个身,仰面而卧,双手牢牢护住隆起的小腹。
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凑近前去,无表情地俯视着老朋友面目全非的灰败脸容。
生命的光已经从苏珊眼底消失了,她双目无神地瞪视着不可及的天花板,仿佛是在仰望那个威尔逊男爵生来便拥有的、却永远不可能接纳她的光辉世界。
Giotto站在她身后,目光无焦点地飘移在空中,嘴唇发白,面无人色。杀人的凶器死死嵌在他颤抖的细长手指间,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不曾料想,他那句好似贵族爱情故事的无聊承诺,竟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兑现。
【这一次,我来做你的骑士。】
他做到了。
………………
我简单包扎了一下手掌上触目惊心的血洞,便拽着浑身脱力的Giotto匆匆逃离了宅邸。尽管一心盘算着如何躲避追兵,我仍然不忘小声劝慰低落到谷底的温厚首领:
“嘿土鸡,别摆出那副表情。你该知道,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会杀了苏珊,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再说,你还救了我的命。”
“……嗯,是啊。”
直到我们顺利绕过警卫来到藏马车的树林,Giotto才嗫嚅着轻声吐出了两个音节。他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挣脱了我的搀扶,忽然脚底一软面朝下扑倒在松软的泥地上,无力地自语着。
“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是为了救你,但我开枪杀死怀孕女孩这个事实……没有改变。”
“Giotto!”
我嘴上谴责地叫嚷着,却没再伸手去搀扶他。
我知道,这一回Giotto要么凭自力站起身来,要么就背负着自己的罪责永远倒下去。
“我先上车去等你。你调整好心情之后我们就动身,别花太久。”
冷冷砸下这么一句话,我把他丢在林子里独自登上了马车。
——不去打搅他的悲痛与自责,这是现在我所能给予Giotto的唯一温柔。
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成为神话中拯救西西里于水火的弥赛亚。
但我没有忘记,他同时也是个心脏柔软的单蠢笨蛋。
“呜……我…………我不想……这种事……呜…………!!”
透过马车车厢简陋的隔板,传来了这个弥赛亚兼笨蛋极力遏制的低声啜泣。
我突然莫名地想起来,今年他才十九岁。
作者有话要说:弥赛亚即上帝派到人间的救世主,基督教里认为耶稣就是弥赛亚。
苏珊姑娘第一章就有出场……算是埋得比较久的伏笔?克丽斯和她曾经关系不错,但两人各有各的自私,最后难免分道扬镳。这女孩子命很苦,因为不得不杀了她,Giotto的心也很苦……很苦……
☆、以断剑奉你为王
那天夜晚的潜入作战,伴着Giotto最后一声枪响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客观来说,我们获取了出人意料的巨大成功。这是自卫队成立以来头一次主动进攻,成员们暴风般的行动力大大动摇了贵族们对自己庄园防御力的信心。那以后巡警队又对镇上发动了几次大规模搜查,这回居民都表现出了坚定的不合作态度,没有再出现苏珊或莉莲那样的告密者——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指望Giotto严厉处决叛徒接近于痴人说梦,我也不想天天为这种事跟他闹矛盾。自卫队在居民的支持和干部们的指挥下连战连胜,基本把贵族的爪牙清除出了我们的城镇。
自然,每场胜利也必定伴随着惨痛的牺牲。我因为手伤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每日在驻地前巡视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两个面目模糊的血人被匆匆搬进宅邸。那时,我便会低下头在胸口默默画个十字,然后不露声色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失利的贵族们陆续退缩回各自的坚固堡垒,把财力集中于加固院墙和严加戒备,短期内也就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盘剥平民了。付出高昂的代价之后,我们的自卫队连同这座饱经苦难的西西里小镇,一同迎来了往日不曾体验过的、安稳宁静的和平时间。
第一缕和煦的春光刚刚降临西西里岛的时候,Giotto因过度操劳外加感染风寒而病倒了。
我的伤势已大致复原,但G先生像个爱操心的老奶妈一样死活不肯放我进战斗部队,硬是把我软禁在宅邸里留守。为了打发无趣冗长的时间,我每天下午在厨房都张罗些茶点和热牛奶,去看望和我一样被拘禁在卧榻上的Giotto,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地北拉扯闲话。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捧着牛奶杯,絮絮叨叨地向Giotto转达自己听闻的零碎消息。
“——说起来,岛上其他城镇,好像也闻风成立了类似的自卫组织。这下可真是星火燎原了。”
“是吗……”
Giotto倚靠在身后垒起的软垫上,一边翻动手头白花花的文件,一边眯着眼欣慰地微笑起来:
“……你看,克丽斯,我们的努力绝对没有白白浪费。面对权势淫威,这座岛上的人们也许的确习惯了忍让和服从,但他们并未完全失去反抗的信念和改善现状的希望。他们缺少的是一面旗帜,是敢于冒着被钉上十字架的风险、孤身走在前面的人。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我们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即使是不问人事的神明,总有一天也会被我们打动而降下福祉的。”
“是是,加油啊,耶稣大人。还请你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哪天真被钉上去了。”
我咂咂嘴冷漠地回应着,丝毫没有响应圣父号召的打算。经过大半年的相处,Giotto大概也早已习惯了我不配合的无礼态度,因此只是好脾气地移开视线付之淡淡一笑。
“对了,其他镇上好像有自卫队以‘Mafia’自称……你知道吧,这个词?”
“啊啊,是土耳其语里‘避难所’的意思。几个世纪以前,这座岛上志愿组织起来保护妻小的男人,就这样称呼他们的团队。”
也许这个词激起了他心头守护旁人的热情,Giotto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满足地仰起下巴,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
“……嗯。是个好词啊,Mafia。”
窗外泛滥的春光不要钱似的大把倾洒进来,在他金灿灿的乱发上泼出一片钻石般闪烁的细碎光芒。Giotto微微把脸向我偏过一点,嘴角像新月那样快活地挑起来,暖色调瞳孔里浸润着满满的善意和希望,让人一瞬间有点晃神。
即使是跨越了血与火洗礼的现在,他仍旧不曾放弃建造出平稳福地的美好愿景。
真是服了他了。
亲手杀死苏珊这样的平民女孩给他带来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但Giotto终究是咬紧牙关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捱过去了。明明把责任推给我就能轻松许多,他却坚持要独自背负苏珊的枉死,从来没有在我头上施加半句迁怒或指责。也只有我知道,他始终没能从当时的负疚心和罪恶感中挣脱出来。每回看到街道上嬉笑奔跑的孩子、头戴花环的少女,他都会一声不吭地定在原地伫立良久,目光不时躲躲闪闪地朝我瞥过来。然而,每回他都只是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垂下肩膀转身离去。
“我说,Giotto你啊……”
联想起往日令人挂心的种种情状,我有点别扭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想看他日复一日自我折磨下去。
苏珊的惨死让我认清了,Giotto天生是适合站在光中微笑的人,强迫他和我一同浸泡到污黑的泥沼里去不过是扭曲他的本心,白白浪费他这份接近于神的无私良善。他说的没错,沉睡于恶念和暴行中的西西里需要一面旗帜,需要一个拥有耶稣圣质的精神偶像来唤醒人们的善念。Giotto的话,无需矫情造作,就能完美地胜任这一形象。他的愚蠢他的天真,作为自卫队首领来说或许不够合格,但一旦我们掌握了这片土地的控制权,他必然能成为一位万民拥戴的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