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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章玉碗笑了一下,正要再说两句寒暄的场面话,却听见博阳公主忽然出声——
“珍园再好,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不知谢相行走此处,可会想起昔日恩师?”
语调高昂,如珠玉落盘。
其实这声调并不难听,甚至可以说有些悦耳了,只是不知怎的,声调主人就非是要说出点起承转折的刁难意味。
但听在其他人耳朵里,这无疑是“来了来了,博阳公主终于发难了,期盼已久的戏码终于开始了”的信号。
这时候谁还顾得上去看场中歌舞,就算那些舞姬再曼妙好看,也比不上博阳公主跟左相当众掐架啊!
但绵绵丝竹之音掩盖了两人动静,离得远一些的人,要是全程盯着他们,顶多也只能从动作猜测说话内容。
正巧,刘复坐得近一些,刚好听了个大概,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像只大鹅似地前倾,恨不能把脸凑到两人中间去。
他听不清楚的,还扭过头去问陆惟,急得像只上蹿下跳的猹。
“博阳公主是不是提起赵群玉了?是不是?你快听听!”
陆惟面色古怪,拿着酒杯遮掩表情。
他习武之人,耳目自然比刘复更为灵敏,也听清了几人的对话。
是长公主先提起珍园,才有后面博阳公主的找茬。
虽然夸奖主人家的园子,也是应有之义,但他怀疑那妖女是不是也存了看热闹的心思,才会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现在,酒还未过三旬,果真就热闹起来了。
谢维安面不改色:“回殿下,我行走珍园,睹物思人,确实处处想起恩师,可惜景致已非旧貌,人也无法永远停在过去。”
博阳公主冷笑:“人都说谢相遇大事则气愈静,我看是因为脸皮太厚,怕比这长安城城墙还厚,才会刀枪不入,喜怒不形于色!”
“珍园乃陛下所赐,非我所取,老师于我有恩,于国却有害,先论大义后论私情,方为人臣之道。”
谢维安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说出来的话却更让博阳公主气愤。
看见他们俩针锋相对的场面,章玉碗几乎可以确定,刚才刘复说的那些什么男女恩怨情仇的流言,都是以讹传讹。
博阳公主再风流,也不可能对这样的谢维安动心,两人压根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谢维安也一样。
只是世人多爱耸人听闻真假难辨的谣言,就像先前谣传皇帝与宋今有一腿,哪怕再离谱,也有人去信。
博阳公主讥讽道:“你如此大义凛然,不知当年拜在赵氏门下时,是不是也这样清高?我可听说你当初为了博得赵群玉青眼,亲自去山上采了药,又亲手为赵群玉洗脚,还说是以父待师。世人可知道,谢相还有这样谄媚的一面?”
洗脚这些事过于隐秘,博阳公主估计也编不出来,约莫是从前在赵炽口中听说的,也可以想象赵党里像博阳公主和赵炽这样的身份,一直都看不大上谢维安。
话说到这份上,眼看就要撕破脸,淮阳郡王章年只好出面打圆场。
“今日是谢相生辰,我们是过来祝寿的,还是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了,不如喝酒赏美人吧!”
谁知博阳公主已经骂上头了,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拦住的。
她看着这园子,哪哪都觉得不顺眼,再见到谢维安那云淡风轻的神色,不由啐了一口。
“三姓家奴,也配用此园!”
打人不打脸,何况这是主人家的生辰宴。
一时间,固然歌舞还在继续,可那乐器吹奏好像都变得凌乱起来,声音也小了不少,距离近些的客人,无不微微变色,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义安公主也很为难,她素来不爱出头,这种场合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可亲姐口出无状,她却不好再沉默下去。
世人都知道博阳公主因为赵家倒台而和离,谢维安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能忍到现在,说不定也是心里有愧,但博阳公主这样当众打脸,弄不好谢维安怀恨在心,在旁人看来,博阳公主此举亦是跋扈。
“阿姊,今日……”
“今日谢相将生辰宴会放在珍园,不正是摆明了想说自己铲除赵党,忘恩负义?我更该成全他才是!”
博阳公主丝毫不想领她的好意,直接抢过话。
义安公主默默扶额,感觉心累。
这下场面更不好收拾了,弄不好今日就要不欢而散。
博阳公主身份放在这里,在场除了寥寥数人,其他还真没有敢出言相劝的,连严观海的长子,一个半大少年,也只能张口结舌,不敢插话。
歌舞不知何时停下,众人面面相觑。
“珍园乃陛下所赐,博阳,你若有不满,可向陛下去申诉,没有必要冲谢相发火。今日是谢相寿宴,我等既为祝寿而来,便该遵守主人家的规矩,方为礼数。”
这话是长公主章玉碗说的,除了她,在场也无人能直接这么对博阳公主说话。
博阳公主定定看了章玉碗好一会儿,正当义安公主惴惴不安,以为她连长姐都要发作时,博阳公主却先笑了。
“既是长公主发话,那就算了吧,只当给阿姊的面子。”
像一只骄傲孔雀的博阳公主何时这么好说话过?
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博阳公主垂目浅酌,还真就偃旗息鼓了。
大家松了口气,又莫名失落。
尤其是刘复,他脸上明晃晃的失望,可不就是看不成热闹的遗憾。
谢维安倒是好气度,朝章玉碗拱手道谢,又向博阳公主告罪。
“是臣失策,不该选此处举宴,只是谢家无甚底蕴,没有旁的园子,还请殿下大人大量,勿与臣计较。”
博阳公主哼笑一声,倒也没再出言咒骂。
宴会恢复如常,众人纷纷上前祝酒贺寿,但经过这么一遭,大家也没什么心思看歌舞了,便有人提议投壶下注,谢维安闻言,就定了规矩,说是今日以五轮为胜负,每轮五支箭,投中一支则得一根筹子,最终筹子最多者获胜。
他拿出的彩头,是一套五彩宝石棋子,和一幅前朝名家画作。
章玉碗见状,就也道:“既然东道主都割了肉,我也来凑个趣,今日就不下场了,只当为各位裁判助兴,连同谢相的彩头,我再出一套红宝石头面,还有一把名为‘瀚海’的剑。”
谢维安闻言,微微动容:“可是百年前剑器大师左恪非随身之剑?”
章玉碗笑道:“谢相果然博学,正是此剑。”
谢维安:“据说此剑经年不锈,锋利如初,珍贵若此,用来当彩头,未免可惜,还请殿下收回。”
章玉碗道:“宝剑配英雄,无论男女,只要能赢得今日比赛,这把瀚海剑也算物归其所。至于那套宝石头面,不管自用,还是送心上人,也都是极好的。”
见她坚持,谢维安也就不多劝了。
“那就多谢公主今日破费,为我撑场面了。”
俗话说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这些彩头一拿出来,果不其然,场面氛围立时更上一层楼,所有人议论纷纷,心动者不在少数,连那平日里耍刀弄枪的小娘子,也都跃跃欲试起来。
“长公主殿下的好东西可真不少,瀚海剑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眼睛也不带眨的!”刘复身旁的晋国公上官葵啧啧出声。
勋贵一般都坐在一块,在刘复周围的,自然也是一拨年轻的勋贵子弟,只有陆惟例外,他方才不想与陆敏邻席,就与人换了位子。
“瀚海剑应该是殿下当年和亲时的陪嫁之一。”刘复知道的比上官葵多一些,就道,“时过境迁,殿下回到长安,也许就不想看见它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心想,说不定长公主有了他送的“压雪剑”之后,旁的剑也都看不上了,不由美滋滋。
众人说话间,就有人陆续出来,想要一试身手。
年轻的小郎君们自然奋勇当先,其中也不乏五轮下来得了一堆筹子的,但要说每次都命中,却一个也没有。
投壶又叫射壶,是时兴的游戏,尤其在贵族与文士间最为受欢迎,但它考验的却不仅仅是准头,还有定力和腕力,习过武练过身手的人,肯定更容易投中。
但要真是习武之人,一般也不太会参加这种小游戏,因为显得有些高手欺负人的意思了。
只是今日特殊,长公主和谢维安出的彩头太过诱人,尤其是那把瀚海剑,要是能赢到手,也算值了,不少有些身手的人纷纷下场,倒让这场小游戏变得分外有看头。
等到博阳公主也让门客下场比试,却因失利了没能拿到满贯时,她兴许是觉得有些丢面子,又或许是还记恨方才之事,就冷不丁对长公主高声道:“听闻柔然人善骑射,长公主在柔然待了十年,想必耳濡目染,对射壶也是行家。我也愿以千金为彩头,请长公主亲自为我门下客卿指点一二!”
此言一出,原本热闹的场面,竟稍稍为之一滞。
陆惟望着面带笑容的博阳公主,不禁微微眯起眼。

章玉碗注意到,博阳公主几乎一直喊她“长公主”,而非像皇帝那样的“阿姊”。
时过境迁,地位相易,当年跟在父兄后面来到京城,怯生生的少女长大了,自然也就有了自己的心思,
这长安城内,几乎人人都有自己复杂曲折的心思,博阳公主也不例外。
章玉碗笑了一下,她是不愿意出风头,只想懒散度日,但要是博阳公主主动招惹上来,她也没法低调,否则今日有博阳,明日就会有张三李四。
“博阳,你错啦,柔然人确实善骑射,但骑射和射壶,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长公主柔声道,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底气,仿佛在与情郎说话,而非与自家堂妹。
她从旁人那里要来一支箭矢,细细端详抚摸。
“柔然的箭,也没有这样精致,那边物资短缺,经常会从猎物身上回收射出去的箭矢,再循环使用多次,箭头生钝,就磨平了,箭身开裂,就把箭头拔下来重做新的箭矢。”
许多人只当她在介绍柔然的环境有多苦,谢维安却听出其中暗含的血腥弥漫,不由看了她好几眼。
“所以——”
迎着博阳公主的不耐烦,章玉碗笑了笑。
“柔然人的骑射,是用来杀人,不是用来投壶取乐的。”
话音未落!
下一刻,章玉碗捏住手中短小灵巧,专门用来射壶的小箭,从手里抛出去,竟是直接射向博阳公主面门!
博阳公主原是听着章玉碗的说辞,心头不耐烦到了极点,却冷不防对方手中的箭朝自己疾射而来,她怔愣之后惊骇莫名,身体完全反应不过来,别说尖叫声,那一瞬间,连动都动不了,脑子一片空白!
然后,她只觉脑壳一痛,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别说博阳公主,旁人也都吓了一大跳。
谁也没想到柔柔弱弱的长公主,竟是说出手就出手,行事如此暴烈!
更令人吃惊的是,那小箭准头极好,不仅将博阳公主梳好的漂亮发髻打散了,还直接钉在她身后的柱子上。
以至于博阳公主惊魂未定,还以为自己脑袋与身体已经分家了,面色扭曲,带着哭腔。
“章玉碗,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的!”
满堂寂静,只剩下博阳公主的哭闹声。
所有人屏息凝神,竟是都被长公主这一手给震住了。
若方才她再往下一寸,这箭头入的,怕就是博阳公主的头颅了吧?
博阳公主出言不逊,谢维安好歹还忍让一些,以至于博阳公主产生了一个错觉:长公主也会同样退让。
她的一念之差,直接颜面扫地。
章玉碗的语调依旧很柔和。
“我出塞和亲,是为朝廷,为社稷,为边陲千万百姓,并非能拿来玩笑取乐的事情,博阳,你身为公主,更该知道这一点。陛下为何在我当日回城时亲迎,非因我章玉碗一人身份贵重,而是陛下想让天下人知道,固守太平,与开疆拓土,一样重要。今日你能拿此事玩笑取乐,轻言侮辱,他日就能对攻打柔然,收复故土一事不以为然,所以,这一箭,我是为万千北朝将士教训你,也是代陛下行兄姊之责。”
刘复望着长公主,双目亮晶晶。
“殿下好威势,好气魄,咱们北朝原就尚武,是被南朝影响了,方才喜爱那些文绉绉的玩意,我朝长公主,正该如此!”
这话不是刘复说的,是他身旁的上官葵发出来的感叹。
上官葵意犹未尽,还悄声问刘复:“你不是跟长公主殿下挺熟的么,有没有听说她想找驸马?正巧我家里头上回还说呢,要帮我相看,你看我这样的美少年,长公主殿下喜欢不喜欢?”
刘复:……
他缓缓扭头:“就你?”
上官葵不服气:“我怎么了?我生得不好看?长公主先前嫁的是柔然可汗,柔然人能有什么好看的,她必然还是喜欢我这种,你不帮我就算了,回头我让我娘去探探长公主的口风。”
刘复面无表情:“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长公主的驸马,不说武艺与她相当,起码文才不能差吧,要不然总得有个出彩之处,你哪里出彩了?”
上官葵理直气壮:“我有一张好脸啊!尚主之后,我爹娘也不用担心我以后一事无成了,爵位不保了,反正可以吃软饭!”
刘复冷笑:“你的脸再好,能比得上陆远明?长公主若想找个美男子,直接找陆远明不是更好?”
上官葵:……
他张了张嘴,似想反驳,却一时想不到词儿。
两人的窃窃私语,影响不到旁人,博阳公主死死盯着章玉碗,那眼神好似要将她吃下。
章玉碗莞尔:“好妹妹,你这是怀恨在心了吗,还是没回过神来?要不然……”
她顺手又拿了一支小箭,吓得淮阳郡王忙出面说情。
“长公主殿下,好阿姊,二姊不懂事,今日也是触景伤情,您就饶了她一回吧!”
义安公主也道:“是呀,阿姊,二姊她只是看见这珍园,想起从前一些事情,故而今日情绪过激。我们先带她去更衣歇息片刻,再过来为谢相祝寿!”
说罢两人一左一右,拽起博阳公主就要走。
博阳公主还不愿走,义安公主和淮阳郡王却见不得她继续丢人,忙将人强行拉走了。
他们一走,宴会又重新热闹起来。
在场都是人精,只当方才的闹剧从未发生过。
只是过来敬酒的人,除了给谢维安祝寿之外,还特地过来与长公主寒暄行礼,大有长谈架势。
章玉碗不胜其烦,直接笑道:“今日谢相方是主人家,你们莫要弄错人了,我是来陪坐的,不必管我。”
言下之意,她不想应付这些人情往来。
谢维安适时道:“殿下还未逛过这珍园吧,不如我让人带殿下四处走走,正好这园子里许多花都开了。”
又招来自己能言善道的侄女。
“这是臣的侄女榕娘,旁的本事没有,顽皮得很,唯独一张嘴能说出花来,对这珍园也熟悉,若殿下不嫌弃,她可为殿下带路。”
章玉碗也不想在这里当吉祥物,自然就同意了。
今日宴会,来的人多,聚在谢维安那里的,也就是帝国顶尖那一小撮权贵,其余人都散开来,少年人有的去河边赛诗,有的去曲江边山坡上的亭子里游玩,女眷和孩童们则多在桃林里赏花聚餐。
也就是这珍园占地颇广,几乎是隔壁博阳公主园子的两倍,所以才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尽情游玩,园中景致玩乐之处也有许多,赵氏在时,这里还有个珍兽园,养了些孔雀和仙鹤,只是谢维安接手之后,将这些仙禽都敬献给天子了,把珍兽园给拆了,栽些花树,安了秋千之类的玩具。
是以博阳公主来到这里,看见昔日原本属于自己的园子,如今被“鸠占鹊巢”,谢维安还理所当然用来招待宾客,自诩为主人,她心头火苗如何能不熊熊燃起?
毕竟自从皇帝登基,她受封公主以来,不说要风得风,也算是一帆风顺,除了赵家出事,赵炽被牵连问罪,亲哥在这件事上不肯向着她之外,其他事情,皇帝还是挺偏着她的,这也是博阳公主底气的由来。
以至于她今日忘乎所以,在谢维安那里碰了壁之后,竟是想从长公主身上找回场子,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众人看见今日一幕,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有所思量,相应表现在面上的,自然就是对长公主的态度越发恭敬。
谢榕娘性子活泼,叽叽喳喳,但谢维安能找她来给长公主当向导,她肯定就不会是个草包,问些不该问的话。
果不其然,谢榕娘带着公主雨落二人,先去了另一处人少的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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