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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其实京城没有雕梅,这些蜜煎是后来陆惟托人从上邽城那间老铺子里买来的,暮春时节,从枝头上刚刚摘下来的梅子就被腌制成蜜煎,再一枚一枚,在上面去核雕花,装罐密封。
坛子送到京城,他亲自写了新的诗句当封条,一罐罐贴上,有“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也有“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她吃掉一罐的雕梅,就意味着看见那上面的诗。
这等隐秘的撩情,就如他们之间尚未公开的暧昧,鲜为人知,静静流淌,又无处不在。
章钤和刘复都没瞧见公主和陆惟那边的异样,他们刚刚从何忡投奔吐谷浑的震撼中回过神,刘复见对方暂时对本朝没有威胁,也就放下心,转而说起另一桩传闻。
“其实,关于陛下延缓立太子,我还听见了一个消息,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他嘿嘿笑道,颇有天下八卦尽入我毂的架势。
章钤:“刘侯说的,不会是陛下新宠的传闻吧?”
刘复:“哟,老章,真没看出来,你也是这种爱包打听的!”
章钤笑道:“哪里是我爱打听,坊间都传遍了,不过我知道的都是些荒腔走板,传得离谱的,什么新宠是妖魅转世,还有的说、说……”
刘复:“别卖关子啊!”
章钤虽见左右没外人,还是忍不住将声音略略放低一些:“说那新宠是宋今扮的,还说陛下实则与宋今有一腿……”
刘复嘴里一口茶直接就喷出来,桌案霎时满是茶水四溅。
章钤:……
他毫无防备,侧脸也被溅上几滴唾沫星子,忍不住将身体往反方向挪了挪,离刘复更远一些。
刘复哎哟一声,伸手要来帮章钤擦脸:“对不住对不住!”
章钤避开:“我让婢女来擦就行!”
“别别,你倒是快往下说啊!”刘复猴急,一个劲儿地催,“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谣言传出来?”
章钤用袖子擦了擦脸,无奈道:“这我也不晓得,之前也从未听说陛下有龙阳之癖,这一传,怎么听都有些怪……”
“有人想要借此消弭宋今通鬼神的影响。”开口的是长公主。
刘复:“咦?此话怎讲?”
章玉碗:“如果宋今当真是陛下的娈宠,跟陛下有不可告人的关系,那他所说的那些先帝上身,暂缓立太子的话,还有任何权威可言吗?流言里跟宋今捆绑在一起的陛下,肯定也会受影响。”
陆惟颔首:“这是一石二鸟,不仅冲着宋今,还冲着陛下。”
刘复脸上居然有点失望:“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陆惟:“……宋今今年已过而立。”
刘复:“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坊间都说陛下喜欢年纪大些的,严妃也比陛下大了三岁呢,说不定陛下也好这口,我还听见一种说法,陛下生父早逝……”
陆惟忍无可忍,直接打断他:“你这些话若是在外面讲,明日汝阳侯的爵位就甭想要了!”
别说汝阳侯爵位,就陛下那个记仇的性子,怕是刘复要被流放三千里,去吐谷浑边上挖沙了。
刘复嘻嘻笑着,先朝公主拱了拱手,又一脸欠揍的挤眉弄眼。
“这不是话赶话正好说到了吗,我当然没有污蔑陛下的心思,但民间许多好事者以讹传讹,更离谱的都有呢!”
章玉碗托腮,她其实对刘复说的那些荒诞谣言还挺好奇的,打算回头私下再好好问问。
章钤好奇:“方才殿下和陆郎君说的一石二鸟,是谁在算计宋今?”
章玉碗反问:“陛下不想那么快立太子,是伤了谁的利益?”
章钤:“严观海?是他做的?”
章玉碗:“不一定,他只是有可能,还有赵党欲孽,谁知道呢?陛下以鬼神之说来定社稷大计时,早该想到有这一天的。”
皇帝可以搞怪力乱神,那别人自然也可以剑走偏锋,用市井百姓最爱的宫闱秘闻来混淆视听。
章钤感叹了一句:“我本以为回到长安了会平静一些,眼看这局面八仙过海一般,倒是更加热闹了。听说严妃跟了陛下好些年,又是如今后宫唯一有子嗣的妃嫔,自从陈皇后被废,她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人,这怎么又冒出个新宠来?”
这可就问到刘复擅长的领域了。
他兴致勃勃道:“这新宠,姓杨,世家出身,哦对了,说起来,还是杨园的远房堂妹,勉强也能算华阴杨氏,原本只是宫中女史,据说某日陛下路过藏书阁,不知怎的看见里面整理书籍的杨氏,就召见了她,这一来二去,居然就看对眼了!”
他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什么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别有一番搞笑诙谐的意味。
“那杨氏如今已经是昭仪,只要诞下一儿半女,那就妥妥的晋升妃位,再加上她的背景,真要攀关系,也能跟华阴杨氏攀上关系,到时候岂不是要压严妃一头?啧啧,严观海兄妹能甘心吗,不得拼命打压才行,所以现在朝堂上,那些人才天天催着陛下立太子,毕竟严党的倚仗,只有严妃所生的齐王了。”
章钤听完,有些疑惑。
“不过陛下杀赵群玉,不是要打压世家吗,若是将杨妃提起来,岂不是世家又要起来了?”
这问题无须公主和陆惟,刘复也能为他解惑。
“你弄错了,世家不是指一姓一家,这是数百年来繁衍生息延绵不绝的各个家族,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就像赵群玉之前代表世家利益,他反对打柔然,反对举官新法,因为这些事情都会影响世家的稳定,动摇世家的根基,此时他的反对,是代表世家的。陛下扳倒赵群玉,没有把天下世家都一锅端,是因为陛下也清楚,世家过于庞大,根本办不到。而赵群玉之前死死压制着陛下,他只要对付赵群玉一人,也能让其他人忌惮。”
“因此,合作与打压并不矛盾。说不定陛下喜爱杨氏,也觉得她血统要比严妃高贵一些呢,要不然,严党那边怎么如此紧张,这杨妃还未诞下一儿半女,就流言满天飞了。”
刘复从小生在勋贵之家,见多了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看的也远比章钤清楚。
章钤喃喃道:“所以,方良早就看透这一点,才不指望陛下,直接将上邽城内那些高门世家一杀了之?”
陆惟道:“他的法子也没用。他能杀得了一地一城的世家,杀不了南北天下的世家,只要一支尚在,就能繁衍下去,财货田地皆外物,那些家传的书籍学识,族谱宗庙,才是世家得以生生不息的原因,要想打破这个局面,唯有让天下人人都有成为世家的希望。”
他顿了顿:“长公主殿下今日已经上疏,请陛下将新举官法加上梁州与西州两地,在西北扩大推行,同时在三州之地修建州学、县学,鼓励民间设立书院,每招一个学生教满三年,可免一亩地三年赋。”
刘复讶异:“陛下同意了?”
陆惟:“自然,此法能打断世家垄断。形成局面还需几年,但陛下何乐而不为?”
当然,免赋、招生、修学,这些都会带来相应的空子和弊端,也许会让当地原本就有势力的家族出头,那些一贫如洗的平民子弟,也未必有真正的机会,就像当初上邽城里陈修和辛杭的案子,但万事开头难,能开这个口子,已是不易,如果不去做,永远都无法改变。
一步一步,总有一日,能至千里。
陆惟几乎可以想象,当新举官法继续推行,动摇到世家根基时,那些世家,会有怎样的疯狂反扑?而到时候,以皇帝为首的皇权,和以门阀世家为代表的阶层,将是谁胜谁负?
骨子里的唯恐天下不乱蠢蠢欲动,他竟有些期待起来。
公主清水泠泠般的目光望过来,好似洞察了他的想法。
陆惟微微一笑,举起杯子致意。
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公主的身份代表皇权,而他出身世家,他们二人本不该是因为这样的羁绊才聚在一起,他们应该像世间那些皇族与世家的结合那样,通过皇帝赐婚,家族联姻而相敬如宾。
若公主当年没有去和亲,走的应该就是这样一条循规蹈矩的路,那时她的夫君不一定是陆惟,她也不会因为这十年而变成与众不同的公主,而应该像博阳公主、义安公主,以及长安城内其他高门贵女一样,两人就像两条也许有所交集,却永远不会如现在互相缠绕牵绊不清的丝线。
想到这里,他起了身,握着手里清茶,走到公主的案前,撩起袍子跪坐下来。
在刘复和章钤诧异的目光中,陆惟温声道:“以茶代酒,我想与殿下满饮此杯。”
章玉碗笑盈盈:“为何而饮?”
陆惟:“谢上天,让我与殿下相逢。”
章玉碗竟也没有半分惊异,她好像知道陆惟内心所想,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如枝头花簇,因风而动,却也无风而动。
“好。”
刘复听得莫名其妙,但不妨碍他过来凑热闹。
“怎么跟桃园结义似的?我也来我也来,我也要跟殿下满饮此杯!”
何忡投奔吐谷浑,李闻鹊来京,西州都护换人的消息,固然在朝堂上沸沸扬扬,但是当几天过去,众人发现这些事情对自己的生活也没什么影响,便又逐渐平静下来,长安城的权贵和百姓们,一如既往过着自己的日子。
章玉碗借着养伤的名义,推掉了不少宴会,等到她应皇帝的要求多次出入宫廷,左相谢维安的生辰宴请帖送上门来,她也就不好再推脱了。
堂堂左相的生辰宴,还是四十岁的整岁宴,连皇帝都要派人送礼抚慰嘉奖,她自然还是要给这个面子的。
殊不知因为长公主答应出席,谢家这场生辰宴,也成了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场面,毕竟这还是长公主回京以来,也是遇刺之后,头一回赴宴。
据说之前连博阳公主和义安公主相邀,长公主都推了的,可见谢相这面子,比博阳公主还要大。
这段时间,章玉碗虽然也时常出入宫廷,但见面的多是皇帝和重臣,大部分勋贵,尤其是女眷几乎没有见过她,许多人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越发好奇,于是谢家这场生辰宴,竟是异乎寻常的热闹。
甚至一些没有接到请帖的人,也都想方设法要来一张请帖,以至于谢家最后不得不增加宾客,将宴会场地挪到曲江边上的园子。

第90章
这园子名叫珍园,原是赵群玉送给自家孙子赵炽的成婚之礼,因为珍园隔壁,就是博阳公主的园林,二人成婚之后,两家合成一家,园子比邻,也是美谈。
赵家出事之后,财产悉数被查抄罚没,这座珍园就跟赵群玉名下其他园子一样,被皇帝分赐给臣子。
在赏赐方面,皇帝倒是从来不小气的,长公主回来时就被赐过一座园子,严观海那边也有,谢维安分到的,就是珍园了。
也就是说,如今谢维安跟博阳公主,成了邻居。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博阳公主非常讨厌谢维安。
原因有很多,最关键的就是谢维安背叛了他的老师赵群玉,直接反手把赵群玉给告发了,由于他原先是赵党的核心人物,知道不少秘辛,相当于给皇帝整赵群玉提供了许多关键罪证,最终害得博阳公主跟赵炽和离,没了驸马,也少了赵家一个倚仗。
要知道博阳公主虽然风流,但她跟驸马赵炽的感情确实还可以,更何况她那些当铺生意,也少不了跟赵家的合作,赵家失势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博阳公主又不能对着皇帝亲哥去发火,所有怒气自然要找个发泄对象,谢维安这个卖师求荣的小人,自然就成了她的目标。
有鉴于此,自从珍园被皇帝赐给谢维安之后,他隔壁那座园林,据说博阳公主是再也没有去过一次。
但这次,谢维安生辰宴,几乎邀请了长安城有名有姓的权贵显宦,总不能独独把博阳公主给漏了,所以他还是让人送去了请帖。
结果,博阳公主居然收下帖子,还说一定会赴约。
“我觉着,今日许多人来赴宴,非但冲着谢维安的面子,也不仅仅是因为殿下要来,多半还存着来看热闹的心思!”
珍园门口,章玉碗扶着雨落的手下了马车,眼尖的刘复就立时凑过来。
风至还在家里休养,今日陪她出来的是雨落。
刘复则是陪着老娘过来的,老娘见他撒着欢儿奔向长公主,拦都拦不住,便跟在后面,过来见礼。
老夫人看着文雅,驻颜有术,丝毫不像有刘复这么个性情跳脱的儿子,若说她是陆惟母亲,倒是有人信。
三人一道入内,刘复迫不及待就说了这么句话。
老夫人白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别一天天在殿下面前说闲话!”
刘复喊冤:“我这怎么叫说闲话了,殿下最喜欢听我讲那些市井掌故传闻的!”
章玉碗果然没让刘复落了面子:“我喜欢的。”
刘复得意地朝老娘飞一眼。
老夫人叹气,拿这蠢儿子没办法,也懒得再看他,三人进去之后,她向章玉碗告了罪,就自去找老姐妹说话了。
老娘没在身边啰嗦,刘复就说起博阳公主和谢维安那点子恩怨。
有些是章玉碗听过的,有些她也没听过,刘复不愧消息灵通,就跟两人吵架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下面偷听似的。
“其实我还听见一种说法,”刘复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传闻博阳公主,曾邀谢维安当入幕之宾,被谢维安拒绝了,才会怀恨在心。”
章玉碗:?
赵群玉三朝元老,生生熬到耄耋之龄,谢维安就算是最小的门生,年纪也早非毛头小子,不过想想博阳公主和陆敏的关系,这个传言仿佛还有那么点儿形迹可循。
但刘复接着又道:“不过也有人说,是谢维安先前有意想攀附公主,被博阳公主拒绝之后,两人才闹翻的,总之今日肯定热闹了,以博阳公主的性子,说不定会当众令左相难堪。”
他跃跃欲试,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章玉碗回忆了一下。
她跟谢维安往来不多,从外表上看,确实能看得此人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据说赵群玉收学生会看容貌,长相寒碜的入不了他门下。
但给章玉碗留下印象的,不是谢维安的外表,而是他在朝会上的低调,连立太子在内的几次议事,他往往都不怎么开口,除非皇帝询问。
章玉碗低调是因为她初入朝会,需要少说多看多听,避免露怯,也不想太早出风头成为焦点,但谢维安已经是左相了,别的事情不开口还好说,连立太子这样关乎国本的事情也沉得住气,就让人看不透了。
两人闲聊间,已经来到设宴的正堂。
今日贵客里有男有女,不适合再分席,便按身份分了座次,除了正中的主位之外,左右两边最尊贵的客位,自然都是几位公主和郡王的。
非但是长公主和博阳公主二位,今日生辰宴,几乎满京城的权贵都到齐了,义安公主、淮阳郡王、城阳王世子,这些姓章的自不必说,能来的全来了,勋贵朝臣,大部分不用当值的,也都到了,连右相严观海,虽说没有亲至,却也派来长子出席,还送了贵重礼物,可谓给足了面子。
谢维安原想将主位也让给章玉碗,后者自然推辞了,最后谢维安才在主位落座,章玉碗则在下首左侧,与右侧首位的博阳公主,成对面之势。
刘复和陆惟,则要离他们更远一些,陆惟与其父陆敏同为九卿,又是父子,座席估计还会被安排在一块。
博阳公主腰脊笔直,脖子扬起,骄傲神色毕露无疑,不像来赴宴,倒像是来找茬的。
谢维安也不知道发现没有,估计就算发现,也只作未见。
他站在正中,团团拱手见礼。
“今日贵人驾临,群贤毕至,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实乃谢某三生之幸,寒舍略备薄酒菜肴,歌舞助兴,还请诸位尽情享用,不醉不归!”
“今日借着谢相生辰,我也过来叨扰一杯,可惜酒量不佳,旧伤未愈,只能以茶代酒。谢相将这珍园拾掇得很好,我这一路走来,多是梨花与桃花相间而开,颜色错而不杂,必是精心打理的。”
作为长公主的章玉碗,于情于理都要代表在场所有客人回应开场,好在她不像博阳公主那样骄傲摆足身段,很是给了主人家面子,也让场面活跃起来。
谢维安让人倒了三杯酒,先敬长公主,再敬在场宾客。
“不敢当殿下谬赞,这园子原先就好,我也只是借花献佛,让人将梨树和桃树都整理一遍以加区分,没想到殿下还能发现这等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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