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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陆惟掀开幔帐,另一只手在昏暗烛火下的墙壁摸索,果然在靠近另一面墙壁的折角附近,胸口高度的墙壁上摸到被切割整齐的痕迹。
应该是扇活动门。
门与墙一般厚度,上方嵌了轴承,只要从下方往里推,就能推开一个半人高的洞口,等到人进去,门又会转回原来的方向,重新嵌回去。
很巧妙的设计。
陆惟往里探看,发现一条狭长黑暗的甬道。
甬道四周崎岖不平,修得很糙,但明显不是通往官驿外头,而是弯弯曲曲往下走。
陆惟捏了一把土块在手里捻碎,是新土。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修建还没多久,可能跟官驿翻修重建的时间差不多。
他沉吟片刻,想起风至刚才的反应,没有返身去喊刘复他们,而是弯腰钻进洞口。
甬道狭长逼仄,需要半弯着腰前行,有时候甚至是爬行。
反正这里也没人看见陆惟的狼狈,他也就无所谓了。
陆惟时不时停下来,摸一摸头顶和身旁的土块,判断时间和挖掘时的匆忙程度。
在走出大约半炷香之后,周围的土层就从新土变成旧土,他也可以直起身体行走,甬道越来越宽敞,已经不能称之为甬道了。陆惟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打亮之后,甚至能隐约照出头顶高了许多,前面还有分岔路。
看来他没有猜错。
这段地下通道早已有之,只不过官驿修成之后,才新修了一段通到公主寝室。
前方不远处,女人呻吟声传来。
声音中不是痛苦,而是夹杂着痛苦和愉悦的某种矛盾糅合。
与之一道此起彼伏的,还有男人的喘息。
陆惟心下一沉,快步上前,将手里巴掌大的石块掷出去。
啪的一下正中男人后脑勺,对方毫无防备闷哼着歪倒下去。
女人尖叫起来,被陆惟及时捂住嘴巴。
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他松口气的同时又皱起眉头。
“我问,你答,敢大喊大叫,就杀了你。”
他另一只手捏在女人脖颈,微微收紧。
女人惊魂未定,连忙点头。
“前面是不是还有路?”
“前面,前面就是鬼市啊!”
女人虽然说着官话,口音却不伦不类。
“你不是中原人?”
“我、我来自焉耆。”
焉耆,是张掖郡再往西走的西域诸小国。
说是小国,其实也差不多就一国一城,据绿洲水源而立,民风剽悍,时常在西域通商之路上劫掠,有时跟柔然勾结,有时候又被柔然压迫,也有些小国不敌柔然,直接就被灭国了,但城郭和遗民还在。
“你来张掖作甚?”
“我跟着父兄来走商,听闻鬼市热闹,就独自溜出来看看。”
“这男人呢?”
“他,他是我在路上遇见的,颇为俊俏……”
女人吞吞吐吐,时下民风开放,西域尤甚,可见一斑。
陆惟也没兴趣管他们的闲事,闻言又问:“你是否看见一名女子被挟持?”
“没,没有,鬼市今日开数珍宴,我原是想去看看的,半路遇见这位郎君,我们俩躲热闹,四处找个安静的地方,这才发现这里有条路……”
数珍宴。
继鬼市之后,陆惟又听到一个新词。
此地到底还隐藏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怎么去鬼市?”
“你从这条路走出去,跟着人走,就能看见鬼市了。”
“鬼市每晚都有?”
“我也不晓得,现在就有……”
话未说完,陆惟只觉脑后一股阴风袭来!
他还在思考女人的话,有反应也慢了半拍,眼看就要中袭——
一声惨叫响起!
不是陆惟的,而是偷袭陆惟的人。
这里还有人!
陆惟下意识有所动作,他松开女人,想要反击,手腕却被捉住。
先前被他制住的女人忽然哼了一声,身体软下去。
陆惟不知对方敌友,手肘往后用力,另一只袖子里滑出带鞘匕首,他捏住刀柄,匕首往后送去!
行云流水,毫无迟滞。
若刘复在此,一定大吃一惊,因为在他眼里,陆惟虽然端着仙人架子高高在上,但必然与时下许多世家子弟文官士大夫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武功身手,恐怕弯弓射箭也堪忧,他刘复自己就是个鲜明例子。
可眼下陆惟这身手,哪里像是一个弱书生?
只是陆惟的匕首半途就停住了。
不是被阻止,而是他自己停下来的。
因为一只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对方以半是威胁半是玩笑的口吻说话。
“陆少卿出手这样狠,是要杀救命恩人不成?”
声音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威吓的意味。
陆惟却毫不怀疑,如果自己那把匕首真递出去了,缠在自己脖子上的细丝就会顷刻割断脖子。
“殿下明明身手不凡,为何还要故作弱不禁风之态?”
他冷冷道,松手任凭匕首掉在地上。
脖子上的威胁也随之消失。
“陆少卿明明武功也不错,又多疑奸诈,何故要在旁人面前作出尘之态,难不成装久了,就真能变成神仙?”
公主轻笑反问。
下一刻,陆惟闻到冷香。
淡淡的,平时几乎闻不见。
只有当衣袖大幅度摆动带起袖风,才会有丝丝清冷暗香。
既然公主身手极好,那就难怪自己之前没有发现,她必然是屏息凝神隐藏在烛火照不见的阴暗处。
颤动的烛火重新燃起。
巴掌见方的明火,只能照亮一只修长柔腻的手。
公主将烛火放在地上。
陆惟盯着烛火旁边的裙摆看了一会儿,才道:“公主不是真被挟持了,而是自愿跟进来的?你的婢女明明知情,却不肯明说,要引我也过来寻公主。她们之所以放心殿下一人过来,是因为殿下能力足以让她们放心吧?”
“我以为陆少卿会先谢过我的救命之恩,而不是忙着追问这些旁枝末节。”
公主的声音好整以暇,似不因处境焦虑。
“我也是因为担心公主才会冒险只身进来。”陆惟面不改色,“公主非但不感动,也不肯稍作安抚,便咄咄逼人盘问不休,臣甚是心寒。”
“你明明可以等李闻鹊到了再一起进来,但你发现风至雨落她们其实知道我主动下来,觉得可以趁此机会单独试探我的究竟。”
公主自动过滤他的废话,微微歪头。
“我说的对吗,陆惟?”
两人针锋相对,毫无之前君臣相谐的场面。
陆惟虽然早就觉得公主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但大概也没想到对方“真面目”是这样的。
不过在公主看来,他估计也没好多少。
黑暗中,两只成精的狐狸互相打量,似乎都在思考对方的可信度,最终还是公主先打破沉默。
“她方才在说谎,她不是什么商贾之女,挟持我的人正是她。”
刚才驿馆骚乱,有人趁乱从公主屋子的暗道中把她带走,公主发现对方不是要杀她,索性将计就计,任凭施为,跟着这个女人来到洞窟,再出其不意将对方打晕。
把人打晕后的公主没有急着逃走,反倒借着洞窟深邃曲折的地形藏起来,等女人自己醒来,打算在跟在对方后面。
谁知这时又来了个男人,把女人叫醒之后,两人不着急搜索公主,反倒喁喁私语,然后就开始抱在一起翻云覆雨,直到陆惟出现。
“这么说,这两人是同伙,那为何这女人醒来之后不着急找殿下您,反倒急着跟男的苟且?”陆惟若有所思。
“我先前听他们对话,此女原是数珍会叛徒,犯了过错要被处置,但她无意中窃听了上头当家管事的谈话,说要活捉北朝公主,她便想先下手为强,把我捉到手,以此将功折罪,并趁机晋升。而这男的,似乎也是数珍会中人,还是女人的老相好,他原本是奉命抓女人回去的。”
陆惟懂了。
男人奉命抓人,却被美色所动,索性先在这里跟女人云雨一番再说,女人也未尝没有借着色诱男人来脱身的念头。
结果两人一番好事被自己打断了。
“看来这两人和那背后的数珍会,跟白天刺客不是同一拨。”
公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那刺客是否招出什么了?”
风至从牢狱回来时,公主已经歇下了,她还没来得及听到刺客招供的内容。
陆惟简单将牢里发生的事说了一下。
撕下彼此温情脉脉的面具,公主不复在白日里的软弱和怯懦。
她的声音虽然依旧温软柔和,但陆惟不像刘复以貌取人,绝不会觉得对方好糊弄。
这个有足够洞察力和判断能力的公主,才真正像一个在塞外待过十年的人,也更符合陆惟的推测和想象。
在群狼环伺弱肉强食的草原上,如果没有三两下,很快就会被吞噬殆尽,连骨头都不剩。
公主听罢,沉默片刻:“刺客背后的人,想借刀杀人。”
既想杀她,还想借她之死,去嫁祸李闻鹊,一石二鸟。
陆惟:“殿下英明。”
公主:“陆少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来查案,顺道护送我回京,而我则想活命,如今这处境,正该同舟共济,彼此坦诚。”
说得好,那公主殿下您自己为什么不够坦诚?
陆惟内心道,看了她一眼。
烛火几近于无,他只能看见模糊的阴影。
“要杀殿下的,可能不止一批人,目的也各不相同。”

刺客自陈是柔然人。
根据对方的形貌来看,陆惟对柔然人的身份没有疑问,但李闻鹊是否跟柔然人勾结这件事,显然还有疑问。
因为李闻鹊大破柔然,柔然人恨他,应该更甚于其他人,他们更有可能想通过刺杀公主顺便嫁祸李闻鹊,借皇帝之手来处理李闻鹊,一石二鸟。
都护府里肯定出了内鬼,否则柔然人不可能精准潜伏在马车底下,事先无人察觉。
内鬼这一点,在随后下毒事件里也能体现出来。
否则官驿厨娘,怎么会无端端给公主下毒?
“李闻鹊挑选服侍公主的人选,都是详查过家世的,就这样还能混入内鬼,此事并非柔然人能做到。”陆惟道。
公主点头:“不错,我与柔然人打交道多年,他们不爱揣摩人心,计谋大多粗疏,更喜欢以武力直来直往,而且柔然已经衰落,此等在都护府内收买内鬼并埋下暗桩的事情,不像他们能做到的。”
陆惟:“所以,刺杀是柔然人,下毒是另外一批人,两拨人之间有联系,可能彼此合作,互相利用。”
公主:“那刚才掳走我的,就是第三拨人了。”
陆惟:“刺杀和下毒要你的命,想掳走殿下的,则是要你的人。”
三拨人,不同来历,不同路数。
但他们的共同目标之一,都是公主。
饶是陆惟,也觉得有些棘手。
如此一来,公主还能平安回到京城吗?
公主见他沉默下来,戏谑道:“陆少卿后悔接这趟差事了?”
陆惟:“陛下有命,自当遵从,臣定当竭力,护公主周全。”
他说着场面话,一边起身走到那两个死人面前,开始搜查他们身上的东西。
搜了半天,从男人身上搜出一枚沉甸甸的金饼。
“这样的东西,那女人也有。”
公主亮出自己手心的金饼,跟他的一模一样。
不及巴掌一半大的金饼入手冰凉,小巧玲珑,用火折子一朝似有黄光,质地重量却不像黄金。
不是通用的货币,也不是饰品,因为上面没有孔洞,倒像是某种令牌或信物。
“黄铜?”
“不错。”
如今朝廷禁止民间私铸黄铜,如有黄铜物件流出,那必定是出自官坊作物。
金饼上面还有小篆一字,珍。
两枚金饼上都是这个字。
看来是对应了数珍宴和数珍会。
也就是说,这块金饼可能是数珍会的信物?
陆惟端详思考,公主却在看陆惟。
火折子的微光勾勒出男人轮廓。
这男人很俊美,毋庸置疑。
即便在这样一个狭小黑暗的洞窟里,他依旧不沾凡尘,飘逸如仙,仿佛与周遭格格不入。
公主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如陆惟这般出众的,也少之又少。
如果早十年,公主遇见陆惟,说不定还会因为他这张脸抗拒和亲,直接让父皇赐婚。
但现在,她更想透过这张脸,剖开对方的内心一窥究竟。
“你从前听过数珍会吗?”她问陆惟。
“没有,但殿下看这金饼的成色,很新。黄铜因为官府管控,即使私下采制,也只能成批制作,不会随用随做,这就说明数珍会可能是新近冒头的。”
一个来历不明的组织,竟然胆大包天到想要掳走公主。
“既然我们进也进来了,不如再往前走,看看方才那女人说的鬼市,究竟是什么。”
公主说罢,当先就往甬道前方走去。
陆惟知道她不像外表那样柔弱,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还敢孤身去探鬼市,闻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
“殿下何必涉险,不如等李闻鹊他们来了再去!”
公主回首睇他。
“陆惟,你是在担忧我,还是想趁机轻薄?”
对方听见这句话,居然也没松手。
“殿下如今危机重重,周身敌友不明,臣能理解殿下心中焦虑。不过,臣对殿下绝无加害之心,也是最希望您能平安到达京城的人之一。”
公主手腕轻轻一旋,泥鳅般从陆惟手里脱离,反客为主,握住他的手腕,温热柔软。
“等李闻鹊率人过来,的确人多势众,但也会打草惊蛇。没有找到我,他们就一直不会死心,不如主动找上门。我的两名侍女故意假装被支开,原本晚一刻就会尾随进来,如今既然陆少卿来了,就由我们二人先去探看一番好了,有陆郎如此容貌相伴,这一路也不寂寞了。”
她故意调戏,想看陆惟的反应。
但陆惟居然一笑。
他嘴角微微翘起,与之前清冷完全不同。
陆惟在刘复面前,多数时间凛然不可侵犯,因为他并不想跟刘复深入交流,也为了让自己耳根清净。
有李闻鹊在场时,陆惟则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遇到的人不一样,他就会露出不一样的面目。
最可怕的是,他的每一种面目,都自然而然,并不违和。
此人貌若神仙,却敢下狠手,刚才那个想偷袭的男人,直接就被他解决了。
“既然殿下坚持,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还请殿下给我几分信任,毕竟前方危险重重,你我二人可能孤立无援。”
“自然。”
甬道虽然曲折狭小,还有无声溪流。
沿着水流方向走上一刻钟左右,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眼前有斜木横枝,也有前方隐隐约约的亮光。
一簇一簇,摇曳不定的烛火团聚,远近高低,如烟火人间。
可这里是地下。
陆惟与公主对视一眼。
两人都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却莫名默契意会。
陆惟将手中的火折子熄灭抖落,与公主一道踏入前方的未知世界。
地势,逐渐往下。
光,远远近近。
由暗而明,逐渐辉煌。
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但,最诡异的是,无声。
这么多人,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所有人或来或往,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行,有些人身材高大却衣着五颜六色,有些人瘦弱矮小也许是女子,却穿着灰扑扑分不清披风还是布袋的外裳,他们身上毫无例外都有一个最为古怪的共同点。
那就是所有人都戴着面具。
面具有黑有白,也有花里胡哨的,面具雌雄莫辨,仅能从衣着身材形态上分辨这些人可能是男是女。
山风从不知名处吹入地底,接踵摩肩的衣料摩擦,还有灯笼里的烛火在风中细微噼啪作响。
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饶是陆惟,也惊住了。
他很难想象,要怎样的严刑峻法,才能迫使这些人一丁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要不是还有耳边的风声在,陆惟真要以为自己耳朵突然间聋了。
他没有特意转头去看公主的反应,因为他知道对方此时内心的震撼绝不会比自己小。
街道两旁,摊位鳞次栉比,随着两人走下去,渐渐能看见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从女人的饰品到兵器,大多能看出陈旧的痕迹,但也有少数如崭新一般,买卖双方靠手势交流,绝没有半句废话。
这就是那女人口中的鬼市么?
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这些人戴着面具,没有开口,是害怕暴露彼此面具下的真实身份吗?
相比起来,陆惟跟公主两人就像两只闯入狼群的羊羔,他甚至能感觉到许多人正通过面具后面的眼睛在观察审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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