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中的折子递给萧相:“才接到豫州那边急报,西狄人犯境,野狼关那里已经交上手了。”
萧太清忙放下手中茶盏,双手接过,从头看了一遍。
李星渊道:“先前小卫去这一趟,还真的去对了,此刻战事正自胶着,若野狼关细作仍在,这会儿胜负难料。”
萧相不便多言,只道:“西狄人这次有备而来,断不可轻视。”
李星渊却又取了另一份纸卷,缓缓打开,只见曲山弯水,竟是一份地理图。
萧太清端详片刻,惊愕:“这是豫州那边……野狼关内外的地形图?”
太子指着其中一处关隘道:“今早才来的战报,西狄人主攻野狼关,次攻小隘,期间小隘告急,派去的援军中途遇袭,看似情形不妙。”
假如卫玉在,一定会吃惊不小。
因为这种战法,正是先前她在野狼关的时候,跟黄士铎说过的。她记忆中西狄人的作战方式。
可她明明跟黄总镇提过,为什么黄士铎还会“重蹈覆辙”,难道黄总镇真的病的糊涂、或者病倒了……其他属下并不知情?
萧太清皱眉:“这如何是好,豫州方面有没有援军?”
李星渊道:“豫州府镇守在东,先前已经调过些兵马辎重,此时不可再分散兵力。至于野狼关,孤总觉着,接连送来的几分军报有些古怪。”
萧太清正要问有什么古怪,外间有小太监来报道:“殿下,范太保求见。”
李星渊抬头,萧相微怔:“来得好快啊。”
范太保在外等候片刻,太子才从内转了出来。
“殿下!”一看太子,范太保紧走几步,跪地道:“殿下救命。”
太子诧异:“太保这是怎么了?快起。”
崔公公上前亲自扶起来,范太保才起身便道:“殿下还不知道呢,殿下跟前的那个……卫玉,他方才跑到臣的府里好生撒野!”
太子挑了挑眉,一甩袍摆,长桌后落座,温声道:“太保莫要着急,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来。”
范太保满脸委屈,也不肯落座,越发走近了,愤愤说道:“殿下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吧,说起来气煞人,这卫玉着实无礼放诞,先是不明不白、半夜把顺天府郑府丞之子传到御史台,谁知一夜之后,郑公子竟被他的人活活打死……人家都说,堂堂御史台眼见的要变成个森罗殿了,简直生杀予夺。”
李星渊只点点头,神色凝重却不置可否。
范太保见他好似在留心倾听,便继续说道:“没想到这卫玉方才又跑去臣府里,扬言要传臣的赐儿,臣不肯,他竟拿出绘好的赐儿的影貌图,威胁臣说若不交人,就要把那图贴遍九城,让天下人都看范府的笑话!他还纵容手下一个莽大个,打伤了臣的家仆数人,殿下,人人都知道这卫玉是殿下跟前宠信的,他就仗着这个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殿下好歹也要管一管,他自己荒唐胡闹也就罢了,难道眼睁睁看他败坏殿下的名声吗?”
崔公公在旁边听着范太保黑白颠倒,胡言乱语,他心中忧虑,时不时打量太子的反应,恐怕太子偏信动怒。
却见李星渊的嘴角稍微轻抽,仿佛要笑,却竟又稳稳压住了。
范太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
李星渊继续说道:“说来也巧,先前孤才跟萧相提起过, 小卫在外头流落几个月,回来后, 脾气也越发古怪, 想必是因为在外遇袭, 受了些惊吓, 行事就不由偏激起来了。”
范太保担心太子为卫玉开脱, 便又叭叭说道:“殿下, 卫玉恃宠而骄,简直目中无人,只怕也没把殿下放在眼里。殿下既然明知,可别养虎为患才好。”
太子轻笑了声:“这倒不至于,他虽不听话, 但倒还忠心。只是今日的事他的确造次,不该对太保如此无礼。”
范太保道:“殿下贤明!但是他现在已经……”
李星渊没等范太保再说, 便语声沉稳继续道:“不过在孤看来, 太保德高望重, 而小卫到底还是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他又是一门心思想办差而已,太保大可不必跟他认真计较,回头……孤自然也会训斥他。”
范太保本以为李星渊要站在自己一面,猛地听了这句,目瞪口呆:“殿下你……”
“太保稍安勿躁, ”李星渊道:“孤的意思是,既然太保确信二公子并无犯事, 那自然是小卫办错了,所以太保不必着急,孤要的就是给他一个教训,如今且让他去闹,到最后他知错了,孤叫他去太保府上向你当面认错。他毕竟年轻,兴许给个机会去撞一撞南墙,吃了大亏,以后行事才能越发谨慎收敛,所谓祸兮福之所倚。”
范太保简直不能理解这话,听着严厉,实则句句袒护。
他直直地看了太子半晌:“殿下你……你是说,让那小子继续胡闹下去?”
太子一笑道:“虽看似胡闹,不过小卫所作所为,也是按照律法行事吧?毕竟他如今在御史台,如果有大不妥之处,想必监察所上下也不会允许他如此。孤自然也不必过于插手。太保你说呢?”
范太保睁大双眼,此刻才终于确信,自己碰了钉子。
“殿下,”范太保有些愠怒,只是不便如何:“卫玉昨日才拘了郑礵,结果人就横死在御史台,臣也只是担心臣之子的安危罢了!万一再有什么不测……”
李星渊依旧沉静如初:“这个,太保只管放心,孤担保二公子不至于有事。如果他是清白无辜,御史台绝不会为难他分毫。”
范太保悻悻。
太子却又淡淡地问道:“对了太保,二公子确系未有违法乱纪之举吧?”
范太保心一刺,抬头对上太子温和明灿的目光:“这、这是当然!”
李星渊道:“这就行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太保也自安心,孤立刻派人前往御史台询问详细,会好好地让卫玉给出一个交代的。”
范太保无可奈何,总不能当着太子的面儿气焰嚣张。
然而在退下之时,他看向李星渊道:“殿下如此宠信卫玉,真不怕他胡作非为,影响殿下声誉吗?”
太子的回答十分简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相信小卫。太保,不如也相信孤的话吧。”
范太保气冲牛斗而又不敢表示出来,愤愤地离开。
在他去后,萧太清自里间转了出来,方才他在内堂,也听了个大概,此刻便笑微微道:“殿下这样不留情面,让范太保情何以堪?他这一去,恐怕立刻就去靖王殿下府了。”
李星渊道:“他们之间本来就更亲密些,倒也不足为奇。哼……他来告小卫的状,难道孤真的如他所愿,责罚小卫不成,他这样着急前来,反而透着心虚……倘若范二是清白的,他也不用如此上蹿下跳。”
萧太清不想再说此事,便问道:“殿下先前提起野狼关战事有古怪,不知是指的什么?”
太子沉吟片刻,道:“对于行军兵法之类孤自然也并不熟悉,可是从战事起,西狄人以分头击破,中间打援的法子,如此狡猾,本来或给野狼关致命一击,不过连日战报看来,敌我双方竟只是僵持胶着,虽互有胜负,但并没有如意料中那样惨烈局面出现……如此情形,倒好像是……”
萧太清身为丞相,十分老辣,即刻道:“倒好像是在拖延?”
“嗯,”太子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难道是因为黄士铎病中……”萧相谨慎推断:“所以野狼关才未尽全力,打的这样缓慢?”
太子方一摇头又打住,他的眼睛盯着萧相,仿佛在出神,半晌才道:“是了,差点儿忘了有个人。”
萧相不解道:“殿下说的是谁?”
李星渊道:“上回野狼关斥候营出关,几乎全军覆灭,活着回来的那个……”
萧太清微震:“宿九曜?”
李星渊似笑非笑,对上他的眼睛:“老师也知道此人?”
萧太清不动声色地:“野狼关胡翔几被打死,又事关玉儿,臣自然多了解了一些。不知殿下为何忽然提起那少年?”
李星渊淡淡地将目光扫过,道:“据说在战前,黄士铎派了一队人马出城,这宿九曜便在其中。”
萧相了然,又问道:“大概是斥候营例行探查,殿下为何单独提及此事?”
而此刻太子的目光闪烁,心底想起的,却是跟卫玉谈到宿九曜时候的情形。
李星渊淡然一笑,道:“不知怎地,孤有种预感,这少年绝非泛泛之辈……黄士铎,只怕是在走一步出其不意的险棋。”
“险棋……”萧相扬眉。
御史台。
在卫玉带范赐回来之前,御史台上下已经得知了此事。
原先听闻卫玉亲自去范府要人,整个院内众人沸反盈天,几乎都在议论此事。
甚至有人暗暗下注做赌,就赌卫玉这一趟去,到底是铩羽而归,还是大有所获。
毕竟范太保的“威名”在外,没有人敢招惹这位了不得的皇亲国戚。
更加上郑公子身亡在前,范家怎么可能乖乖地把范赐交出来。
蔡中丞更是言之凿凿:“这小卫一去,必定要狠狠地撞个跟头,简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太保的老虎屁股都敢去摸。”
没想到这么快,范赐就被押了回来。还有很多人不信,赶着过来一睹究竟。
其中自然就包括蔡中丞。
范二公子被带入了询堂。
外间,任主簿悄悄地对卫玉道:“原来你先前叫杨主簿画那图像是有此妙用,幸亏我没赌你空手而归。不然要赔惨了。”
卫玉瞪他一眼:“什么功夫了还有闲心赌?”
任宏笑道:“是他们无聊,我趁机捞点银子而已。”他又说道:“可惜老蔡那个家伙太过吝啬愚钝,我叫他下注他只不肯,白白错过了发财机会,瞧,还是我最信你吧?”
“你赢了多少?”
“二两银子。”
卫玉道:“我可多谢任主簿这重若二两的信任了。”
这会儿范赐已经在内站定。任宏敛笑道:“这小子一看就是个阴险狡诈的,比那郑公子难对付的多。”
卫玉在回来的路上在思忖如何问案,此刻也不搭腔,只默默出神。
正在此时,蒋攸安匆匆赶来,对卫玉低语了一句。
卫玉转身同他走开几步,两个人嘀嘀咕咕,任主簿在后望着:“又有什么要紧事,还得避着人呢。”
讯堂之中,范赐坐在一张凳子上,垂头冷脸。
外间隐约传来些杂乱声响,范公子往门口扫了几眼,不为所动。
直到房门被打开,卫玉走了进来。
任主簿跟在身后,自去侧位上落座。
“有些杂事要料理,让二公子久等了。”卫玉微笑说道。
范赐瞅了她一眼,不语。
卫玉到堂上坐了,把手中的证供放下,翻了翻,又道:“二公子自然也知道今日传你来是为何事,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郑礵郑公子去过教坊司?”
范赐哼了声。
卫玉道:“怎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么?”她看向范赐,对上他阴鸷的眼神,仍是笑微微地:“二公子不会以为一言不发,就可以顺利蒙混过关了吧?既然传你前来,便是涉案之人,又有郑公子的口供,范公子何不也痛快些?大家省些麻烦?”
直到此时,范赐才面带嘲讽地说道:“卫巡检审问郑礵的时候,便是如此?他那样的蠢货,自然是中了你的套了……才会被你引诱,说些胡言乱语无根无据的话了?”
卫玉一顿:“二公子这话从何说起?难道你在否认昨夜跟郑礵去过教坊司?”
范赐道:“我只是提醒卫巡检,不要偏听那无知之人的片面之词。”
卫玉道:“正因为要兼听则明,才传二公子前来。那不如你把实话告诉我如何?”
“实话?”范赐笑笑,迎着卫玉凝视的目光道:“实话就是,我根本没有去过什么教坊司!那不过是郑礵自己捏造出来的而已。”
“郑公子为何要捏造这种话?”
“谁知道,也许……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想要让御史台知难而退。”范赐若有所思,又一本正经般道:“其实我也想问问他到底是如何,可惜……他竟然被你的人弄死了。卫巡检,不会是你授意的吧?”
明明是在审问他,他竟然反问起来。
卫玉抿了抿唇:“是谁告诉了二公子,郑公子是被我的人所杀?”
范赐明显的有恃无恐,道:“是啊,到底听谁说的呢,不过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我也一时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大概不止一个人。”
卫玉扫他一眼,低头在纸上写了两行字,交给旁边的侍从。
侍从取了,递给下位的任主簿。
任宏看过后,便起身出外。
卫玉道:“巧了,二公子说你没去过教坊司,但教坊司里,却也不止一个人看见过二公子。”
范赐眯了眯眼,跟卫玉对视片刻,他好整以暇地道:“是吗?都是谁见过我?卫巡检叫他们出来当面对质如何?”
室内安静下来。
卫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范赐果真难以对付,跟郑公子绝不是一类的。
她早有所料,故而今日审问范二,也跟先前审问郑礵的安排不同。
“放心,该对质的时候,我会让二公子满意,”卫玉话锋一转:“既然二公子说你当时不在教坊司,那不知你在何处?有何人证?”
范赐挑衅般望着卫玉道:“我若说我在家里,你卫巡检恐怕未必相信……只怕又要把我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了。”
卫玉道:“那二公子是不在府里了?”
范赐道:“我在梧桐胡同,养了一个小戏,昨儿晚上在那里混了一宿,卫巡检不信,只管去问。”
他回答了这句后,斜睨卫玉道:“卫巡检若是查证了,是不是就能放我回去了?”
中午时候,派出去查问的人陆续回来了。
御史台的巡官回道:“教坊司那些人听说要他们认人,一个个都忙说不记得了。”
卫玉道:“苏嬷嬷呢?”
“那位苏嬷嬷不在,据说已然在早上出城去了,究竟去了何处也不知晓。”
卫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回想范赐那有恃无恐之状,原来如此。
他就仗着没有人敢指认范太保之子,所以才公然否认自己去过教坊司。
“那梧桐胡同的那个什么戏子又如何?”
巡官面露为难之色,道:“我们赶去梧桐胡同,确实有一个叫宛箐的戏子,只不过他不在,听说是靖王殿下想听戏,早早地便把那戏子叫去了王府,我们实在……不敢往王府打扰。”
卫玉问道:“那院子内还有何人?”
巡差道:“还有一个仆人,又老又聋,眼见不中用。”他回答了这些,补充道:“我们也找过那宛箐的邻人,但却无人知道昨夜到底如何。”
卫玉简直在心中叫绝。
教坊司的人证不敢指认范赐,而范赐的人证如今却在靖王府。
而靖王殿下,算来又是范二公子的姐夫。
简直堪称完美。
卫玉定神,吩咐巡差道:“派人在梧桐胡同守着,一旦宛箐露面,立刻带他过来。另外……你亲自去王府,就说御史台有案子,要传宛箐。”
巡差迟疑:“卫巡检,那可是靖王府……”
卫玉道:“我知道,他们多半不会理会,让你去一趟,只是按规矩行事,正大光明例行通知而已。他们若不理正好,你便带人守在靖王府左近,我不信那那宛箐会一直在王府不出来。倘若王爷怪罪,你也只推到我的身上就是了。”
巡差咬咬牙,硬着头皮去了。
剩下任主簿望着卫玉蹙眉之态,喃喃道:“果然牵扯到靖王殿下了……”
卫玉揉了揉眉心:“去顺天府跟郑家的人回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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