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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春日似晚星(岑姜)


宛若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有些下垂的眼皮挡住一点瞳仁,愈发显得眼神犀利。
半晌,甩甩衣袖,转身离开。
她这位徒弟,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贺星苒看着师父带着怒气,渐行渐远的背影,咬了咬嘴唇,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好。
宾客逐渐散尽,大家体谅贺星苒今天经历了这么一遭,让她在会议室里好好休息。
她麻烦阿瑶给自己泡一杯茶,寂静的会议室里,她半躺在藤椅上,仔细回味了刚刚靳屿的眼神以及徐广莲知道她向刺绣大会提交的作品是《鲸鱼与星星》后的大发雷霆。
跟很多苏绣传承人不同,贺星苒学习苏绣实际上目的很明确:多子家庭,她最不受待见,学习上脑子不好,但偏偏能坐得住,就想着另辟蹊径,博取贺泽刚的关注。
刚巧那时候徐广莲招生,姑姑就给她报名。
她一学习就是十几年,因为肯吃苦,坐得住,有耐心。
在贺星苒只有十八九岁时,几乎就已经成为了徐广莲指定的接班人,任何好的资源都会向她倾斜。
那年的刺绣大会也是。
绣娘们可以提交作品,徐广莲给她规定选题,详细讲解创作思路,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做,只要得了奖,就有大主顾的单子等着她。
她那时候就和师父的创作理念有很大的不同,她学习绘画,学习西方艺术史,审美也很偏向西方。
她不想再从敦煌壁画和那些古画里找灵感,而身边接触最多的靳屿成了她的灵感来源。
或许是太过自负,那时候的贺星苒在苏绣的路上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自然认定自己的想法很好,背着徐广莲偷偷换了选题。
作品提交上去,连初选都没过。
徐广莲利用人脉拿到她的作品,顿时气极,指着她的鼻子,一贯优雅的妇人恨铁不成钢地教育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钱玉书的外孙你也敢肖想?钱家是什么家庭,靳家是什么家庭?这是你能高攀的吗?”
“原来你从前周末向我请假并不是学校学业忙,而是在跟公子哥谈恋爱,居然还学会了撒谎。”
“贺星苒,你一个小姑娘,要点强,”师父的话很刺耳很难听,但又是处处为她好的,“你学习苏绣为了什么你知道,你跟靳家公子哥混在一起,以后是想要嫁进豪门洗手作羹汤当家庭主妇吗?”
“分手,不同意你们再有来往。”
“贺星苒,继续下去,你就废了。”
徐广莲的话一句比一句重。
徐广莲还给贺泽刚打了电话。
贺泽刚知道这件事后,立马放下会议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给了贺星苒一记响亮的耳光。
无他,他花了很多钱培养的女儿,不能随随便便和一个穷大学生谈恋爱。
还有更令她不想回忆的。
比如,贺泽刚让后妈带她去医院检查处.女.膜,她哭,她求他们,医院走廊回荡着她的哭声。
但两人还是狠心将她按在操作台上,任由冰凉的检查设备探进身体……
想到这里,贺星苒忽然从回忆里惊醒,疲倦和瞌睡全无。
托盘撞在茶几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谢谢。”贺星苒还以为是阿瑶,缓缓睁开眼睛,就对上了靳屿的目光。
她急促地眨了眨眼,没说话。
一片安静。
靳屿在茶几另外一侧坐下。
没有了遮挡,那副《鲸鱼与星星》完全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昏聩的光线下,贺星苒猝不及防地和二十岁的靳屿对视。
密密麻麻的痛重新回到心脏,贺星苒双手不安的交错在一起。
下一刻,用尽全部力气起身,走过去,将其盖上防尘布。
作品的灵魂是创作者的爱。
师父说的没错,作品里的靳屿,眼神清澈明亮。
那是他的二十岁,被她丝毫不差地定格下来。
经由爱人的眼睛和双手,比最贵的摄像机镜头还要准确。
但贺星苒不忍细看。
身后,靳屿“啧”了一声。
有轻嘲,有不解。
“为什么搞这个东西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他哑着声音发问。
在一起那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这副作品。
如果不是machel,如果不是阿瑶,他似乎永远没机会看到这幅作品。
看到的一刻,他的神经似乎被挑拨。
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是不是有些他认定的东西是错的,真正的结果更好一些。
贺星苒的心里,是否有他。
是否深爱过他。
贺星苒没敢回头,手指搭在用雕花木装裱的表框上,轻声反问:“那你为什么要让阿谭去找路维?”
从来不敢问的问题,今天却轻而易举说出口。
果然,痛苦是需要对比的。
在当年的事情对比下,现在这些痛苦都太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靳屿似乎没想瞒着什么,只是之前没说而已,被她问起,也不显慌乱。
“举手之劳而已,”他语气稀疏平常,有股冷淡劲儿,“咱俩毕竟谈过,我总不能看着前女友往火坑里跳。”
“就这样?”贺星苒重复着说。
靳屿垂下眼皮,点了点头。
只是贺星苒背对着他,昏聩的光线将她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微微摇晃了下。
“我回答完毕,”靳屿语气仍旧冷淡,“现在该你回答我。”
但如果贺星苒回头,就能看到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如海浪般翻涌着滚烫的情绪。
只是贺星苒始终没回头。
她低头,看着白色防尘布,眼前被大片白色占据。
上面忽然被记忆侵占,师父的话,贺泽刚的巴掌,医院冰冷的操作台,医生冰凉的手指……
还有乔景琛的那句:“祁颂年啊,靳屿为了救她,瞎了几个月。”
半晌,她的声音泄力似的,从嗓子眼里发出喟叹似的声音:“靳屿,它是我人生的污点。”
“啪”的一声。
心底一些希望被彻底打碎。
靳屿似乎习惯了在贺星苒这里拿到失望,于是,只是无声哂笑。
“是么?”他反问,但仍旧不死心,咬牙切齿似地加了一句,“那我呢?”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
两个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外面是人群的喧嚣声。
靳屿似乎能看得清贺星苒衣衫被她瘦弱的蝴蝶骨顶出的伶仃的轮廓。
她总是那样,脆弱,可怜,又神秘。
让人忍不住去猜想,忍不住去怜爱,然后又成了绵绵的恨。
大抵是知道答案,靳屿按捺住的那些乖张暴戾因子开始作祟,他站起身,一步步向贺星苒走去。
“你不是还欠我一个愿望么?”他冷声说,“我想听你的回答。”
“真心话。”
贺星苒仍旧没动。
靳屿一颗心沉底,抬手伸过去,扳住她的下巴,大力迫使她回头看。
贺星苒挣扎了两下,但力气抵不过靳屿。
逼着回头。
靳屿看清她的脸,心底一惊。
那张姣好清冷的面容上,此时泪水纵横,似乎默默哭了好久,在脸上流出两道小河。
四目相对,贺星苒似乎泪水流的更畅快些。
看着那双墨黑色,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眸子,她轻轻摇了摇头。
“阿屿,你不是,”她摇了摇头,语气哽咽,“和你在一起那几年,是我人生里最好的时光。”

贺星苒的前面二十五年, 在不断被嫌弃、被抛弃中度过。
师父是爱她的人,但师父严格守旧,她的条条框框向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贺星苒顾不上慈爱, 多数时候想逃离。
姑姑也是爱她的, 但姑姑的爱太具体, 又太接受父权权威那一套,无法对抗贺泽刚的权威。
在这个家里, 只要贺泽刚一声令下,她就得转学到乡下跟姑姑在一起;
贺泽刚看别人家的孩子都在读私立初中,贺月升一直在读私校,他唯恐被人说偏心, 于是就让贺星苒转学到临宜出名且昂贵的私校;
贺泽刚认为学钢琴培养情操,贺星苒就得推掉和朋友的约会,在家里练钢琴。
贺星苒的前十八年,都在贺泽刚以“爱”和“对你好”的名义打造的金丝笼内,按照贺泽刚培养名媛的标准活着,自由意志并不重要。
她没有什么朋友, 身边也没有什么亲密的人。
如果不是高考文化课成绩稍差,贺星苒不能在临宜本市读大学,被迫离开家去临航读大学,逃离贺泽刚的管控范围,令他的控制不那么及时奏效。
她生活得太教条,因此对自由和野蛮生长的东西过分向往。
靳屿就是她内心世界的全部外化。
和靳屿在一起那几年, 贺星苒自由、快乐。
她有了真心爱她的人, 也收获了一些朋友。
分手后这些年,贺星苒时常做梦, 梦里也都是大学那段日子。
大片大片的记忆趁着睡梦浮现,她在梦里总是很平静,很愉悦。
只是在两年前,忙碌了一天的贺星苒忽然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和靳屿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时要长。
那个晚上,她梦到靳屿的结婚现场。
他牵着身边女人的手,从她面前经过,未曾施舍一眼。
哭着从梦里醒来。
但贺星苒不敢回头,因为分手的过错在于自己,而靳屿身边,大抵也有更为般配的佳人。
想通后的,她只想将关于靳屿的这段记忆,不断向记忆深处掩埋。
直到任何人都看不见,只有她一个人回味、欣赏。
而如今,再坚硬的外壳和伪装,都因为靳屿一句话崩塌。
——贺星苒能在爱与不爱上一直嘴硬,但永远无法在关于靳屿、和与靳屿有关的那段时光上说谎。
昏昏的光线落在贺星苒宁静的面容上,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似乎有几分痛苦。
泪水氤氲开不防水的粉底液,在她脸上留下两条痕迹。
靳屿的喉结缓缓蠕动着,那双惯性淡漠又没有温度的双眼落在她的脸上,神色逐渐复杂,又坚定。
良久,像是从胸腔里磨出来一句粗粝的话。
“值了。”他说。
贺星苒没听清,下意识抬头,要看清他的脸,让他再说一遍。
靳屿没有重复这句话,他掰着贺星苒的肩膀,让她正面对着自己。
皱眉,抬起手指悬停在她的脸颊处,内心似乎挣扎了一下,又下定决心,用拇指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靳屿的安慰略显别扭。
话音落下,贺星苒脸上的泪水更多了些。
靳屿的动作有些乱了章法,胡乱地在她脸上蹭了蹭:“别哭了别哭了,我错了。”
“……”
他愣了一下。
他错在哪儿了?
怎么又变成动不动就道歉了……
面对曾经爱人,最暧昧的事就在于,无论感情如何,但当时相爱留在两人身上的习惯总是会猝不及防浮现。
比如贺星苒情绪很敏感,喜欢哭。
他就习惯了道歉。
好在贺星苒并没有发现两人的话已经有了超越前任的暧昧,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两把脸上的泪水。
门正当时地打开。
“苒苒在吗?”钱卫平和蔼的声音出现,旋即又皱了皱眉,音量扬高,“靳屿?”
她刚才敲门,因为里面没有回答,她才直接推门而入的,结果却发现儿媳和儿子正在一起。
只是这气氛,怎么看也不是你侬我侬。
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钱卫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仔细逡巡了一圈,看不出结果来。
“苒苒。”
她再次开口,对贺星苒说话。
贺星苒已经擦干泪水,跟靳屿错身,走了出来,正面面对钱卫平:“妈。”
钱卫平笑笑:“妈公司那里有个会要开,就先走了,你爸爸那里刚才给我打了电话,两家约在周末见面,到时候我们再见。”
今天machel来砸场子这一遭,估计贺泽刚那里也有人通风报信。
也不知道贺泽刚知道当年和她恋爱的人就是钱玉书的外孙靳屿,会是作何反应。
想到这里,贺星苒甚至想要冷笑。
“嗯,”她展露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给钱卫平,“那我们周末见。”
钱卫平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到靳屿那里,“阿屿,抓紧时间把你儿子从学习接回来,外公那里有事,需要你走一趟。”
儿……儿子???
在情绪爆发过后,贺星苒认为自己的情绪已经很平静,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吓得够呛。
靳屿看见她脸上的震惊,皱了皱眉,“嗯”了一声,没有解释,跟钱卫平走了出去。
母子二人专门挑了一个人少的地方。
展会到了这个时间点,本就是人流量低谷,此处更是没有什么人过来。
“怎么回事?”钱卫平开门见山,没有半分犹豫,“你和苒苒怎么了,她怎么还在哭。”
靳屿抿着嘴,在长辈面前,仍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很是冷淡地回答:“没怎么。”
这句话敷衍的话成功得将钱卫平惹怒,她朝着靳屿的手臂拍上一巴掌:“你这是跟你妈说话的态度?”
靳屿被贺星苒的眼泪搞得心烦意乱,到现在也无法平静,钱卫平吼他,他不耐烦地反问:“当妈的就少操心儿子的私生活呗。”
“你——”
气得钱卫平拿食指指他鼻子,但靳屿仍旧是那副随意懒散的样子,垂头看着鞋尖,根本不接茬。
好在良好的家境和商场历让钱卫平的情绪收放自如,也明白跟靳屿自由又不受约束的性子,她用强没用。
也能猜出来他现在的态度跟今天的那幅画有关。
钱卫平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家里人给你安排相亲,你不去,也不谈恋爱,我们还以为你是同性恋,你外公都花了好久强迫你接受这个事实了,结果你又忽然跟苒苒结婚。”
“结婚就结婚,只要现在过的日子是你想要的,妈都不反对,但是,”她顿了顿,有些叹息似的安慰,“妈不知道你们两个从前怎么回事,但过日子妈还是有一点经验。”
靳屿双手插在口袋里,掀起眼皮看她。
钱卫平说:“过日子不能朝后看,别因为从前的不愉快耽误了现在。”
靳屿想到了爸爸,又想到那段父母无穷无尽争吵的日子,结束这一切的是爸爸因公殉职只从国外运回了衣冠冢。
喉结动了动,他“嗯”了一声。
“既然还能在一起,”靳屿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莫名认真,“我就没想过轻易放手。”
钱卫平用揣测的目光看他。
几乎算得上朝夕相处,以至于钱卫平忽略了一些靳屿的成长细节。
这些年过去,他从那个青葱少年成长成独当一面的男人,已经不需要她的庇护和提醒。
半晌,钱卫平欣慰地点了点头,司机已经就位,打电话进来。
她按掉手机,往外走,又忽然顿住脚步:“阿屿,苒苒家庭复杂,性格也是,你要是想过一辈子,就要包容她。”
靳屿不习惯煽情,扬了扬眉毛,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不耐:“知道了知道了,你是我妈还是她妈?”
钱卫平:“……”
回去公司的路上,她又想到靳屿去领证的那一天。
想到靳屿被发现领证那一天。
老爷子气急,三令五申喊他赶紧回来。
靳屿一迈进三进的大大唐,老爷子的鞭子就招呼上了——
根本没留情面,第一下是朝着脸去的,也就是靳屿的职业让他保持着良好的身体素质和敏锐的反应度,往一旁躲闪一下,躲过第一鞭子。
“跪下!”老爷子声如洪钟,怒气冲天。
钱家的子孙后辈,欲自立,必有倔强之气。
人生自然广阔任性,但并不完全能随心所欲。
未告知家里就结婚,并没有把家人放在眼里是其一,没有为自己人生大事负责是其二。
靳屿了然自己在结婚一事上先斩后奏后的行为会触动老爷子的底线,也不反抗,嘴唇抿成一条线,直直跪下。
老爷子年轻时好骑马,这副马鞭经过岁月的洗礼,牛皮条和竹编浑然一体,愈发坚固有韧劲儿。
一鞭又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靳屿的后背上,问他:“知错不知错。”
靳屿咬牙忍痛,额角青筋暴起,大颗大颗汗珠从鬓发滚落,但后背已经挺直,不屈不挠似的。
“我没错,”他声音止不住颤抖,但语气坚定,“我喜欢贺星苒,这辈子只想娶她。”
“为心爱的人犯傻,不是错。”
不是顶嘴,但这番倔强的发言令老爷子愈发怒了,鞭子挥舞得更用力。
钱卫平和钱和平怕靳屿真的有个好歹,赶忙上前拦住老爷子,让靳屿给外公道歉。
靳屿说:“婚姻大事先斩后奏是我不对,对你们我很抱歉;但贺星苒是我心爱的人,我做一些理礼法之外的事情,我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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