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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谢慈低下头抵住了她的鬓边,叹息了一声。
芙蕖冷下心肠,伸手推他。
谢慈突兀地哑了嗓子:“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死于刑场上的四分五裂……你知道我惊醒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是什么?”
芙蕖偏头想看他,可这个姿势下的动作,像是无比亲昵的耳鬓厮磨。
谢慈说道:“那一瞬间,我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处何处。我只想立刻把你抓到眼前,杀了你。”
他源自于内心深处的冲动,是想将她一起带走。
芙蕖眼里的酸意如潮涌:“什么时候?”
谢慈以为她想问的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说:“很早,从我把你从赌坊接出来的那一天起。”
芙蕖双手捧住他的脸,强硬地推开,道:“我问的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噩梦的?”

但是很难想象。
芙蕖知道,他幼年时一定梦过。无助的从噩梦中醒来,却发觉现实比噩梦更可怕,于是噩梦便不算什么了,甚至能权作一种睡梦时放松的安慰。
人只有害怕,才会被噩梦支配。
芙蕖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次陷入了噩梦缠身的境地?
谢慈依然回答她:“很久,从与你重逢的那一刻起。”
七情六欲那是专属于人的东西,谢慈遗失了很久。后来芙蕖在他的默许下,靠近他,从他身后牵起那条埋于尘埃中的线,吹干净浮灰,上面承载的是他的喜怒哀乐。
可这点事儿有什么好怕的?
芙蕖对他说:“如果你决定让我殉你,我一定求之不得。”
谢慈道:“这世上荣华富贵你不要,自由自在你也不要,怎么就偏偏赖上我了?”
芙蕖反问道:“那年与我一同进府的女孩子有十几个,你又是怎么偏偏挑中我了呢?”
谢慈说:“因为你看上去最没用,我只想捡块废铁回去摆弄而已,本没指望你成材。”
芙蕖停了这话却一点儿也不生气,而且还笑了,怅然道:“我是没用啊……你当初若不救我,我便真的万念俱灰赴死去了。”她忽然定定地望着谢慈,说:“没有你,我会死的。”
从前是如此。
将来亦是如此。
外面吉照忽然在此时敲了门,道:“姑娘,刘嬷嬷来了,问姑娘睡下了没有。”
谢慈听了便皱眉。
夜里上门打扰的客人,在他的眼里,一律划为不速之客,不会予以厚待。
他开口便道:“半夜造访,来者不善吧。”
芙蕖装作漫不经心,道:“还不到半夜呢。”
她提高了几分声音:“问刘嬷嬷有何要事,若是不急,明日再议吧。”
吉照出去原话转告刘嬷嬷。
不一会儿,听得吉照靠近了回话:“刘嬷嬷说,白小姐今日见了姑娘之后,回院子里便心情郁郁,一直拨弄着您送的那张琵琶。白夫人实在是无法,只好打扰姑娘,请您屈尊前去白小姐院里纾解一番。”
芙蕖心知,来了。
白夫人受到了她的惊吓,辗转反侧,想必越晚越睡不着,竟然连今夜都忍不过去。
她对谢慈道:“我去瞧瞧。”
谢慈退后半步,芙蕖擦着他的身前,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附身在镜前,将弄散的发丝别进耳后。
听得身后谢慈头也不回道:“我走了。”
芙蕖从镜中见到他一回袍袖,从架子床后面绕没了影子。
她一口气不仅没松下,反而提得更紧了。
吉照推门进来。
芙蕖怀里抱着琵琶,忽地出手拔了琴头,琵琶的六相下,竟是一把打磨精巧的匕首。
吉照一见这架势是奔着动手去的,当下皱眉:“姑娘?”
芙蕖说:“谁家主人会选在这个时候见客宴宾,警醒点做两手准备吧。”
吉照格外敏感,问:“姑娘,是不是我方才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芙蕖矢口否认:“没有,能有什么事?”
吉照一头雾水。
芙蕖已抱着琴施施然走了出去。
夏衫已挡不住初秋转寒的凉意。
白家的事,是她的事,谁也不能沾手,她必须自己解决。
沿路檐下挂的琉璃灯精巧华丽,可越靠近白小姐的院落,灯越是疏落,很有几分阴森森的意味。
今晚那扇掩在草木深处的门没有上锁,为芙蕖敞开了前路。
带路的刘嬷嬷到了门口时莫名顿住,回头瞧了她一眼。
芙蕖不明白那一眼的深意,也懒得去深究。
白府小姐的秀楼里,只有最高的阁层上亮着烛光,芙蕖在院子里略一站,听到断断续续的琵琶飘下来,不成曲调,气若游丝。
一只竹蜻蜓在半空中落下,掉进了某处树丛里,夜深瞧不见踪迹。
芙蕖进了那黑洞洞的门口,吉照正欲跟上,刘嬷嬷拦在她身前,吉照冷冷的盯着她。
刘嬷嬷道:“我们家小姐怯弱怕生,不大爱见生人,姑娘便和老奴在楼下静候吧。”
吉照盯着这不知死活的老虔婆,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动了动,只要她想,下一刻便能把人捏晕埋了。
可芙蕖人在门槛内回了头,说:“那你在外面等我,我自己上去。”
吉照眉眼挂上了担忧,忍不住嘱咐一句:“姑娘如有吩咐,喊一声即可。”
芙蕖对她点了下头。
吉照望着她逐渐没进黑暗中的背影,忽觉得眼皮狠狠一跳。
竹制的楼梯非常不结实,芙蕖这般身轻如燕的人,踩上去都摇晃的厉害,起初她还不明白为什么,细思量之下相通了,想必是为了阻止白小姐出门的。
活生生一个人,硬是被养成了见不得人的存在。
芙蕖稳稳的走到阁上,终于见到了光,一层一层的红纱帐撩开,芙蕖见到的并不是白小姐,而是白夫人姚氏。
白夫人一身翠虬色的华服,背对着她,正在上香。
芙蕖靠近,发现那案上放置着两个木牌位竟空无一字。
这是在祭奠谁?
芙蕖望着那缭绕的香火,带白夫人转过身来,对上那双毫无感情的双眼,道:“白合存是个废物,夫人您天人之姿,怎会委身于他呢?”
白夫人眯起眼睛问她:“你是谁派来的?”
芙蕖不慌不忙:“我从小养在驸马爷的手下,这有什么可问的?”
她本来就是借驸马的名头,光明正大送进白府里的。
驸马就是用来给谢慈挡枪的,芙蕖卖起他来一点也不犹豫。
白夫人摇头:“不对,你撒谎。”
她也不是那么好糊弄。
白夫人道:“你进府就是别有心思,塘前街,鹿离浆……你知道的好详细啊,你是从哪打听的消息?”
芙蕖道:“人啊,办事最忌讳一个‘急’字,夫人,您在扬州稳了那么多年,要是安安分分的,碍不着任何人的眼,随便你兴什么风,做什么浪。可惜,您急了,夫人,您怎么不想想,燕京城是什么地方?城外一只兔子蹿进来都要盘查老巢在哪座山上有几个洞,您凭什么就觉得可以将一切都做的天衣无缝呢?”
白夫人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如此说来,我在进京之前,就被你们给盯上了?”
芙蕖道:“还用得着多言么?”
白夫人说:“你这样咄咄逼人,逼急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芙蕖歪头笑:“您好像并不是只急在这一刻吧。”
白夫人一步一步地逼近她:“你,或者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芙蕖明白地说道:“知道的不多,否则今日也不会容您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而我也不会进你们白府历这么一遭险。”
白夫人:“但知道的也不算少吧。”
芙蕖笑而不语。
与人打交道她最喜欢了。
事实真相来龙去脉到底如何,并不重要。
拿捏住人心才是最紧要的,人心自会生鬼,人多半都是败给自己的。
白夫人好像有那么几分后悔的意思,但是容不得她想回头了,从她将芙蕖请进这件阁楼的时候,芙蕖便成了逼着她继续向前的那一双手。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白夫人眼睛一闭,道:“姑娘今日若是拒了我的邀,说不定我们都有转圜的余地……可惜,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姑娘,得罪了。”
话音一落。
芙蕖骤觉脚下一空,她抱紧了怀中的琵琶,咬紧了贝齿,一声惊呼也不曾溢出唇齿之外,人直直地坠下去。
阁楼不过三层高,摔不死人。
芙蕖调整了姿势,知道此种情况下,怎样才能保命。
但重重落地的那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五脏六腑在震荡中归位,芙蕖感受到了背后宣软的稻草。
什么意思?
白夫人竟没有想要她的命?
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仁慈。
芙蕖撑着身子坐起来,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搁在鼻前闻了闻,干燥,是刚晒过不久的味道。
打量周遭,是个封闭的空间,如同空井一样,四壁是木质的墙,一圈一圈的围建起来,只有最高处一个井口大的通道。
芙蕖花费了一点心思,便明白了这栋阁楼的构造。
竟然是建成了内外中空。
中间掏空了,像个囚笼。
芙蕖触摸道了光滑的墙壁,厚重的木料,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打通。
是了,白夫人要杀她,并不一定要脏了自己的手,像这种地方,只要困个几天几夜,断水断粮,她自然会死。
守在阁楼外的吉照,耳朵捉到了微妙且轻微的动静,心中却瞬间警铃大作,抬腿就要往里闯,刘嬷嬷胖墩墩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门口。
吉照从裙下抽出了一双精致的峨眉刺,冷冷道:“滚开。”
刘嬷嬷一见她手里泛着寒光的武器,愣了一瞬,继而泼妇般的大叫起来:“夫人,夫人,救命,老奴一人搞不定这个小蹄子……”
阁楼上一道寒光闪过。
吉照看也不看,扬手用武器缴了射来的暗器,是一支袖箭,箭头上泛着幽蓝的光,是淬了毒。吉照一颗心刷的凉了下来,她对着这支毒箭,便意识到芙蕖已凶多吉少。
抬头,白府夫人正倚在窗户前,袖箭的机关再次对准了吉照。
吉照当机立断,掐住了刘嬷嬷的脖子,拎着她踩着墙壁,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了白府。
与此同时。
独自一个人顺着华阳大道慢慢步行的谢慈,忽然发现自家养的乌鸦没有跟上,中途丢了。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夜空,吹了一声口哨。
等了半天,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几只野禽,怕是又从哪闻到了死尸的味道,凑热闹去了。
谢慈摇头一哂,继续迈开脚步。
他很是不紧不慢,不急着回家,远远的,朝东阳大街的尽头望去,唯有一处府邸的门前,没有亮着灯,四处漆黑一片的,就是他的家。
谢慈走两步,停三步。
他望着那个方向,心想,前段日子不是这样的。
谢府门口的灯自从那年老侯爷暴毙之后,便一直挂着白灯笼,谢慈自己不忌讳,也不考虑别人忌不忌讳,哪怕出了孝期多年,风吹雨打白灯笼都烂了,他也没叫人去动。
直到芙蕖进了府。
那天晚上,他再走回家的时候,一眼便见门前挂着一溜八盏琉璃灯。
他慢慢地在门前转悠,像个孩子似的,抬头看灯。
那八盏琉璃灯,分别是松梅竹菊、孤雁出群、鹤鸣九皋、梧桐断角、柳烟花雾、落花流水、燕舞莺歌、长林丰草。剔透的八角灯身,叫风一吹,便滴溜溜的转开来,精巧至极。
他竟记得如此清楚。
怎的家里那个女人不在,下人们便躲懒不肯点灯了?
谢慈走门前,从怀中摸出了火折子,由西向东,一盏一盏的将灯点亮。
他正目若无人地观灯,从东面皇宫的方向驶来了一辆马车,他用余光见是驸马府的车,便靠在门前的石狮子上看。
夜色深,谢慈又独自一人,往那不起眼的地方一站,一般目无下尘的人还真看不见他。
马车经过他府门前的时候,车帘子掀开了。
驸马一张俊秀的脸露出来,他也抬头在看谢府门前的灯。
在车驶过谢慈面前的时候,驸马眼睛一顿,瞧见了。
谢慈面无表情的将手揣在袖子里,目送他经过。
驸马急忙将帘子掀得更开了些,探头出去望吗,反复确认那人是谢慈没错,心里却暗暗嘀咕见了鬼。
谢慈今日怎么这么一副鬼样子?
马车走过去一射之地。
咣当一声。
有人从暗处窜出来,拦在了车前。
并不很远,谢慈也能清楚明白的看清那边的动静。
驸马拉开前方的车门,定睛一看,竟然吉照跪在道路中央,手里摁着一个捆地结实的婆子。
吉照愤然道:“驸马爷,我们家姑娘在白府出事了!”

芙蕖是从驸马身边送出去的,出了事自然首先回禀驸马。
驸马从车里钻出来,听闻此言,第一时间回头看向谢府的门口。
谢慈依然站在那里,有几分颓意的靠在石狮子上,眼睛也没有往这边看。
驸马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吉照,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刘嬷嬷,便当街问起缘由:“你仔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照我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展开,里面包裹的是那只射向她的毒箭。她手忙脚乱之下竟然还不忘取走证物。
吉照早已发现自家主子的所在,当街朗声说道:“回驸马爷,白夫人姚氏将我们姑娘引入了绣楼里,便没见人再出来。奴婢在楼外,久等不到人影,却等来了姚氏痛下杀招,欲置奴婢于死地。奴婢无能走得急,只来得及带走姚氏的这个贴身婆子。”
“姚氏,白合存……”驸马身上的那种威压感散了出来:“他有胆子动我的人?”
“我们家姑娘虽出身卑微,但到底是一条人命,请驸马爷明查,救姑娘出来!”
驸马爷道:“我知晓了,你起身吧。”他再次转头,不经意的往谢府门口看去。谢慈却已经不在那儿了,就连谢府门口刚燃起的八盏琉璃灯也熄了,一片静默的黑暗。
驸马舒了口气,对吉照道:“你随我走,带上这个婆子。”
芙蕖被困在白府小姐绣楼中,摸清楚了这应该是个楼中楼。她将匕首从琴中取出来,别在腰上,珍视的将琵琶安放在一处角落。
入口被封上,此地便成了漆黑一片,没有声音,连风都没有,轻轻呢喃一句,别有数不清的窃窃的回声,绵密地织成了一张细网。
芙蕖的心在这片寂静中,越发的清醒,若是说这十多年来,她还有什么念念不忘难以放下的夙愿,这便算是一桩了。
白合存于她母亲病重时,在外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她母亲尸骨未凉,白合存便毫无愧疚之心的迎娶了新夫人。
当年她被扔在街上,被拐子抱走的时候,她的亲父亲到底是知情还是默许?
为什么这么多年,他没有去找过她?
他甚至还默许了那个人的女儿,顶了她的身份冒了她的名字……
他和姚氏是一伙的,他们究竟在密谋什么?
芙蕖伸手仔细抚摸着墙壁,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外面全是空心的。
她虽然是身陷囹圄,但是她距离真相又进了一步。
头顶上的入口闭合了一会儿,复又打开了。
姚氏的衣袖在上面闪过,芙蕖背靠墙壁仰头直视。只见从入口出垂下了四条铁链,他们平稳地托着一个香炉,很大,约莫大半个铜盆。袅袅的烟从其中向四下溢出。
芙蕖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下意识的抬手捂住口鼻。
姚氏嗤笑了一声。
她们彼此都知道是徒劳。
香的用量必然是足够的,等到上面的入口一关,此处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除非芙蕖停止呼吸,否则中招是早晚的事。
芙蕖放下了袖子,不再试图做无谓的挣扎。
姚氏也是明白,她们之间不可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实话,所以干脆不去费那多余的口舌,姚氏只相信自己的手段,她是个果敢的狠人。
那圆月一般的光源再度黑了下去。
芙蕖很不情愿就这样认输,她必须冷静下来想办法找到应对之法。
就在这时,有一处木板的后面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声音。
芙蕖仔细分辨那声音的来处,在高到她腰腹的地方,看见了一块儿松弛的木板,约有三寸见方,是从外面被人用刀分割开的。
芙蕖金警惕地远离了那处地方。
谁知道那对面是人是鬼,到底还藏着什么阴招。
对面刨木板的人下手很轻很快,也许是因为刀很锋,也许是因为他本事过人。只在芙蕖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的间隙,那处木板已经完整的掉了下来,方方正正,边缘还十分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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