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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是有东西困在里面了。
芙蕖瞧了一眼门外。
指望红隼及时回来是不可能了,他人有点行踪莫辩的意思。
芙蕖屏气凝神守在箱子的外面,像一只正在静待猎物出洞的猫。
箱子上挂着的锁并不多么结实。
假若说里面那东西连这都很费力才能冲撞开,便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芙蕖听见那东西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手持的匕首缓缓地架了起来。
下一刻。
箱子的顶盖碎木横飞。
芙蕖便盯着锋利的木刺,将匕首的刀锋送了出去,架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
箱子里藏得是人。
一个撞得头破血流的人。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人用牛筋绳死死的绑缚住了。
所以他是用头破开的箱子。
锋利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瞬间安静了下来。
芙蕖单手取了墙壁上挂着的油灯,凑近了看此人的脸,透过那翻着血肉的皮肤,片刻后……
“红隼?”
红隼刚刚从花房离开。
而箱子里钻出的这个人,长着与红隼一模一样的脸。
芙蕖的刀放下了,连防备心也一起放下,甚至还关切地去瞧他的伤口。
正在此时。
花房外的门一开,刚才出去的那个红隼回来了。
芙蕖侧开身子,两个红隼的目光撞在一起。
外面那个面无表情。
而从箱子里刚撞出来的这位冷冷地质问:“你是谁?”
可并没有人回答他。
那人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了芙蕖的怀里,软的,温热的,是米团。
红隼顶着一头的血,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打量了一个来回,道:“你们是一伙的。”
芙蕖沉默了半天,道:“有药么,我给你处理伤口。”
红隼指了指架子的角落。
芙蕖从那里找到了一卷干净的细布,和粗劣的止血药粉,给红隼的伤口均匀洒上,再仔细的包扎一层。
“对不起。”她说。
“是他偷袭的我,你在替他道歉?”红隼扬起下巴,指着那个顶着他脸的人。
芙蕖道:“是,他是为救我而来,却连累了你。”
那个人影就坐在门口的花影下,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红隼对她说:“上个月,我听说你死了,是被谢大人那个疯子弄死的……”
芙蕖说:“那你的消息有些迟了,这事儿起码两个多月了。”
红隼:“我曾经仔细筹划了一段时间,能不能潜进谢府,杀了那狗官给你报仇。”
门口那人冷笑出声。
红隼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看来,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很聪明。
说起来在太平赌坊里伺候的人,也没有笨的。
芙蕖再次道歉:“对不起,我连累的你。”
红隼道:“我欠你一条命,你能用的上我就行。”
芙蕖把怀中的温热的米团分了一半给红隼。
红隼就着水一口一口的咽下去了。
芙蕖起身走到门口。
那顶着红隼脸的人背靠着门,坐在门槛上。
芙蕖在他面前蹲下身,朝他的下巴伸出手。
他垂下眼睛,出言呵止:“别动,揭下来就废了。”
芙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她叫了一声:“谢慈。”她问:“你怎么亲自来?”
他说:“闲。”
芙蕖:“你藏得一点都不走心,根本就没想瞒过我吧?”
谢慈:“你那么聪明,我怎么瞒你?”
红隼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水,动静很大,像是刻意的。
谢慈道:“他的脸毁了,见不得人,我勉为其难多留几日,帮你们遮掩一下。”
他也是刻意的,将人的手脚都捆了,又挂上一把不怎么结实的锁。
红隼若想破开禁锢,只能用头。
他头脸破了相,见人要受怀疑,谢慈便有了足够的理由赖下不走。
芙蕖无奈:“随你吧,反正你闲。”
谢慈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终于谈及了正事。
芙蕖将那日里从姚氏他们嘴里套出来的话转述给他听,末了,不解的问道:“南秦有两位公主我是知道的,但算一算年岁,都才二十出头,且已嫁做人妇,夫家都是有头脸的人物。白府里的这位夫人,我瞧着,怎么也快四十岁了吧。她公主的名头是从哪来的?”
谢慈低头沉吟,又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芙蕖便知晓此事麻烦了。
谢慈道:“你不应当只看眼前。”
芙蕖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却谦虚好问:“怎么?”
谢慈道:“姚氏进白府是哪一年?”
芙蕖:“有十一年了。”
谢慈:“那应该从十一年前查起,甚至更早一些,想想那一年,南秦有什么事情发生?”
芙蕖皱眉,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迷蒙。
十一年前,她只六岁。
谢慈呢,也才十四岁吧。
南秦皇室若是有什么隐秘,也定是藏着掖着,绝不会宣扬的人尽皆知。
芙蕖:“靠你了。”
谢慈推开窗,院子里听着他今日带来的两只乌鸦幼雏,他没有要亲自出门查的意思,用乌鸦向外传递了消息。
他随口说了一句:“如此看来,白府的那位小姐……既不是元配亲生的,便与姚氏脱不开干系,却也未必是她亲生的。”
芙蕖当即问道:“这有什么说法?”
谢慈摇头:“没有说法,猜的。”
芙蕖暂不能赞同这种猜测。
因为十一年前,她是亲眼看着姚氏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然后在某个夜里撕心裂肺的分娩,孩童的哭声嘹亮,芙蕖这几日,逼着自己反复回想那日的情景,将某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努力在印象中复原。
的确,那是一场真正的生产。
合情合理,没有错漏。
芙蕖还是倾向于相信那孩子是姚氏亲生的。
若是一定身份有疑。
问题便出在孩子的父亲身上。
芙蕖越思量越清醒,她觉得,白合存头顶上那片绿叶多半是摘不掉了。
好蠢一个男人啊。
既蠢,且坏。
——“你又在琢磨谁?牙都快咬碎了?”
谢慈漫不经心的在她头上点下了一指。
芙蕖猛然间回神,察觉的口中的血腥味,慢慢的松了后槽牙。
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了一件事——她这个爹,怕是保不住了。
南秦的公主潜入燕京,且私下联络朝臣,这不是轻易就能抹平的案子。
白合存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人到了最后,必脱不开干系。
都得完蛋。
芙蕖咽下了一口腥甜,难受的滋味顺着喉咙滑进了脏腑里。现在这点难受还不算什么,芙蕖知道,真正难过的关头还在后面。
红隼吃了半个米团,竟十分自觉地缩回了箱子里。
芙蕖无意中踱到了箱子的边缘,低头望着里面那个费力蜷缩的身影,她停了一会儿,俯身拍了拍箱子,把人叫醒,问:“红隼,你经常见白小姐么?”
红隼点了一下头:“我帮她养花,自然常常见她。”
芙蕖问:“那你瞧着她的状态,可有什么异常?”
红隼面露迷茫:“你是指什么?”
芙蕖顿了顿,似在考虑措辞,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她曾经在南疆见过的那个以饮食鲜血维持性命的人,是和正常人不大一样的。
最明显的区别便在于,那人的五感六识极其灵敏。
他能听到别人寻常听不见的,也能闻到别人寻常闻不见的。
眼睛越是在夜里,瞧得越是清楚。
走路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任何动静,比学武之人的轻功还好灵敏,即使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芙蕖沉吟着问到:“她……会不会无缘无故地忽然出现在某些地方?或者对气味很敏感?再或者……眼睛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红隼定定地望着她:“芙蕖姑娘,你说的是鬼么?”
芙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冷静地反问道:“你觉得她像鬼么?”
——“啊——啊——”
万籁俱静的夜里,乌鸦生嚎了两嗓子。
谢慈忽然起身,一挥袍袖守在了门口,背对这芙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芙蕖的眼睛狠狠一跳。
一个尖细的,又透着稚嫩的幼童声音紧贴着门板响起:“花匠哥哥,你还好么?”
屋里谁也没有出声。
诡异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他们甚至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芙蕖将袖子挽起束在了手腕上。
红隼表情有些开裂,露出了几分惊悚。
油灯无风自晃。
谢慈的身影在光影的明暗晃动中,显得格外稳。
门外那稚童嗓音高了几分。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闻到血的味道了,花匠哥哥,你受伤了么?或者你杀人了?”

芙蕖觉得自己头上三两重的珠花都压不住她炸起的头发了。
谢慈一挥掌,他如今扮作红隼,穿一身灰扑扑的短褐,动作起来没有那种袍袖翻飞的潇洒,但掌风依然将芙蕖向后推了几步。
他轻声道一句:“你就这点出息。”
芙蕖无言以对。
门开了一条缝隙,他顶着一张红隼的脸,对外面的小姑娘道:“白小姐深夜乱跑,你娘不管你?”
白小姐:“我娘不在,她去教训我爹啦。”
她的声音比白日里听起来还要稚嫩很多,更偏向未变声时的孩童,芙蕖至今仍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没退下去。
她用眼神询问红隼:“你见过的她,一直如此?”
红隼不是谢慈。
真正的红隼并不能领会她无声的意图,只瞪着一双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芙蕖愁眉苦脸的收回目光。
只听外面白小姐使劲嗅了嗅鼻子,说:“你身上的味道不对,好像好多血。”
谢慈玩味的一笑:“我杀了人。”
白小姐:“你吧谁杀了?”
谢慈道:“被你娘关进下面的那女人。”
白小姐有动作了,她推了推谢慈,想进来瞧瞧,但是没推动。
谢慈站在门口,莫名像一堵墙。
白小姐怒斥:“你太过分了!”
谢慈和芙蕖都因这句话而感到意外。
白小姐不悦之情明显:“可我很喜欢她。”
“你喜欢她?”谢慈倚着门,竟与她聊了起来:“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救她吗?”
白小姐闷闷道:“我救不了她,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此人忽然又不那么可怕了。
白小姐顿了顿,又问:“她已经死了吗?”
谢慈侧身往里一瞥,让出了一线缝隙,白小姐伸长了脖子往里探,但芙蕖一缩头,却藏的更深了。
谢慈对白小姐道:“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救她。是你娘亲要杀她,你去求你娘亲,放过她。”
白小姐却摇头:“不行。”
谢慈:“为何?”
白小姐道:“我的开口,只会让母亲盛怒……你放了她吧,哥哥,我可以给你开门。”
已经到这儿了,以谢慈的能为,他既然能进得来,也随时可以将芙蕖带走,开不开门并没有那么重要。
谢慈若是有带走她的打算,早就付诸实施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不会多此一举,易容成红隼的模样。
芙蕖摸不明白他的具体打算,却能懵懂的跟上他的心思。
白小姐此夜的出现,对谢慈来说,是送上门的鱼。
他诱哄着女孩:“门在哪里,带我去看?”
白小姐转身离开了几步。
谢慈的身影也离开了门口,向外走去。
木门缓缓的合上。
芙蕖退回了花架的深处吗,闭目细听。
她听到了谢慈的脚步声非常明显的远去,汁源由扣抠群五儿司九〇八一九尔整,理更多汁源然后踩着木质的楼梯,往上走去。
花房里回复了难耐的静默。
红隼靠在已经烂了一半的箱子上,道:“……回答你刚刚的问题,白家小姐确实如你所说,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芙蕖幽幽的瞧了他一眼:“我已经见识到了。”
她背倚着花架,慢慢的坐下,心里一片混乱。
她在南疆遇见的那个人,便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听觉嗅觉都比寻常人更加敏锐,当年他就住在芙蕖隔壁的吊脚楼里,芙蕖当时一心一意专注于研究凤髓的母蛊,隔壁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但那人之所以能吸引芙蕖的注意,是因为他的耳朵和鼻子。
那日里,芙蕖终于将母蛊吞进自己的身体里,伴随而来的,是浑身剥皮脆骨般的痛处。
人可以被活活痛死么?
从前芙蕖不信,但是那一刻,她最大的恐惧便是——要死。
那间挂满了黑布,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从房间一角到门口的距离不过几步,芙蕖拼尽了全力,半道力竭恍惚,知晓自己爬不到了。
那个男人恰在那时,造访了她的小楼,神色自若的推开了她的门。
他没有敲门,不请自入。
因为他知道,即使敲了也不会有人给他开门。
他对芙蕖说了两句话。
——“我听见你在喊救命。”
——“你身上的血腥味折磨了我三天,真想杀了你。”
芙蕖那蚊子般的哼哼,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呼之于口了。
而至于她身上的血腥味,只有后颈那半寸有余的伤口,虽在她的反复割裂下,三天迟迟不愈合,但远远不到血腥远播的程度。
芙蕖也曾一度怀疑他不是人。
可他分明有呼吸有心跳,有温热的血肉,有一颗会思考的脑袋,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说他是一把废刀,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被主人抛弃在南疆。
芙蕖后悔,当初应该与他多聊几句的。
她对红隼道:“你详细与我说说。”
红隼冲着外面一努嘴,说:“你刚瞧见了,她脚步声很轻,而且白夫人又给她特制的软布鞋底,所以格外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错觉,至于她的嗅觉,很灵敏,但只局限于鲜血,听觉和视觉其实都一般,眼睛在夜里比白日好用一点,可我觉得与正常人不大,十米之外的东西,经常会辨错。听觉……不如你。”
当年芙蕖在太平赌坊里可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红隼从地下的斗场里拖出来,浑身是血,耳目模糊,却记得那日丝竹靡靡中,芙蕖被姑娘们嘻嘻哈哈簇拥着,在那一片灼眼的热闹中,竟听见了他短促又不甘的一声叹息。于是夜半独身驾马出城,一路追进了山道里,救下了他一条草芥般的命。
芙蕖将红隼的话听见了心里,慢慢的寻思。
可是,白小姐比她在南疆遇见的那人可怕的多。
芙蕖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芙蕖曾经问过那人,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没有价值的工具。
他的回答是——人身体的一切都可以改变,唯独一颗心始终是血肉长成,再惨烈的锤炼也改变不了它的柔软。
所以,他被放弃掉了。
芙蕖与那人相处了很久。
可她是个无比冷情的人,一切与她无关的事,她都不会多去在意一眼。
他到底为何变成那样,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来自何处将来又要归于何处?
芙蕖一概不知。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依旧是只能听见谢慈一人的。
芙蕖不知那小怪物是否还跟着。
吱呀一声,谢慈推开门,独自进了花房,反手,门便紧紧合上了。
芙蕖望着他:“你有对策了?”
谢慈递给她一间黑色的披风,说:“出门,往园子的东北方向去,白小姐信守承诺,开了一个角门,无人阻拦,你从那里出去。”
芙蕖反问:“那你呢?”
谢慈侧身,指了指箱子里的红隼,道:“你把他一并带走,白府里不能出现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你把人看好了,回头我还有话要问他。”
他要把芙蕖从白府的事情中撇出去。
那怎么行。
芙蕖不是担心谢慈应付不了,他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不可能任由自己折在一个小小的白府上。只是芙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白府之于她,意义不同。
她不肯应声,谢慈便知道她的反骨又摁不下去了。
他又说出了一件事:“今日,姚氏不在府中,她去苏府赴宴了,意在与苏家商谈儿女婚事……你留在此地,半分益处没有,出去替我查查,白府和苏府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苏家小姐如今就在家中,该用着她的时候,少起妇人之仁,明白吗?”
姚氏还想把她家这位十一岁的小怪物嫁出去。
苏家那边又是什么情况,他们知道白家的这位小姐,实际上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冒牌货么?
谢慈见她今日始终情绪怪怪的,似乎反应慢半拍似的。
他伸手将人拉起来,斗篷披上,欣长的手指在芙蕖的颈下,利索的将兜帽的系带打了个活扣。“你若是懒得动,吉照在府中等你,把我的话转述给她,不用你操心,她会想办法办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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