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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芙蕖身影款款地回到门里。
小丫鬟一转身,见几个嬷嬷神情有异,便虚心问道:“嬷嬷,你们可知这个地方在何处?”
那嬷嬷犹豫着说:“这个地方……不是在我们当年住的扬州乡下吗?燕京城里可没听说有这条街啊。”
小丫鬟一愣,更加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让几个婆子给她出主意:“你还是给夫人回一声吧,或者先去问问刘嬷嬷也可。”
小丫鬟一想夫人那严肃的面孔,心理本能的发怵,还是先往刘嬷嬷的院中跑去。
小丫鬟跑到了刘嬷嬷的跟前,将芙蕖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了一便,正在处理杂物的刘嬷嬷,手中的花盆哐当落地。
刘嬷嬷的脸上明显露出惊恐的表情,倒不是因为这一个花盆儿。今儿个白府里砸了不少东西了,也不差一个白瓷的花盆。
“塘前街,灯笼坊对面,鹿梨浆……”
刘嬷嬷踩着瓷片走过去,嘴里喃喃念叨着这个地方,蓦地开始捂着胸口小幅度喘气。
记忆中他最不想面对起的那一天。
在人来人往的庙会街上,她哄着六岁的稚子:“小姐,你就在这等着哪也不要去,嬷嬷去给你买一碗最喜欢地鹿梨浆呀。”
白府的小主子乖巧点头,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那精雕玉琢一般的娃娃啊,将就此跌入泥泞,身世坎坷。
刘嬷嬷就是在那个地方,将他们家的小姐送给了早已联络好的拐子。
此事她做的极为隐秘,连家主多年来都蒙在鼓里,知情者唯有现在的夫人,再就是当年收钱办事的人牙子。
那琵琶女是故意的。
燕京城里哪有什么塘前街,此话不是故意说给她听就是说给夫人听。
可那位琵琶女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知道多少,从何处得知,又意欲何为?
刘嬷嬷一把推开小丫鬟,踉踉跄跄的向正厅跑去。
这一天下晌过去,晚间落日余晖缀了满天,出去打听消息的吉照还未回来,芙蕖却等来了再度造访的刘嬷嬷。
芙蕖依然坐在窗前,仿佛姿势没怎么变过。
刘嬷嬷手里一个红漆托盘,端上来一个银壶。她抬头仔细打量着芙蕖的脸,僵硬地堆了点笑意,说:“听说姑娘想喝鹿梨浆,燕京城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铺子,于是奴才自己动手做了一些,不知合不合姑娘的口味。姑娘尝尝?”
鹿梨浆么……
芙蕖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很爱的,但自从入了谢府,她便再也没碰过那东西。
把所有的过往都舍了。
芙蕖瞧着那小巧精致的银壶,竟怎么也回想不起当初最熟悉的口味。
芙蕖朝她伸出手。
刘嬷嬷端着壶走上前,在芙蕖即将伸手摸到壶的那一瞬间,刘嬷嬷脚下一个磕绊,银壶冲着芙蕖的肩头就倒了下来。
手段极其拙劣,芙蕖不是躲不开,可她却不闪不避硬生生的受了这一下。
壶中满满的鹿梨浆尽数倾洒在她的衣衫上,甚至她单薄的衬衫,几乎浸透了全身。
刘嬷嬷惶恐的行礼:“奴才该打,都怪奴才手脚不利索,老奴伺候姑娘快换身衣裳吧,切莫着了凉。”
芙蕖静静的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才轻轻一点头,允了。
刘嬷嬷顺利登堂入室,吩咐外头候着的丫鬟打了热水送进来,亲自伺候芙蕖更衣。
芙蕖背对着她褪下了衣裳,一身雪白肤如凝脂,一看便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女人。刘某某的目光顺着她肩头,向下一寸一寸的打量。
芙蕖将干净的衣裳,一层一层的穿回去,不紧不慢,直到系好了最后一根带子,她转头望向刘嬷嬷,道:“可惜了,好不容易得一壶扬州风味鹿梨浆,便宜了我这身衣裳。”
刘嬷嬷的目光复杂,勉强牵出笑来:“姑娘难道也是扬州人士?怎会忽然提到塘前街那个地方?那里曾经确实有一家铺子卖鹿梨浆,也是家中小姐的最爱。”
芙蕖悠然道:“不是我喜欢,是我曾经有一位妹妹,出身扬州,很是念念不忘那口味,哦对了,他本家也姓白,挺巧的。”
刘嬷嬷艰涩道:“您的……妹妹?”
芙蕖道:“是啊,说句实话不怕嬷嬷笑话,我们这些女孩子呀,正经出身的是不会来干这行当的,要么家道中落,要么生计所迫,要么就是为人拐卖……我那妹妹稀里糊涂,问起她曾经的家世,时而能说明白一两句,时而又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只一个地方记得清楚,那就是塘前街上卖的鹿梨浆的地方。”
刘嬷嬷:“您那妹妹……果真出身扬州?如今在哪呢?”
芙蕖摇头道:“那倒不知了,我自从跟了驸马,便与小时候的乐坊断了联系。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恩怨都是要凭自己讨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
目送刘嬷嬷失魂落魄的离开,芙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她当然知道刘嬷嬷想看什么,真正的白家大小姐左肩头有一颗桃花的印记,那不是天生的,而是一位女道姑替她刺上的。
那位游方的道姑,有一师兄有一师弟,在经过扬州时,被到处乱跑着玩儿的芙蕖冲撞了,那位道姑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反而牵着她的手帮她去找母亲。再后来,那位道姑说她的命上有个死结不好解,劝得了她的娘亲首肯,在她左肩上刺了一个桃花印。
据说可以借她的道行,挡一场劫难。
那枚妖冶的桃花印记,后来是被谢慈亲手洗掉的。那是芙蕖九岁即将离开谢府的那一年。
刘嬷嬷回到白夫人的院子里,迎上白夫人急切的目光,摇了摇头,说:“不是。”
白夫人拧眉不可置信:“不是?!”
刘嬷嬷沉重道:“不是,当年我贴身照顾她,她肩上那枚桃花是用染料深刺进皮肉里的,即使换身皮,都未必能脱干净。”
白夫人踱了两步:“塘前街,鹿离浆……可她若不是,怎会好端端的在你面前提那地方?”
刘嬷嬷抖着唇:“或许……她们相识呢?”
白夫人安静了下来。
不是不可能。
——“当年留了那妮子一命,到底是酿成祸害了啊。”
白夫人罕见地失态,扶着桌案,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不行,不能让她走了……刘嬷嬷,想个办法,把她留下来,有些话我得亲自问。”她转而厉声道:“千万不能让老爷知道此事!”
刘嬷嬷连连点头。
天擦黑时。
芙蕖在房间内点上灯,等回了吉照。
吉照并不知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内,芙蕖在白府里搅了多大的乱。
芙蕖问:“查到了?”
吉照道:“吩咐下去了,姑娘且耐心等等。”
芙蕖有的是耐心。
反正,现在慌的人不是她。
夜里,她所住的院子里忽然飞进了几只鸟,在窗外扑棱了个来回。
芙蕖望着窗上剪影,心里一动,吹灭了灯。
屋里屋外霎时一片漆黑。
吉照默默的退出了房门。
芙蕖回到内室,解下窗前的纱帐,轻声道:“你来了?”
清浅的语调并不知要对准何方,只在安静的空间中,一圈一圈的荡开,等着人自己来认领。
谢慈凭借他那神出鬼没的身法,在夜里潜入到白府客房内,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他竟然是从床后转出来的——“听说你要查白府下人,我给你送来了。”
芙蕖一回头。
谢慈递给她一卷绢帛,上头浸染的墨香尚且浓郁,是谢慈书房中专供的松烟墨。

芙蕖展开绢帛,白府里刘嬷嬷从出生至现在,几十年的生平都在这一张绢帛上了。
由谢慈亲手誊写,再交到她的手上。
才半日的时间。
此事不见得有多难,但能办的如此紧凑漂亮,必是谢慈将她的要求放在了心上。
谢慈道:“我听吉照说,你好像是对白家小姐的身份有怀疑?”
芙蕖道:“白小姐看上不去可不像是正当议亲的好时候。”她一边仔细阅过绢帛上的内容,一边脑子里还想着别的东西,对谢慈道:“那日你忽然让吉照叮嘱我务必警惕小心,是因为后来又查到了什么?”
谢慈告诉她:“我的人在路上截获了白家与燕京互通的书信,白合存的夫人早在两年前,便与苏家开始商谈儿女亲事。”
芙蕖被这个消息震撼了一下,“什么?亲事?”
两年前,那女孩儿才多大。
芙蕖拿着绢帛愣住了:“苏家,苏戎桂?”
谢慈点头:“不错,白家选中的人,是苏家的三公子,就是那位好似扎根在了藕花街里的纨绔。”
芙蕖:“世上还真有为人母亲的舍得将亲生女儿互坑里推呢!”
谢慈当即反问道:“亲生女儿?”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神色,但芙蕖能想象到他疑惑扬眉的模样。
谢慈:“你的意思是,白家小姐是白合存的继室夫人亲生的?何以见得?”
芙蕖一时不察说漏了嘴,合了合眼睛,道:“猜测……我的直觉向来不会错,我信我自己。你若是见过白小姐,你也会怀疑的。白合存的继室进府是在十一年前,而那白小姐的年纪,看上去不过十岁上下,还是个一团孩子气的娃娃,你说她与我年纪相仿,怎么可能?”
谢慈:“白家确实有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儿,生于十六年前的四月初七。”
芙蕖心想,错。
消息是错的,白家长女分明生于十七年前的四月初七,她不会蠢到记错自己的年纪。
谢慈沉默了片刻,道:“白家当真只有一个女儿么?”
他的直觉也是准的惊人,三言两语便能倾向正确的方向。
芙蕖问:“你们查白家,难道没去调当地的黄册?”
黄册详细记载了每户人家的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翻一翻便一清二楚。
谢慈道:“查了,毁了。”
芙蕖:“你去查了,但是黄册被毁了?”她笑了笑:“那其中必定有蹊跷喽。”
谢慈:“白家遮着掩着,是为了藏一个人的身份。”
一个十一岁的稚童,身份能有什么秘密呢?
无非从她的父母身上做文章。
她父亲是没什么出息的白合存,生母是江南乡绅姚家的女儿。
有什么异常?
谢慈对她说:“此事应当从长计议,明日我派人来接你回去。”
芙蕖皱眉不赞同:“这就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慈没理会她。
芙蕖便知他的态度坚决,无可扭转了。
她一耸肩,心说:“晚了。”
今日她把吉照支出去之后说的那一番话,已彻底将自己送进了所谓“虎穴”之中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腾讯群吴贰四九灵叭伊九二,白家夫人此刻正视她为威胁,想必已经改了主意,不想放她出府。
芙蕖终于仔细读完刘嬷嬷的来历。
她出身不祥,只粗略知道是三十年前南边发生水患时,逃难到扬州的难民,被白合存收容之后,便一直在原配夫人的身边伺候。
后来原配夫人病亡,她便守在白府小姐的身边。名义上仍然是白小姐的奶娘。
她配的夫家是白府外门的管事,膝下还养了一子,不过此番上京,她的丈夫和儿子却都没随着白府一起,而是留在了扬州当地,这其中透着不少古怪。
芙蕖握着绢帛怅然叹了口气,点了灯准备焚掉。
摇晃的火苗刚一闪起,便被谢慈的一道掌风拂灭。
芙蕖屏息没察觉到危险,侧过脸问道:“怎么?”
谢慈从她手中取走绢帛,道:“烧丝的味道那么明显,你是生怕旁人不起疑心?”
他把那张绢帛收进怀里。
忽然安静下来,更漏的点滴声有节奏的回响在窗外。
谢慈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芙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谢慈欣长的身影就站在内隐秘的角落里,紧靠着床架垂下来的纱,影影绰绰的几乎要融为一体。
芙蕖虚虚的抬起手,冲他的方向一握。冰凉的手却忽然落进了一片滚烫中。
芙蕖瑟缩着闭上眼睛。
手背触碰到的温度很快便消散了。芙蕖的手失去了依托,自然而然的垂落回去。
只听谢慈道:“皇上日日对我提起你。”
芙蕖颇有几分意外:“是么?”
谢慈:“金钱,权势,永远能抚平人身心的一切伤痛。我反复思忖了很多天,还是决定捧你走上天下女人最高的那个位置上。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芙蕖不仅手凉,心也凉了一般。她很想看看谢慈的脸,瞧一瞧那浓墨重彩的面具上此时是何表情。
”子非鱼。“她说。
安知鱼之乐。
没有人能拦住一心赴死的飞蛾,同样道理,也没有人能拦住东流入海的小溪。
芙蕖缓缓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皇上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方过客。她有自己命定的终点,是她粉身碎骨也要奔赴的归处。
将来,若是能活着到达终点,那就是她安度余生的乐园。若是残喘着挣扎但,那就是她的埋骨之地。若是中途身殒,也堪称一句死得其所。
——我要送你一程,我要亲眼看着你以身投火,激起炫目的烟花,燃烧整个长夜,最后化为风中余烬。
这才是我选择的命。
有那么一刻,她情愿将所有的痛苦都加诸于自己的身上,以求他一身轻盈的达成夙愿。
曾经在太平赌坊混的那些日子里,老板娘施婳待她格外温和宽厚。她经常抚着芙蕖的头发告诉她,爱情会让人变得愁苦、执拗,甚至改变一个人的原本的真善面目,女人啊,一定要修炼成无欲无爱的心境,才能做万花丛中最冷艳的那朵花,不依附,不谄媚,也不自伤。
芙蕖那些年听多了这些话,竟难得的始终保持清醒,没有被带偏丝毫。
她不是野花。
她原本就是家养的花。
她生长在主人家赐予的金贵土壤上,不必去挣抢什么,珍贵的养分永远独一无二仅供给她索取。
她养出了一颗有温度的心。
谢慈想随随便便把她送人,怎么也该问问她的意见。
芙蕖恨恨地盯着那个身影,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神使鬼差道:“主子,若是将来我当了皇后,你会向我磕头么?”
她这一句话可谓是胆大至极,黑暗中都能感觉到谢慈周身忽然冷下的温度。
但他却很平静道:”当然。“
芙蕖得寸进尺再试探一步:”你说不要我去爱皇上,我不爱他,我也不会爱任何人……但是我听说前朝张皇后是个奇人,仗着皇帝的宠爱和家世的浑厚,给丈夫戴了不少绿帽子,宦官,侍卫,甚至朝中重臣,都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像芳华长公主养的一屋子面首那样……”
谢慈打断到:“你想说什么?”
芙蕖恶劣的一笑:“金钱、权势,不是能抚平身心的一切伤痛么?你若捧着我当了所谓的皇后,我一定想尽办法祸乱了皇帝的后宫,搜罗天下男子,成全我的……私欲。”
谢慈听她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脚步一动走上前来。
芙蕖心虚下意识便退。
谢慈一步一步将她逼进了角落里,左手挨着座屏,右手是黄花梨的挂衣架。谢慈的手托住了她小巧的下巴,用指腹摩挲着,那力度堪称温柔。
他问:“你什么时候养出了这种想法?”
芙蕖说:“就刚刚。”
就在他提起金钱和权势的时候,她不可避免的心动了。果然谢慈是了解她的,他知道什么能打动她。
他自己是个热衷弄权的奸臣,由他亲自养出来的芙蕖多少与他有一脉同承的相似之处。
谢慈:“我不会允许你那么做的。”
芙蕖:“那你想怎么阻拦我呢?或许你牺牲一下自己,陪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多看其他男人一眼了。”
谢慈呼吸声沉沉地压在她的耳畔,芙蕖屏住呼吸,静静地数着。一呼一吸之间,他胸膛里的那颗心沉稳有力地跳动着。
他说:“好啊,我将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待我死之前,必会亲手挖下自己的两颗眼珠子,托人呈交到你面前,日日夜夜盯着你!”
芙蕖听着心肝莫名发颤。
他不是玩笑,他说得出便能做得到。
身死都不足惜,一双眼珠子又算得了什么。
芙蕖轻颤着点了点头,笑了:“好啊,到时候我一定把谢大人的眼珠子好生用琉璃瓶存着,搁在床头,日日夜夜的盯着我……看我如何秽乱宫闱,豢养面首,春宵帐暖,颠鸾倒凤……”
谢慈的气息蓦地靠近。
芙蕖惊的向后仰了半寸,饶是如此,两人的嘴唇仍差点撞上。
芙蕖识相地暂时闭了嘴。
她能感觉到谢慈捏在她肩上的手指有几分控制不住力道,几番轻揉慢捻,芙蕖的衣裳都被捏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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