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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猝然之间。
马蹄声戛然而止。
林间尖锐的哨声终于清晰可闻,惊起了无数枝头栖鸟。
自峰顶射下羽箭织成了一片密网。
两匹重获自由的马暴露在箭雨中,转瞬扎成了刺猬,躯体抽搐着,重重地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渗进了泥里。
一场追杀自驼山搭台开唱。
但戏中人谢慈却在兖州境内彻底失去了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金乌坠,玉兔升。
兖州府内名震九州的榆林巷,其纸醉金迷丝毫不亚于燕京城的藕花街。
而且由于远离皇城,更少了许多约束,榆林巷里的妓馆、教坊或赌场,比燕京城还要张扬迷醉。
纪嵘的刀用布裹了背在肩上,正站在一个卖鸡肉干的摊前,等着小贩老板给他装货。
芙蕖靠在他的身侧,穿一身锦绣华裳,眉目描得细致,胭脂点得却淡,显出一种青山渐隐的朦胧。靠在纪嵘的身侧,无人敢上前招惹她。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笼子,里面是两只野乌鸦。这两只乌鸦是纪嵘在林子里活捉来的,可能不是同一窝,所以见面就打架,已经互相啄掉了一笼子的毛。
等了有一会儿,芙蕖不耐地催促一声:“好了没?”
再等下去,两只乌鸦都要成死鸟了。
纪嵘的粮袋已经装满了大半,他敷衍地应了一声:“马上好。”
从兖州到北境还有相当远的路程。
他囤得是准备路上吃的干粮。
芙蕖的目光紧盯着对面街上一间金翠耀目宛若仙居的金瓯赌坊。
能将赌坊开成如此排面的,背后靠山不是官就是商。
纪嵘道:“怎么着?见到赌坊就手痒忍不住?”
芙蕖听出那股不友好的嘲讽,目光未移动半分,却冷笑了一声:“倒也没那么大瘾。”
纪嵘:“你怎么就能肯定,陈王的人会上你的当?”
芙蕖说:“我又不是神仙,做不到料事如神,当然不能肯定,但也没更好的办法,暂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一抹自己的腕子,上面重新系了根红绳,拴了个铃铛。
自从太平赌坊脱身之后,她左手常戴着的物件,就从铃铛变成了镯子,一只翠碧莹润的玉镯。
是棠荷苑里妆奁里翻出来的。
谢慈说给她,她便戴了。
方才当铺里,她用镯子换了一锭黄金,其中一半置办行头,一半充做赌资,剩一点零头让纪嵘拿去准备干粮,装了满满一袋鸡肉干。
纪嵘把干粮拴在肩上,深深看一眼她手里捏着的寒酸赌资:“你非选这家不可么,就这点钱,门都未必能进得去。”
芙蕖摇头,耐心解释:“他家门口挂了四盏灯笼,意思是荤素不忌,迎四面八方客。就算你拿条裤衩子,他都会让你进的。”
纪嵘:“……”
芙蕖笑起来时,眼睛里像是忽然活泛起一汪水,好像明珠终于洗去了尘劳,重新照破了万朵山河。
果然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适合呆的地方,要把芙蕖放在这辉煌繁华所在,才能见其真正的风采。
芙蕖很愉悦地拍了拍他的刀,说:“请吧,纪大人,有我,不会让你输光了衣服出门。”

明镜司里不是没有女人,也不是没有说话率直露骨的女人。
但她们大都刚直,是锋如刀剑的肃杀。
纪嵘从没见过像芙蕖这样的——
如同春夜的潮水。
那浩渺的烟波足以瓦解人的心防,但也可将人拖进那不见底的深渊中,温柔地溺毙。
明镜司向来自称揽英豪不问出身。
纪嵘忽地动了眼馋的心思。
但可惜,名花有主了。
“你留在照棠身边实在可惜。”纪嵘说:“明镜司需要你这样的女人。”
芙蕖对着纪嵘笑:“你说的非常有道理,但我已经听腻了。”
纪嵘:“看来想挖墙脚的人不止我一个……罢了,敢干这种事的人需要勇气,我胆小,最多也只是想想……”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芙蕖察觉到他不动声色的警惕。
眼尾一扫,似乎带了些安抚。
金瓯赌坊那镶金嵌玉的大门近在眼前,他们从踏进赌坊地盘的那一刻起,立刻有是几双眼睛从暗处盯了上来。
正常,毕竟生面孔。
芙蕖安之若素,将困着乌鸦的笼子传到了纪嵘的手里。
纪嵘接住,掌心溢出些许内力,笼中两只正扑腾着翅膀打架的乌鸦非常识趣地安静下来。
迎客的姐儿在阁上抱着柱子打量了他们很久。
从衣着、打扮,再到二人的举手投足的气质。
金瓯赌坊声名在外。
手里不攥个十万八万的财,怎么敢往这门里钻?
芙蕖焉能不知这群人的德行。
一双势力眼,人分三六九。
她站在博戏场里一停身。
迎客的姐儿散开的裙纱像一朵胭云,从阁上飘了下来,径直到了芙蕖的跟前,倾着身子,笑问:“小娘子瞧着面生,不知约了人否?”
她竟一眼竟能看出,两个人中,能做主的是芙蕖。
这已是难得了。
赌坊里,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会放着一个身姿不凡的男人不巴结,反而去殷勤伺候他身边的女人。
芙蕖要的就是这样一双慧眼,她没有急着答话,而是问了句:“姐姐怎么称呼?”
“金银儿。”
赌坊侍奉在前厅的姐儿,不仅要颜色好,还要说话办事的老道。
金银儿已经不是坊里最年轻的花儿了,但她却做成了赌坊的掌事人之一。
她在猜这二人的身份。
可这谜面是芙蕖亲手装饰了端上来的。
无论她金银儿猜到哪儿,都翻不出芙蕖精心设计的谜底。
金银儿自以为拿捏的准了,再试探道:“小娘子莫不是来等自家郎君的吧?”
她的思路没错。
人,无非两种。
贵,或贱。
女人,无非两种。
已嫁为人妇,或待字闺中。
芙蕖通身的气度,是当年谢家和太平赌坊,用真金白银正经养出来的,和“贱”字搭不上边。
而嫁与未嫁,原本看穿着打扮便能明晰,可今日芙蕖偏偏妆了个玄虚。
可嫁可不嫁。
考的是眼力。
在贵人圈里。
正经闺秀没有往这种地方厮混的。
正头夫人更没有出来抛头露面的。
金银儿靠近了芙蕖,隐约从她身上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豁然开朗。
说贱不贱,说嫁未嫁。
——估摸是哪家达官贵人娇养在外面见不得人的妾。
出身必不高贵,但胜在受宠。
至于她身后那位负刀的郎君,一身肃杀,行动规矩,寸步不离芙蕖左右,是震慑,也是排面。
金银儿这一问,芙蕖便知她已经绕进自己的局里了,也笑着答道:“今儿他不来,就我自己,找点乐子。”
金银儿心里的警惕去了大半,刚开始那份高高捧着的心也收了回来,想:妾嘛,出身就说不上什么贞洁,都是贵人们送来送去当人情的东西。
只要手里有钱,怎么玩都成。
再一见芙蕖掏钱从她手里换筹码时的熟练,更是恰到好处佐证了她的猜测。
金银儿见她身上的钱有些寒酸。
便取零凑整,自己做主,给她填了缺,凑齐了一千两。
芙蕖经过第一张赌桌时,正见摇筛人准备开匣。
她把所有筹码咣当一砸,全押在了小。
纪嵘在后面看着都觉惊心动魄,他很想保住自己的裤衩,但现在已莫名觉得身下有些风凉了。
——“你不想一局结束,就被请出门吧。”
芙蕖眼睛盯着那开匣人的手,嘴唇不动,声音却轻轻传了出来:“一局结束,有人得请我上楼。”
话音刚落。
匣中的乾坤显露于人前。
三只筛子全是一点。
芙蕖赢了个盆满钵满。
金银儿当即瞪圆了杏眼。
纪嵘在芙蕖的耳边笑了一声:“开了眼了,可见,赌钱一事确实和运气没什么关系。”
芙蕖伸手和金银儿要酒,对着赌桌上的输家作了个揖:“四方来财,八路进宝,请各位玩好。”
金银儿斟酌着她的喜好,给她端来了一壶甜香的果酒。
芙蕖接了酒,仰头浅酌了一口,借着这个动作,往楼上一扫。
果然,已有人攀在栏杆上瞧她的热闹。
赌坊里的女客本就惹眼,更何况这位女客不仅漂亮的要命,且袖中还藏有真章。
有人下楼到金银儿身边耳语了几句。
金银儿挥退了那人,上前赔笑对芙蕖道:“上面有客人想和小娘子交个朋友,托我来搭这个桥,问问小娘子愿不愿?”
芙蕖一手揽袖,一手持酒,懒洋洋的问:“是什么人啊?”
金银儿伏在她耳边:“崔字号钱庄的少东家,人俊多金,想必不能辱没了小娘子的身份。”
崔字号!
芙蕖的眼底里闪过雪色。
半个月前以陈王为首几位贵人,在燕京太平赌坊的暗场里,贪下了四十万两白银的军饷。
那批钱可是一个子不露的全部流进了崔字号里。
甚至还远远不止那一笔钱。
芙蕖所接触的账簿有记录。
崔字号的地下钱庄里,几乎藏纳了近八成的赃银。
也算是神交已久了。
芙蕖捉起自己的裙纱,抬腿便往楼上应邀。
一路上,她心里疑窦丛生,崔字钱庄的分号遍布江南江北,但其掌柜的崔锦枝是扎根在徽州的,他们的少东家,怎会隔江窎远地跑来兖州?
芙蕖带着一心的警惕和疑问,在楼上的屏帘后见到了人。
所谓少东家年纪已经不小了。
二十几还是三十几?
摸不准到底什么岁数,但颌下已经留起了胡茬,整个人身量不胖不瘦,眼睛里盛了些狠劲儿,哪怕这满溢脂粉香的屋子里,都不能迷乱了他那双眼。
此时,那双眼一和芙蕖打上照面,便只盯着她的手瞧。
瞧完了手,再顺着她的身子上下逡巡,滑腻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她的交领下,芙蕖清楚地看见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芙蕖大方任瞧,将银钳五彩琉璃的酒壶搁在一旁,窈窈一福:“崔公子?”
崔少东家听着她的声音,咧了下嘴皮:“姑娘好运气啊。”
一笑还不如不笑,瘆人得很。
芙蕖眼见他的桌上坐了三个人,空出来一个位置,还有半副牌九的残局。
便知位置是给她留的,残局也是给她留的。
他想试探她的深浅。
崔少东家一指桌子正中堆叠整齐的筹码,道:“我看姑娘今天手头有点紧,崔爷我不介意当这个冤大头,彩头都在这了,能赢多少,且看姑娘的本事。”
那些钱目测至少有五万两。
芙蕖一笑:“够了。”向来桌上有多少,她就敢赢多少。
崔少东家问:“什么够了?”
芙蕖说:“买人一只眼睛的钱够了。”
见在场人皆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芙蕖多解释了一句:“今晚我想要剜一个人的眼,可心里害怕,不敢动手,所以才来赌坊走一圈,若赢了钱,我就去,若输了钱,我认栽。”
纪嵘抱着胳膊,皱起了眉。
崔少东家露出点有趣的神色,想了一想,道:“怎么?你家郎君让别的女人用眼睛勾去了?”
芙蕖笑而不语,叫金银儿伺候着,入了座。
狭窄的隔间里,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逃不出在场人的眼睛。
芙蕖的对面是崔少东家,左手边是一个坊里的姑娘,也是有点手段的,刚开局,芙蕖便察觉她在给崔少东家喂牌。
右手边,是个男人。但是这个男人从她进门起,就一直沉默,没出过声。芙蕖打量了他几眼,不觉得他是个庸人。偶尔崔少东会让他几张牌,瞧其态度,不是客气,而是真正的敬着。
芙蕖推测他的身份,可能是崔家的贵客,也可能是赌坊的贵客。
谁的贵客跟她也没关系。
芙蕖一心只和自己左手边的那位姑娘斗法。
半个时辰。
桌上的所有筹码尽数收入囊肿。
崔少东家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说话不再客气了:“姑娘身上赢了钱惹了眼,出了赌坊可未必太平……姑娘家住何处,崔爷我亲自送你一程。”
在赌坊赢了钱出门被人料理是经常发生的事。
芙蕖听明白了他话中的威胁,脸上依旧浅淡地笑着,收了金银儿兑上来的银票,道出了一个地方:“说出来叫崔公子笑话,妾家住婆台巷……公子别吃惊,您猜想的没错,就是下三滥人住的那种地方。”
崔家的马车载着芙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金瓯赌坊。
上桥,走过这条花街最繁华的所在,在靠河边的两颗柳树旁一转,马车切进了一条暗巷。
纪嵘和车夫一起坐在门外,他抱刀闭着眼,侧耳听着车里的动静。
巷子走了一半。
白日里炽热的余温刚刚散尽,巷中堆积的垃圾散发出阵阵臭味,顺着风往人的鼻子里钻。
崔少东家闻不得这味道,捏着鼻子快要窒息了,忍无可忍道:“掀了帘子,散散味道。”
芙蕖端坐于他对面,一抬眼,道:“崔公子忍忍罢,外头味道更大。”
她一边说,一边解了手上的铃铛。
崔少东家是讲究的人,再荤素不忌也不会选在这样一个暗巷里,但芙蕖的一双手实在是好看,车内昏暗的灯照着,简直比定窑白瓷还要温润。
既办不了事,摸一摸也可解馋。
崔少东家顶着不大清醒的头脑,朝着那双素手伸出了自己的爪子,顺口问道:“你说今晚想去剜一个人的眼睛,是谁?”

第20章
芙蕖从袖口抽出一条帕子,在手里折了两道,往崔少东家的额上抹:“热吗?怎么出汗了?”
崔少东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他自己摸了摸头:“嗯?我出汗了?可能熏得难受,你到底是谁的女人,你家郎君怎么让你住这……”
他正说着,在芙蕖的帕子贴上来时,嗅到了她袖口中醉人的香。
不见得有多么名贵,但在这种情境下,简直心旷神怡。
崔少东家眯起眼睛享受。
芙蕖那染了蔻丹的指甲虚虚的停在眼前。
手也真是好看。
崔少又起了色心。
他想把她一把攥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揉搓,然后放到自己的身上,让她害怕瑟缩,不知该有多柔软……
芙蕖脸上的笑容仿佛是一张毫无破绽的面具。
初看时,美得像幅画。
若看久了,便可怕得也像幅画。
但崔少东家没那个福分长长久久地看下去了。
芙蕖压下了手帕,弹了弹手指。
随着这个动作,雪白的细沫从她的指甲中飞出来,精准地刺进了崔少东家的左眼。
并不是什么毒,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香粉。
但对于芙蕖来说,足够用了。
竹笼子里的两只乌鸦终于重获自由。
一直纤纤玉手伸进笼子,抓住乌鸦的翅膀拎出来。乌鸦性野,吃痛,一出笼门,猛地被送到一只眼珠子面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便啄了下去。
“啊啊啊——贱妇!”
芙蕖就在他的惨叫声中,冷下了脸色,轻叹了一声:“就是你啊,傻蛋。”
纪嵘早在听到车内第一声撞击的时候,便击晕了车夫,将人踹下了马车。
崔少东家的惨叫声一响起。
纪嵘抬脚便踹开门,正见芙蕖用帕子仔细擦拭手指。
那帕子的一角染了一抹红,乍一看似乎是血,芙蕖将帕子往脚下一扔,裹着风卷了出来,纪嵘这才看清,那是一朵绣工精致含苞欲放的水莲花。
乌鸦拍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进了暗巷里。
崔少东家捂着一只血淋淋的左眼,恶狠狠瞪着面前这个女人,忽地摸出一枚哨子含在嘴里,锐利的一声哨响,守在暗巷前后入口的崔家奴仆立刻持刀涌了进来。
纪嵘抖落刀上缠着的糙布,眼下容不得芙蕖磨磨蹭蹭,他一只手就将人拽下了车,听着前后的脚步声,道:“好多人。”
芙蕖全身心地交托信任,心安理得地当个累赘:“靠你了。”
纪嵘死死拽着她的手臂,卸了车上的马。
崔少东家没防备,一个跟头从车里滚落,马蹄正贴着他的耳朵踏过,他耳朵嗡鸣,护住脑袋,一抬眼,便见马背上,芙蕖倚着纪嵘,流彩撒银的马面裙在夜风里摆开,艳红的颜色比他眼前的血还要刺目。
恍惚间,他见那女人于乱刀中回头,冲他笑了一下,含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崔少东家知道拦不住了。
纪嵘驭马形同利箭在暗巷中破围而出。
崔少东家气急败坏——“查!都他妈去给我查!”
同一时刻。
兖州城外河畔的荒芜的灌木林里,谢慈倚在一颗歪脖子小杨树上,目光正盯着城门前那朱红色的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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