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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她护着头滚出了箱子,尚未来得及观察战局,便有人将她一把拎起,按在了马背上。
紧接着,一件黑衣斗篷抖在她的肩上。
芙蕖顺手扯住斗篷披上,定睛一看,她坐在别人的马上,身前是一个同样披着斗篷的陌生男人,长刀挥出的杀意密不透风将她护得安好。
芙蕖惶然张望四周。
蒙脸的黑衣劫匪。
一袭斗篷飒爽的明镜司。
身披甲胄的朝廷护卫。
谢慈呢?
她要找的人在哪?
明镜司的人持刀顶上前。
朝廷的护卫早被冲得七零八落。
芙蕖忽地瞧见一人扯了自己的甲胄,抢了明镜司的一匹马,一跃而上,在一片乱局中,纵马冲出了战圈,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
芙蕖眼睛都快瞪红了。
谢慈回头的那一眼,太远了,抓不着他的目光着落之处。
他几乎没有任何留恋,冲着另一方向打马而去。
芙蕖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半人高的视线中。
谢慈刚一离开。
明镜司的人便有了撤退的意思。
只听领头的人一声令下。
明镜司众人齐齐躲进了半人高的草里,向着四面八方,分散撤离。
烈风刮在脸上。
马跑了约半个时辰,才在荒野里缓下了脚步。
一路护着她的人下马摘掉兜帽,露出一张年轻且凌厉的脸,冲她伸手,说:“谢姑娘,此地安全,歇一歇吧。”
芙蕖扶着他的手,跳下马,人仍旧恍惚着,半天才回应他:“你叫我什么?”
那人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谢姑娘。”
芙蕖忽然很想知道谢慈是怎么和他交代的。
她没有拆台,默认了这个身份和称呼,顶着谢家人的姓氏,她对面前人福了一礼,道:“多谢大人搭救,请问您是?”
他自报家门:“明镜司,纪嵘。”
芙蕖一听名字,心下暗叹,好尊贵的身份。
明镜司乃当今皇帝直属,除掌权人正使之外,下设左右副使。
纪嵘便是明镜司左副使。
明镜司平日里行事诡秘,但麾下都是精兵良将。
谢慈在京中与诸位朝臣交恶已久,想不到,竟然跟明镜司混的不错。
她现在与谢慈彻底走散。
谢慈扔下她之前,除了一句“顾好自己”之外,其余什么也没交代。
芙蕖对后路有些茫然。
纪嵘想必是看出来了,道:“纪某会护送谢姑娘一路北上,照棠留了话给我,他会在北境等着我们。”
他能直呼谢慈的表字。
定然是极其亲密的关系。
逐渐放下戒心的芙蕖点头:“多谢。”
他们在原地等了片刻,明镜司的人陆续汇合。
纪嵘和他的属下交代了相关事宜,命明镜司其余人即刻撤回京城。
芙蕖站在一棵柳树下,远远的望着。
等人都散了。
纪嵘多留了一匹马,牵到她面前,说:“前后左右皆是山道,方圆二十里之内,没有客栈歇脚,瞧天色将黑,今晚要委屈谢小姐野宿了。”
芙蕖道:“无妨。”
她向来不是娇气的人。
二人骑马又panpan行了一段路,在半山腰,寻了一处避风的所在。
纪嵘用石块和杂草,简单搭了个窝。
芙蕖便在附近拾了些柴火。
纪嵘忙完歇下来的时候,芙蕖已经熟练的点起了火堆,夜晚用来取暖,或驱赶山里的野兽。纪嵘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给芙蕖一半。
是半块硬邦邦的饼。
芙蕖不嫌弃,有的吃就不错了。
她将饼在火旁烤热了,就着水,细嚼慢咽地吞下。
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问:“纪大人,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纪嵘啃着饼,坐在她对面,隔着火堆,扫了她一眼,说:“抱歉,我不知道。”

纪嵘一说不知道,芙蕖便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
明镜司的人若有不想吐露的秘密,谁也别想撬开他们的嘴。
再晚一些,芙蕖身下垫着草,心里装着事儿,翻来覆去歇不下。
睁眼望着深不见底的夜空,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在脑子理顺了一遍。
回想,似乎从陈王世子带走她尸身的那一刻起,局面就隐隐不可控了。
陈宝愈送进谢府的那一副牛骨牌,也许是试探,也许是警告。
总之,他必定是对芙蕖的假死起了疑心。
芙蕖知道他的秘密。
他贪污军饷四十万两。
他在北境屠戮百姓一千,以充军功。
更有他们父子俩买卖官职、军职等无数罪行。
芙蕖带着这些秘密踏进谢府。
祸水东引便进了谢府。
谢慈自然成为陈王党的眼中钉。
陈王一家那是什么人?
那先帝的手足。
当年先帝爷与诸兄弟夺权的时候,陈王置身事外,保全自身,一点浑水也没溅身上。
先帝爷在位三十年,他混得如鱼得水,从不犯帝王忌讳。
先帝爷弥留之际,喜怒难以揣摩,为给自己的幼子荡平前路,雷霆手段清扫了皇室,冤杀了无数宗亲。陈王不仅他逃过了,甚至还得了格外恩典,不必远去封地,可继续守在燕京城里,享他的荣华富贵。
除了手段了得。
还是手段了得。
芙蕖想搞他,他可以不计较,毕竟谁会去在意一只蝼蚁的算计呢?
可谢慈想搞他,意义就不同了。
权力倾轧之下的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而今来看。
不想打草惊蛇,也已经惊了。
他们暗中的撕扯,悄然挪到了明面上。
若想定陈王的罪,必拿到切实的证据。
他们此行北境,非去不可。
现在的问题在于——
陈王会允许他们活着到北境么?
思量至此。
谢慈纵马回首望向她的那一幕闪现在脑海中。
芙蕖蹭一下坐起身。
那一幕,不仅芙蕖一个人看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劫道的匪徒能看到,朝廷押送黄金的护卫能看到,中途偶然经过拔刀相助的明镜司也能看到。
三人即可成虎。
陈王得到了消息,只需耗费一点时间,探清虚实,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秘密沿途追查下去,便可咬紧他的行踪。
一旦他的行迹彻底暴露,陈王会不会动手杀他?
当然会!
老一辈人们留下来的话——跳墙的狗不能逼,咬人的兔子不能追。
谢慈非要去查北境的案子,便是要将陈王往绝路上逼。
——“纪大人,从燕京城往北境,有几条路?”
正闭目养神的纪嵘睁开眼,答:“很多。”
芙蕖:“他选了另一条路。”
纪嵘:“是啊,狗都追他去了,如此,你便可以安全……看来,你也猜到了。”
芙蕖从草席上爬起身,道:“抱歉,纪大人,我不能与你一道,我要去找他。”
她转身要去牵马。
纪嵘在她背后,断言道:“你找不到他。”
芙蕖顿住脚步,却没回头:“我能否找到他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得让陈王的人找不到他。
混淆视线的办法多得是。
芙蕖可以退而求其次,不见他。
但让他独自一人亡命于途中,她做不到。
芙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纪嵘的动作比她要更利落,她纵马转头的那一刻,纪嵘凌空跃起,落在另一匹马背上。
芙蕖走一步,他跟一步。芙蕖感觉到身后如影随形跟了个人,她勒马回头道:“纪大人?”
纪嵘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们明镜司麾下人都这个德行,抄家、抓人毫不手软,打马上街如阎罗过境,一袭黑斗篷底下衬着暗红色的纹路,远远看上去便觉骇人。
芙蕖对他们一向敬而远之。
太平赌坊迎八方来客,但她从未见过明镜司的人出入其中,明镜司部下八百,一个败德辱行的也没有。
芙蕖心里头清楚,明镜司的人不是她能搞定的。她的警惕和防备,一直高悬在心口。
纪嵘不紧不慢赶上前,把她故意落在原地的明镜司斗篷又扔回她怀里:“夜里山上潮气重,珍重身体要紧。”
芙蕖沉默着低头,将斗篷裹在身上。
纪嵘对她说:“纪某受故友之托,为的是护你一路周全,而不是一路押你前往北境,姑娘不是朝廷钦犯,别怕。路你选,我随护。”
芙蕖拱手于马背上行了一礼,很是感谢他这份体谅。
谢慈抗旨出京的消息传回了京城,令皇帝很是恼火,当天夜里,没有了谢慈钳制的皇上捞了玉玺在手中,不顾亲信阻拦,一道海捕文书发往各个州郡——生擒谢慈,押解回京。
已疾奔了一天一夜的谢慈刚翻过驼山,踏进了兖州境内,寻了一家客栈,洗去了一头一脸的风尘。
谢慈刚安顿下半个时辰,客栈里进了个女人。
掌柜的正拨算盘呢,一抬头见一位雪腮花容的大美人进门来,眼睛里一亮,殷勤地迎上去:“姑娘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那美人笑起来眼若水杏:“我和刚才那位爷是一道的。”
掌柜的叫她这一笑,搞昏了头:“哎天字号第三间,姑娘您从这边上,小心台阶。”
谢慈收拾了一身干净,等在房间里,那姑娘进门没敢抬头,跪倒在谢慈的鞋尖前,先叩了个请安头,低眉顺眼道一声:“主子。”
她再抬脸,那模样并不陌生,正是他们离京前夜伺候在谢慈左右的那位姑娘。
谢慈对这样一个跪在身前的美人也能狠下心不假辞色,手持一把扇子,有节奏的敲在膝头,问道:“路上几条尾巴,数了没有?”
她细数道:“宫里,皇上yihua派了他亲信的赵德喜公公带人尾随于属下身后,属下在兖州城外甩掉了他们。谢府里,属下刚一离开,谢太妃便召见了南华寺的住持,有那么一部分行踪不明的人,是由谢太妃授意,从南华寺追上来的——这是两条明面上的尾巴。”
除了明面上,还有暗地里。
皇帝尚天真。
谢太妃见识有限。
二者皆不足为惧,谢慈从根上就没把他们正经放在眼里。
但是像陈王那样老谋深算的人,干这种事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埋下头,微微颤抖道:“主子,时间可贵……我们该撤了。”

谢慈的折扇敲在手里,他坐在椅中,微躬了腰身:“你在路上遇见了什么?”
眼下跪地的这位姑娘名叫盈盈,人如其名,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谢府里养的那群女子,任谁见了不叹谢慈一句——齐人之福。
偏谢慈在美色面前从来不懂怜香惜玉。
盈盈跪地已有一炷香之久,薄衣下的双膝隐隐有些刺痛,也不敢擅自起身,听得谢慈如此问道,才谨小慎微一抬眼,脸畔竟渗出了几分虚汗,她道:“主子,您知道一群太监和一群尼姑狭路相逢是怎样的情形么?”
屋内安静无比。
谢慈在属下面前,展现了他最外露的一次错愕的表情。
盈盈刚一张口,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
谢慈的折扇已竖在她的面前:“不,我不想知道,我没做错任何事情,我罪不至此。”
盈盈的脑门上挨了一记敲打,再抬头,谢慈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盈盈觉得外面的情况,还是有必要让主子心里有个数,于是斟酌了一下,尽量把事情往正常的方向描述:“咱们皇上亲信内监您是知道的,那位赵德喜年五十许,是宫中伺候的老人了,皇上他自小身边没个长辈爱护,对那位赵公公是格外依赖,堪称亲信中的亲信。而那位赵公公,主子您也知道他的德行,仗着皇上的宠信,在宫里搞对食,专搞年轻貌美的,一年换一个……”
谢慈推门而出。
客栈内人多眼杂,盈盈不得已暂且闭了嘴。
二人一前一后到马厩,各牵了自己的马,继续一路往北。
除了城镇,到了相对偏僻的山道上,盈盈策马在谢慈身侧,稳稳地落后半步,她的细嗓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又开始了——“主子,原本他们两方人各为其主,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属下谨遵您的吩咐,一路上未曾多管闲事,但不知何故,在刚踏进兖州境内的时候,他们忽然就撞上面了……属下听见动静,实在是好奇,没忍住折回头瞧了一眼。属下亲眼所见,那群死太监抓着师太们的衣服乱扯,而南华寺的师太们也丝毫不落下风,薅着太监们的头发不放,您是没瞧见,那漫天都飘着毛……”
谢慈用力一夹马腹,竟然没甩掉盈盈,琢磨可能是自己这匹马没吃饱,认命地闭上了耳朵。
装聋作哑方面,他可谓是高手。
盈盈后面再说了些什么,他压根没听见。
他的脑袋里屏蔽了叽叽喳喳的人声,于是对其他的声音变得极其敏感。
远处山中传来了一声轻响。
由于过于轻微,辨不清是哨还是箭。
谢慈勒缰,马扬蹄高嘶。
他仰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前方茂林深篁彼此相连的崇山。
盈盈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里却显出了慌乱:“主子?”
谢慈翻身下马,慢条斯理地动手解了缰绳,拍了拍马鬃:“走吧,自己找东西吃去。”
盈盈学着他的样子放走了马。
谢慈走在前面,黑色的衣袍被卷在山风中烈烈作响。
盈盈疾步追了上去:“主子,您上回的伤还没痊愈吧。”
谢慈只说:“好了。”
于他而言,这一辈子,二十几年,在凤髓的折磨下,他□□上的痛楚已经足够多了。
只要命还留着,就等同于无恙。
他往山林的深处去,身上没带刀,身后只带了一个女人。
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可惜没人能见着这一奇景。
盈盈恰时表了句衷心——“愿为主子马前卒!”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但那道身影看在她的眼睛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舍命追随。女儿家生来比男人拥有更加细腻的感情,她们永远更屈服于自己心里的触动。
谢慈路上用掌风随意切了段竹杖,拿在手里开路,道:“别急着找死,有你当马前卒的时候。”
盈盈瞧着他的背影,道:“属下有时候会觉得,您真像在走一条孤家寡人的路。”
谢慈:“别大逆不道。”
盈盈:“您有在乎的人么?”
谢慈听到这话,终于回头睨了她一眼:“谁给你的胆子试探我?”
盈盈被他那一眼冻得心头发凉。
若不是正在赶路途中,她恐怕得当场跪下认罪。
盈盈抿了嘴:“属下多嘴。”
谢慈:“掌嘴。”
盈盈自己动手,耳光清脆没留半分力气,雪腮上立时浮起了鲜红的指印。
他对那位姑娘从来不是这样的。
盈盈徒手掐住了一条从树上探头的小蛇,指尖用力,让其毙命当场,又远远的甩上了树梢。
一身煞气的年轻人本就是个活修罗,偏偏一个“芙蕖”便能叫他软下心肠,从那高台上走下来,逗弄一番人间温情。
许是那一条飞起的蛇动静太大,吸引了谢慈的注意。
其实平心而论,谢慈不是个苛刻的主子,平日里轻易不责骂属下,甚至偶尔还关照属下的情绪。
譬如现在。
谢慈回头一看姑娘脸上的红痕,心里又升出几分慈念。
罚也罚了。
多说一两句又何妨。
于是,他说了一句:“你们都是我父亲的人,谢家养出来的刀。只有她,是我的人。她不一样。”
盈盈半天才回过神。
在心里细细品味他这句没头没尾冷不丁的话。
却左右没咂摸出味道来,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影影绰绰的。
盈盈当然不懂。
就算放眼当世也少有人能懂谢家的龃龉。
谢慈生在谢家,长在谢家。
可他刚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
至于父亲,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曾属于过他。
他与那名义上的长姐,中间差着位母亲,滋源来自企鹅群吴耳斯玖铃把爻久二整理本就不亲近,到了后来,更是相看两厌,恨不能终生不见。
他冠以谢家的姓氏,住着谢家的房子,吃着谢家的米粮,用着谢家的奴才。
——通通都是谢家的,不是他谢慈的。
当年,怀里抱着幼猫,宁可死于刀下也不肯屈服的小女孩,是他所见的唯一有异于谢氏暗淡颜色的存在。
他要一个他的人,完全属于他。
从身到心,都得是他的。
他叫谢照棠。
不叫谢家人。
山道上被放生的两匹马吃饱了草,雀跃地沿着山路漫无目的的前奔。
蜿蜒的山路,越靠近山腰,越显得险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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