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苏尴尬极了,她先前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顾平偏摆出一副“听话”的模样,压力给到她,叫她不得不回答。
“那个……等房子装修完吧。”她说。
话题紧接着就从办喜事转到了装房子上。
阮锋不嫌麻烦地给自己揽了个活,“装修这事包我身上,我找几个麻利的人帮忙。”
季大伟接话,“用车的话就找我,运输队长是我哥们儿,一句话的事儿。”
许国庆“嘿”一声,大有一种不甘示弱的架势,“活都让你俩干了,我干啥?”想了想两手一拍,眉开眼笑地看着顾平和叶苏,“大哥!嫂子!你俩的喜宴包我身上,保准给你们搞得热热闹闹!”
顾平正喝水,听这话呛了一下,瞥一眼叶苏,闷声没说话。
叶苏有口难言,也只好讪讪一笑,低头吃菜。
另一边,三个男人凑着头开始商量两人的婚事,借着微醺的酒意,越说越兴奋。
叶苏扭头看顾平,后者垂眸看着略显狼藉的桌面,不知在想什么,叶苏拿胳膊肘碰了碰他,待他转过头来,她凑过去低声问,“他们仨是在开玩笑吧?”
这一刻她靠得有些近,额间的发丝触到顾平下颌,他忙后撤寸许,随后才闷闷地答,“不好说。”
叶苏:“……”
酒逢知己,五个人喝醉了仨,只剩下顾平和叶苏这一对清醒的人。
帮忙把季大伟、许国庆送回家后,时间已经不早,叶苏和顾平误了回村的末班车,只能在阮锋家对付一宿。
日头落在远处的房顶,只剩下一半,很快,连一半都不剩,只余下一片红灿灿的光。
三人起先是并排着走,可没一会儿,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阮锋就一个劲往顾平身上栽楞,这家伙表面上醉得最轻,可小风一激溜,他突然就上了头,一路走得五迷三道,顾平只好扶着。
叶苏想帮忙搀一下,顾平却躲开她的手,“不用,当心吐你一身。”
阮锋像没骨头似的靠在顾平身上,傻呵呵地笑,“嫂子别听顾平瞎说,我酒品好着呢,从来不往人身上吐。”
顾平提溜着他的后领,皱起的眉透着几分嫌弃,“闭嘴吧你,全是酒气。”
“哦……”
叶苏看着他们,不由笑了出来。
阮锋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是个两居室的小套间,面积很小。
顾平先把阮锋安置在外间的椅子上,随即走进里屋,叶苏跟了过去,环视一圈,见里面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头一侧有一张写字桌,一把折叠椅。
顾平回身看她,轻道,“你睡这里,我和阮锋睡外面。”
叶苏有些不好意思,可眼下也只能如此,便点了点头。
顾平带她去外面的水房简单洗漱一番,返回时发现原本趴在桌上的阮锋竟不见了。
随即里间有些细碎窸窣的动静传出,两人对视一眼,顾平提步走过去。
叶苏紧随其后,歪头朝里瞅,却见阮锋正蹲在床边翻找,嘴里念念有词,“床单……换个床单。”
说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条床单。
红色的。
顾平右手扶额,叹了口气,“你干嘛呢?”
阮锋抬头瞧他一眼,举着床单给他看,“我妈买的,非让我沾沾红气,好找个媳妇,我一次都没用过呢,你俩来正好,给你俩用,用完明儿带走。”说完,一边哼歌,一边抖抖搜搜地铺床单。
顾平闭了闭眼,很头疼的样子,“你别瞎忙活,我不睡这屋。”
阮锋动作未停,挑眉玩笑,“咋地?才结婚就让嫂子独守空房?”
顾平一噎:“……”
叶苏心里早就抓狂了,就面上还能维持冷静,“我俩也不能把你的床当婚床吧?……多不合适。”
“这有啥?”阮锋摆手,满嘴醉话,“说不定你俩睡完,我就沾到喜气了,赶明也找个像嫂子这么漂亮的媳妇。”
“胡说什么?”顾平使劲扯一把他的胳膊,拽着往门口走,“咱俩去外面打地铺。”
阮锋踉跄着退到门外,醉晕晕地冲他瞪眼,“你说你这人,放着媳妇不管,跑出来跟我挤啥?”
顾平不想跟一个醉汉较劲,只道,“……你这床太小了,我俩睡不开。”
阮锋眼神很迷地看他一眼,随即扭头拿眼丈量自己的床,嘟囔道,“也不算小吧,宽一米二,你俩靠近点,搂着睡,能睡……”
顾平多一秒都听不下去,连推带搡地把人拎了出去。
叶苏只听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以及顾平自门缝里撂进的一句话,“你自己铺床,早点睡。”
她答:“哦……”
目光落在床单上,也太红了,好像把她的脸都给映红了。
隔天一早,叶苏走出卧室的时候,顾平和阮锋已经起来了。
三人一起吃了早饭,随后阮锋去上班,顾平和叶苏去车站坐车回白沙村。
路上,顾平告诉叶苏,阮锋这两天就能组一队人,只等着孙金凤家搬走就可以去装修。
叶苏很惊讶,昨晚她还以为阮锋他们是借着酒意说的客套话,没想到他们是真打算帮忙。
“替我谢谢他,”叶苏想了想,尽量周全道,“价钱我会按市场价付。”
顾平:“已经谢过了。”
叶苏偏头看向他,顿了顿,笑着说,“也谢谢你。”
顾平转头看她一眼,又转过去,轻道,“……不用。”
车开出县城,渐渐有些颠簸,驶进稍显宽敞的村道,在停靠点停留须臾,有人下车,有人上车。
叶苏有心和顾平聊会儿天,她好奇顾平的际遇,营长变成铁匠,这中间一定有故事。可犹豫再三,找不到开口的契机,又怕交浅言深,触碰到别人的痛处。
再加上车颠簸得厉害,叶苏突然有些晕车,怕吃瓜不成,反倒吐自己一身,如此便没贸然开口。
见叶苏脸色不太好,顾平问她要不要紧,叶苏摇了摇头,“有点晕车,下车就好了。”
顾平没说什么,只把窗户开大了些,有风涌进来,叶苏觉得舒服了一点。
车颠颠簸簸,走走停停,终于到站。
下车后走在乡间的路上,清风徐徐吹过,似乎把新鲜的氧气在身体里过了一遍,叶苏感觉不适感慢慢减少,没那么想吐了。
白沙村不大,能遇见的都是熟人,走着走着就遇见了秦丽莹。
倒不是偶遇,秦丽莹刚去叶苏家找过她,扑了个空,没成想回来的路上就遇见了。
见到叶苏和顾平在一起,秦丽莹惊讶又不惊讶,她已经听说了两人领证的消息,只是作为叶苏的朋友,对这事的意外程度却丝毫不少于村里的其他人,这让她觉得尤为讶异。
她看了顾平一眼,目光说不上善意,随即扯着叶苏的手走到一边,低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叶苏看出她的意思,便转头对顾平说,“你先回去好吗?我跟丽莹说说话。”
顾平只看着她,“你舒服点了?”
叶苏笑了笑,“已经好了。”
顾平观看她的脸色,似乎是没那么苍白了,便点头离开。
“你不舒服吗?”秦丽莹上下打量她。
叶苏:“刚有些晕车,现在好了。”
秦丽莹“哦”一声,拉着她走进路旁的阴凉地,又往顾平离开的方向看一眼,确定他走远了才急切切地问,“你咋想的?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还是和他……”
叶苏知道自己和顾平结婚这事在村里惹出了无数猜想,对秦丽莹来说,无疑更像是一记惊雷。可是叶苏无法把自己的际遇都告诉秦丽莹,且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对顾平这个人有些偏见。
叶苏便把顾平待她的好一股脑全都告诉秦丽莹,包括之前的一些细微琐事,再有就是齐兆先放火,顾平不仅为她作证,还找人给她修房子,忙前忙后。还有这一次她进城买房,顾平更是帮了她的大忙。
之前没细想,只觉得顾平是个好人,然而说着说着,叶苏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捡到了块宝。
秦丽莹顺着她的描述回忆,恰如叶苏说的,好像确实挑不出顾平的错处,只是村里总有些有关他的传言,很不好听,叶苏不可能不知道。
“可他不务正业呀……”秦丽莹说出自己的担忧,“十里八乡当兵回来的,哪一个像他这样?”
叶苏知道这些传闻,只是这个年代的思想她不敢苟同,“我没觉得他不务正业,靠自己的手艺吃饭,这没什么不好。”
“可我听说他从早些年就给别的生产队做农具,到处接铁器活,这两年政策松动了点,他更大胆了……”
叶苏一听这话就笑了,“他这是个体经营,不仅靠手艺,还得有头脑呢,我觉得挺好的。”
秦丽莹惊讶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竟然从她嘴里听出了夸奖的味道,“可是……可是,这到底不是正经工作。”
叶苏有些无奈,秦丽莹持有这种观念并不是她的错,这种时代的烙印深深烙在每个人观念深处,只有时代赋予新的烙印,才能将旧的掩盖。
这是时间的问题。
秦丽莹是叶苏的朋友,她愿意花时间给她解释。
于是叶苏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跟她讲了讲个体经营的趋势,并告诉她这没什么丢脸的,早在更古的时候,商品经济就有了雏形,现在是特殊时期的恢复阶段,以后政策必然会放开。
秦丽莹似懂非懂,她想不到更远的以后,眼下的担忧却是不少,“可你嫁给他,会被人说闲话的。”
叶苏一下子笑喷了,“就我这身份,说闲话的还少啊?说不定还有人说是我带坏了人家顾平呢。”
秦丽莹一噎,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叶苏摇着她的手,半是撒娇地问,“那人家都那么说我,你不也一直跟我好吗。”
秦丽莹白她一眼,“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阴凉外满是燥热,可叶苏却觉得很温暖,“就是,而且你知道吗?我挑朋友的眼光也好,比如你。”
秦丽莹又臊又想笑,“别肉麻了你。”
叶苏挎着她的手臂,“我说的实话,你说就我这挑人的眼光,能挑错男人?”
叶苏底气十足,她找的男人可是系统推荐的。
秦丽莹想了想,终于释怀地舒了口气,“也是,别的不说,至少你没公婆,省了很多狗屁倒灶的事。”她终于较为客观地评价了一句,“而且除了那些传言,顾平好像也没别的不好。”
叶苏满意了,狠狠伸了个懒腰。
秦丽莹又想起一件事,随口说道,“他还有个妹妹,已经嫁人了,以后你俩生活挺利索的。”
叶苏之前光顾着买房子去了,哪儿想到这一层?且她是刚知道顾平有妹妹,书里没说过这事。
就觉得有点意外。
“对了叶苏,”秦丽莹突然说,“过两天出高考成绩,你能陪我去查查吗?”
叶苏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行,咱俩一起去。”
“嗯,”秦丽莹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放心吧,”叶苏未卜先知,脸上挂着神秘的笑,“你肯定能考上!”
秦丽莹其实对自己也有几分把握,只是没看到成绩,到底是不敢说大话,她赶紧捂住叶苏的嘴,四下看了看,“哎呀你先别说!万一没考上呢……”
叶苏闷声笑起来。
秦丽莹肯定能考上,这个消息的证实也是时间的问题,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
叶苏愉快地想。
1980年,高考成绩不张贴公布,只通知考生本人。
没有网络和电话的年代,分数和分数线都是一级一级往下传,先传到工农教育局,再转到各高中,考生可以去教育局查,也可以询问高中老师,只是前者如果没门路的话就没那么顺利。
秦丽莹家里有个亲戚认识工农教育局的人,不过家里觉得就查个分数,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可是秦丽莹心急,到底是找到了自己曾经的老师,让老师帮忙查了分数。
这天叶苏陪着秦丽莹来到北岐高中,秦丽莹和老师约好下午三点见,她们提前了一点,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儿。
秦丽莹很紧张,皱着眉头来回踱步。
没一会儿,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从学校里走出来,秦丽莹眼睛一亮,喊了声“汪老师”就小跑着迎上去。
叶苏忙跟上,听到秦丽莹几分小心地问,“汪老师,我……考得怎么样?”因为紧张,她的声有些发抖。
汪老师看着秦丽莹,叶苏留意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心中不禁一颤,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汪老师说,“你考得不太理想,没过分数线。”
叶苏的心收紧,倏然看向秦丽莹。
酷暑的天气,蝉热得长鸣不止,可叶苏却分明看到秦丽莹身子猛地抖动,像一片悬在枯枝上的树叶。
◎我还以为你被我吓跑了呢◎
叶苏没法相信汪老师的话, 书里写的很清楚,秦丽莹如愿考上了滨城大学,成了一名大学生。
现在出现这种变故, 她更愿意相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能说一下秦丽莹各科的成绩吗?”叶苏扶着秦丽莹问。
汪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看一眼,递过来, “确实考得不理想,数学才二十分。”
秦丽莹身子陡然一僵, 劈手躲过那张纸。叶苏顺着她微抖而凝滞的视线往纸上看去,不由愣住。
“这不可能……”秦丽莹颤颤地说,“我不可能考这么点分数,就算考不上,也不可能是这种分数!”
汪老师以前代过秦丽莹的语文课,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印象中秦丽莹各方面并不突出, 所以现下他无法印证秦丽莹的话, 只能实事求是地说, “这我不太清楚,我只是找到你的分数, 然后抄记下来。”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秦丽莹有些失神, 她搞不清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口中喃喃道, “我复习的很用功, 叶苏还帮我押中了好几道大题……一百二十分的题,我估摸着至少能得九十五分, 怎么可能只有二十分……”
叶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眉头紧锁, 越发觉得不对劲。
汪老师看她这副样子,一时间也不好受,可他确信自己是看清楚之后才抄的,且抄的过程中再三确认,绝对不可能串行或者抄错。
“要不我带你去看看,你自己再确认一下?”汪老师问。
秦丽莹像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猛地扑到汪老师身前,焦灼而用力地看着他,“可以吗?我能去看吗?”
汪老师被她的突然动作吓了一跳,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看,只是我觉得没多大意义。”
眼见秦丽莹这副失去理智而急不可耐的样子,叶苏先她一步答话,“汪老师,丽莹现在状态不好,我们等一等再去看吧。”
秦丽莹猛地看向她,嘴唇颤抖,尽是不可置信,可又见叶苏轻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安抚和笃定,莫名地,秦丽莹心安了些,也恢复了些理智,她没再挣扎,任凭叶苏领着自己离开。
及至走出很远,秦丽莹才失魂落魄地问,“叶苏……你也觉得我数学只配考二十分对吗?”
叶苏脚步顿住,转过身看着她,“说什么呢,我没那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汪老师一起去查看?”
叶苏停顿须臾,在想该怎么跟秦丽莹说明白。
其实刚才她已经问过系统,如她所料,秦丽莹原本确实考上了大学,这是事实。而现在不如意的结果也是事实,二者很矛盾,但是剧情需要。
叶苏起先不懂,什么剧情需要以牺牲一个人的大好前程为代价?
可当听到秦丽莹的迷茫自语,叶苏脑中毫无征兆地闪过孙金凤说过的一件小事——才改完高考试卷,尚未公布成绩的时候,有些人就先一步知道了分数。
这世上充满因果,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抽丝剥茧,追根溯源,总能找到奇妙且诡异的关联,一个令人讶然的猜想如子弹一样命中她的脑海。
叶苏知道,秦丽莹即便去查看自己的成绩,看到的也只不过是被篡改的数据,没有任何意义。
现实如此,有权有背景的人总是比普通人多些通行证。
可这不代表普通人就要逆来顺受,接受不公。
“丽莹,其实可以更直接一点,”叶苏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去查自己的高考试卷,原始卷。”
秦丽莹透红的眼眶睁大,惊讶而愣怔,“……这,需要吗?”
“不是需要,是必须。”叶苏握着她的双肩,郑重地告诉她,“我和你一样,不相信你会考那么差,那就只有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