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是笑着说的,可叶苏却分明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卑微和讨好。
“我还没开口呢,你怎么就知道不行?”叶苏有点好奇,又带着几分调侃。
顾安笑了笑,“我一个出了门的姑娘,哪能赖在嫂子家住?更何况爹娘都不在了,传出去像什么样。”
“不用管别人怎么想,”叶苏说,“爹娘不在了,哥哥就是你最亲的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投奔。”
顾安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只觉得自己的嫂子怎么这么亲切,哥哥能娶到她,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火烧不够三个人吃, 叶苏又煮了些挂面,每人一碗。
桌上的菜有荤有素,辣椒炒肉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顾安默默咽口水,却只夹青菜吃。
叶苏看出她的拘谨,另拿了一双筷子, 夹几块肉放进她碗里。
顾安动作顿住,一时忘了咀嚼, 抬头看叶苏,见她正夹起一大块肉往顾平碗里放,嘴上还说,“多吃点,别浪费。”
顾平视线从自己的碗转移到叶苏的碗,“你怎么不吃?”
叶苏改换成自己的筷子,挑弄几下面条, “我苦夏, 天热胃口就差。”
顾平目光微顿, 带几分端详的意味看着她,“身体不舒服?”
叶苏摇摇头, “没有, 就是没胃口吃肉。”
顾平不解,“那你买这么多肉。”
叶苏一噎, 紧跟着却笑了起来, “又不是就我一个人吃饭。也幸好买了肉,不然顾安今天来, 我们都没像样的东西招待。”
顾安正低头吃面条, 听到这话顿时受宠若惊, 忙说,“嫂子,我平时吃糠咽菜习惯了,吃这么好的太浪费了。”
“吃糠咽菜?”叶苏把她的话当成玩笑,可她的表情又完全不像,便有些疑惑地问。
现在虽是八十年代,物质条件稍显匮乏,可也不至于顿顿吃糠咽菜吧?
顾平闻言也看向顾安,将她稍显蜡黄的脸打量了个遍,眉头便皱了起来,“他家不给你吃饱饭?”紧接着想到什么,倏然转调,声音变得威严,“你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来的?”
顾安吓一跳,身体忍不住抖一下,不敢看他,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碗小声咕唧,“……不是说了吗,就是想来看看嫂子。”
“就为这?”
“嗯……”
“梁顺利知道吗?”
顾安咬唇看向别处,低声答,“嗯……”
梁顺利是顾安的丈夫。叶苏发现顾安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似有几分抗拒。
那表情转瞬即逝。叶苏皱了皱眉,不敢确定刚才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也或许是她解读过度了。
顾平还想说什么,可顾安头埋得那样低,既委屈又可怜,他张了张嘴,最后只闷出一句话,“有什么难处就说,别憋着。”
顾安吸吸鼻子,叶苏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低不可闻的鼻音,“……嗯。”
吃完饭顾平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就去打铁房干活。
顾安好久没回村,洗完碗就去找李小婉。她儿时的小姐妹大多已经结婚,就李小婉还没出门子。
叶苏担心秦丽莹的情况,下午去了趟她家,发现她家锁着门,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叶苏只好回去,小睡了一会儿午觉,起来后伏案画了几幅服装款式图,她想现在多设计些款式,做好规划,开业后能尽快运营,省些时间。
不知不觉四周布下黑影,叶苏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赶紧去淘米做饭。刚生着火把米饭蒸上,就听到门外有汽车驶来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她家门前。抬眼望去,隔着半掩的门,看到外面停着一辆浅蓝色小卡车。正觉疑惑,就见顾平和崔胜民走进院门。
崔胜民同她打招呼,一如既往的热情,“嫂子,木材啥的全准备好了,明天就去给你打家具。”
叶苏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们行动那么快。她看一眼顾平,目光微顿,转而看向崔胜民,“辛苦了,总麻烦你。”
崔胜民嘿嘿笑两声,半开玩笑地说,“不麻烦,等嫂子开业给我做身衣服就成。”
“好。”叶苏笑着应下来。
顾平把手里的两个油纸包递给她,说,“今晚吃。”
叶苏接过来,闻到卤制熟食的香味,打开一瞧,一包卤猪肝,一包卤豆腐,五香的。
她去把熟食切小,装盘放在桌上,然后拿起筐朝菜地走去。
顾平恰好站在半道,看看她手中的竹筐,问,“还要做什么?”
叶苏停下脚步,“再做个鸡蛋时蔬汤,我去掐点嫩菜叶。”
顾平直接把筐从她手里截过去,“我去弄。”
叶苏手上一空,看着走进菜地,随后也跟了过去,“要不要去喊顾安回来?她去找李小婉了。”
顾平单膝着地蹲在地上,左手拿筐,右手掐菜,“不用,她有礼数,一会儿就能回来。”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顾安惊诧的声音,“这谁的车?咋停在我嫂子家门口?”
顾平对叶苏递去一个“你看看”的眼神。
叶苏抿唇笑了一下,“嗯,你能掐会算的。”
说着起身跨过菜畦,小跑去门口,还没走近,看到顾安和崔胜民正面对面站着。
她脚步稍缓,看到崔胜民面带微笑,而顾安攥拳捂着嘴,惊讶之余,似有几分难以掩饰的百感交集。
叶苏没再往前走,却依稀能听见两人的对话。
“好久没见了,我都没敢认。”崔胜民笑着说。
“……不怪你认不出,是我变丑了。”
“没有。”崔胜民急忙道,“还是一样好看。”
好一会儿,顾安问,“……胜民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你哥让我明天和他一起进城给你嫂子打家具,我就来了。”
“哦……”顾安声音低微。
叶苏觉得两人之间氛围有些奇怪,似乎很生疏,又隐约带点暧昧。转而对自己有点无语,这怎么还吃瓜吃到自己家了。人家顾安和崔胜民是相识多年的老友,顾安嫁人后,两人许久未见,再见面有些生分和尴尬是情理之中。哪有那么多粉红联想?
叶苏失笑摇头,转身去帮顾平打下手。
夜来得很快,天空呈现静谧的深蓝,泼洒着闪烁的星星点点。吃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顾平把鸡蛋时蔬汤端进屋,放在桌上。顾安一手端一碗米饭跟进来。叶苏布好饭菜,分发筷子。崔胜民摆板凳。
顾安垂眸看着愈加铺张的一桌菜,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这年代顿顿吃肉的家庭还真是不多见。
看出她的心思,叶苏笑着说,“你哥特意买的,猪肝补血。”
顾平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快吃吧,不早了。”
四人分坐方桌一边,叶苏特意把那盘猪肝放到顾安面前,轻声说,“多吃点,你太瘦了。”
顾安身形稍顿,须臾后,笑着低声道,“我打小就瘦,多吃肉也胖不起来。”
崔胜民打量她几眼,语气认真道,“不是,你没出门子的时候脸上可水灵了。”
顾安咬唇看向他,后者一愣,连忙找补,“现在也好看,就是瘦,胖点更好看。”
崔胜民话多,偶尔挑起话题逗顾安说话,顾安开始还有点矜持,后来逐渐放开,被崔胜民逗急了,恨不得拿筷子敲他。叶苏胃口一般,更乐意看他们说笑,偶尔也加入话题闲聊两句。
三个人互动活跃,却愈发显得顾平安静,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快吃完的时候,这个闷葫芦才突然开口,问叶苏,“就吃这么点?”
叶苏一愣,低头看自己面前的碗,她只喝了一碗汤。
“我吃饱了。”说着把碗往里推了推。
顾平看着她,显然对这个“饱了”持怀疑态度,“半夜会饿。”他说。
叶苏耸耸肩,“饿了再说呗。”
顾平垂眸叹了口气。
饭后,顾安主动去洗碗。崔胜民目光跟在她身后,看到她瘦削的脊背在宽大的衣服里晃荡,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崔胜民撮着牙花皱了皱眉,起身跟出去。
顾平这边已经很麻利地把桌子拾掇好。叶苏左右看看,倒显得自己跟甩手掌柜似的,她赶紧拿起笤帚,把桌边的饭渣扫干净。
顾平把桌子移到墙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今晚让顾安在你院里睡,委屈你和她挤一挤。”
叶苏点点头,接着笑道,“这有啥委屈的。”
顾平视线转向门外,“顾安没什么文化,但是从小懂事,我想,她应该不会给你添麻烦。”
听他这样说,叶苏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欠顾平这么大的人情,想报答都来不及,如今只是招待一下他的亲妹妹,自然义不容辞,当即便打包票道,“你放心,我挺喜欢顾安,一定把她当亲妹妹待。”
顾平一愣 ,转头凝视,半晌,深吸一口气,“谢谢。”
“不用跟我客气。”叶苏看着顾平,眼神几分郑重,“咱们以后别总谢来谢去的,一点都不像夫妻,别人会怀疑的。”
昏暗灯光下,顾平的脸微不可查泛红,他清了清喉咙,点头,“……好。”
叶苏抿唇浅笑一下,半弓身子继续扫地。
她以为顾平会出去,可一抬头,发现他还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像夜色,一点一点加深,当主观感觉这沉默深得接近尴尬时,顾平突然开口,问她,“上次买的点心还有吗?”
叶苏随口答道,“还有,你要吃?”说着直起身子,“我去拿……”
“不是,我不吃,”他拦住她,顿了顿,看向光秃秃的墙面,“晚上把点心放床头,你……和顾安,饿了就吃。”
“顾安晚饭吃得不少,再吃就该积食了。”
“……那就你吃。”
叶苏一愣,意识到顾平是怕她晚上会饿,许是因为难为情,还专门提上顾安。她有点感动,又因为他略显木讷的小伎俩,觉得他有点可爱。
“嗯,好,”叶苏发自内心地说,“谢谢你。”
顾平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深邃,直把叶苏看得心里有点怪,“你瞪着我干什么?”
顾平忙收回视线,“刚才你说,以后不要谢来谢去。”
叶苏一噎,猛然想起这话刚才还是她提的。
“……哦,我忘了,以后注意。”她感觉脸有点烧,“咱俩都注意……”
“嗯。”
屋内安静,屋外也是,门外燃着防蚊虫的干艾草,风一来,烟也跟着飘进屋。
昏黄的灯光下,叶苏仍在扫地,其实地上没那么多脏东西,没什么好扫的。可是不扫地能干啥?大眼瞪小眼吗?
她肯定是大眼,顾平……眼睛也不小。
那就大眼瞪大眼吧。
叶苏自娱自乐,莫名想笑,唇角尚未勾起,却见顾平突然走过来,停在她身旁。
“我扫吧。”他低声说。
“不用。”叶苏把笤帚从右手换到左手,“快扫完了。”
顾平抬脚避开笤帚,有点无所适从。
叶苏的注意力已经很难集中在扫地这件事上。她清晰地感知到,尴尬仿佛成了具象化的东西,在他们中间默默流淌,充斥着有限的空间。
很让人抓马。
而与此同时,外面那俩人之间的尴尬也并不比他们少。
崔胜民争着洗碗,顾安偏不让,互相推让间,两双手攥到了一起,还是满握。
两人一时愣住,视线一对,顿时慌了神。
顾安手一松,差点摔碎一只碗,崔胜民险险接住,不敢看顾安,把碗往水盆里一放,支棱着两只手冲进屋。
叶苏和顾平看向崔胜民,后者把一双湿手往身上蹭,嗯啊半天才说,“要不,要不……我今天还是回家住吧,明天再早点过来。”
谁料话一落就被顾平拒绝,“不行,别找麻烦。”
崔胜民一噎,瞥叶苏一眼,讪笑着说,“我在这儿才麻烦吧?你和嫂子不就得分开睡了?”
叶苏噎了一下,猝然看向顾平。
顾平却瞪着崔胜民,“别胡说八道!我和……你嫂子,还没办酒席。”
这年代办酒席确实比领证更具有事实性的说服力,尤其是农村。
“哦,没办酒席,”崔胜民挠挠头皮,“但是领证了不是?”
顾平“啧”一声,“让你住你就住,哪儿这么多废话?”
崔胜民不情不愿地吧唧几下嘴,只得妥协。
外面传来顾安几分迟疑的声音,“哥,车放在外面没事吧?”
顾平看向崔胜民,示意他回答。
崔胜民清了清嗓子,“我……我一会儿开你哥院门口去。”
顾安的声音小了几分,“……哦。”
叶苏听出这两人之间的尴尬。
一个神奇的夜晚,连尴尬都是双倍的。
顾平和崔胜民离开后, 叶苏烧了足够两人洗澡的热水,让顾安先去洗。
编成麻花辫样的干艾叶已经燃成灰烬,叶苏又点起一根。此时方留意到屋里水声已经停了下来, 她隔着门问了句,“顾安,需不需要给你递一条毛巾?”边说着, 边从一旁的晾衣绳上扯下一条。
屋里没有动静。
叶苏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随后提高音量又问一次, 屋里仍然没一丝动静。
叶苏有点担心,不会是水温太高,晕过去了吧?
想到这儿,叶苏推开门,“顾安,你洗好了吗?”
眼前的情景,让叶苏心脏猛地一提。顾安侧躺在满是水痕的地上, 一件棉布内衣罩着这具嶙峋的身体, 显得那么松垮而不合体。更触目惊心的是, 她的后背、胳膊、大腿,胸口, 竟满是或深或浅的淤青……
“顾安!!”
叶苏冲过去, 将湿漉漉的顾安从地上抱起来,她像一条瘦骨嶙峋的鱼, 连呼吸都格外微弱。叶苏急中生智, 想起要掐人中穴。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片刻之后, 顾安终于醒了过来。而叶苏浑身汗湿瘫软, 就好像也刚洗了一个澡。
“怎么晕倒了?”她扶着顾安坐到一旁的板凳上, 问,“能自己穿衣服吗?”
顾安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闻言轻点了下头。
叶苏把一旁的衣服一件一件递给她,帮她把衣服穿好,随即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喊你哥来。”
顾安一听,忙握住她的手,“嫂子……别,别喊我哥。”
“你刚才晕倒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顾安眼圈通红,声音颤颤地说,“没那么严重……”她尽力把头翘起来,“我就是刚才站起来的时候起猛了……缓一缓就好。”
“你躺着说话,别着急。”叶苏撑住她的后脑,将她重新安置在床上。
顾安牢牢抓着她的手不放。
间隔须臾,叶苏叹了口气,“我去给你冲杯糖水。”
顾安看着她,半晌,缓缓松开。
叶苏去倒了一杯水,把之前买的糖拿出来几颗,放进杯子里融化。
顾安这种情况无外乎贫血或低血糖,喝些糖水应该能缓解。
叶苏端着水走到床边,扶顾安坐起,杯沿抵在她唇边。
后者垂了垂眼眸,从叶苏手中接过杯子,“嫂子,我自己来。”
叶苏缓缓松开手,“慢点喝。”
“嗯。”
叶苏坐在床边看着她,难免想起她身上的淤青伤痕,“还是把你哥叫来吧,我不放心。”
顾安身形一僵,赶紧摇头,“不,不要,嫂子,我现在好多了,已经不晕了。”她语速快而急,“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是老毛病了,没那么矫情。”
叶苏无法理解,更莫名有些恼火,“这怎么是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矫情?你晕倒了,看你瘦成这样,都是饿出来的吧?”顿了顿,到底是捞起她的胳膊,问道,“还有你身上哪来的伤?谁打的?”
杯子里的水溅出一些,泅湿了小片床单,顾安满脸惊恐,抽出手,颤抖着把衣袖拢好。
“没人打我……我自己摔的。”
“胳膊上是摔的,腿上也是摔的?旧伤加新伤,你天天摔倒?”
“我……我……”顾安吞吞吐吐,“我老毛病,爱晕倒,所以摔……”
这话似乎说的通,可她瑟缩的表情让叶苏很难相信。
“爱晕倒是吗?”她猝然站起来,“这病得治,我去叫你哥来!”
顾安彻底慌了,跪坐在床上,拽着她的胳膊央求,“嫂子,别别!你别去……”
叶苏回眸看她,“顾安,你在怕什么?”
后者眼神颤了颤,泪水不知何时已沾湿整张脸,“我不想让我哥担心……”
“你瞒着他,他更担心。”叶苏从顾安手中夺过杯子,“啪”一声放在旁边的桌上,再度看着她,目光锐利,“这是白沙村,你的娘家,没有人会伤害你,但是你自己要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