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将那卷轴收起来,连多一眼都懒怠施舍给这画中之人,道:“认识,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她说着,将那卷轴还给高潜,道:“替我烧了吧。”
高潜接过卷轴,道:“好。”
他没再问,因为发现菱歌的情绪有些低落。
她站起身来,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
高潜道:“好。”
他望着她的背影,将那壶中酒端着,一点点地倒入口中。
那酒分明凛冽,他却像尝不出其中滋味似的,连醉意都没有半点。
远处的小太监多宝见菱歌走了,才敢走过来,道:“干爹,沈令人已走了,咱们也回去吧?”
高潜点点头,由着多宝扶自己起身。
多宝忍不住道:“干爹既喜欢令人,何不与她对食?这宫中不知有多少女官、宫女想和干爹……”
“啪!”
多宝捂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高潜。高潜待自己一贯和煦,还是第一次这样打他耳光。
高潜冷冷道:“这种话以后不许再提!”
“是。”多宝道。
高潜眯了眯眼睛,望着菱歌离去的方向,道:“残破之身,不配……不配……”
菱歌一路朝着坤宁宫走去,月色渐渐朦胧,她心底却是一片清明。
原来,他就是章鹤鸣……
那个在青楼之中,逼得她姐姐自残容貌的男人,原来叫章鹤鸣。
她只道他是她父亲的下属,却未曾想,他是背叛了她父亲,害得他们谢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之一。
陆庭之杀了他,是为了她吗?
当年那个救她的少年,就是陆庭之吧?
菱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不敢细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若说她这辈子喜欢过什么男人,那便只有杨惇和那个少年。杨惇是年少时的悸动,而那个少年,却是地狱里惟一的光亮。
她想要捉住那光,却又在可以逃离地狱的时候,将那束光丢了。
她不知道他是谁,却又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他,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而陆庭之……
她想起他望着她的灼热的眼神,他说:“你不是说过,你不会为人妾室吗?”
他也许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许并不知道,可无论如何,他的心里是有她的吧?否则,他又怎会轻言嫁娶?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摇了摇头。
这又如何呢?
在她报完仇之前,她没有资格去想这些事。在她的结局确定之前,她也给不了任何人承诺。而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
“姑娘!可让奴婢好找!”兜兰急急走了出来,见菱歌身上微有酒气,也不好多问,只道:“求姑娘随奴婢来一趟。”
“可是姐姐出了什么事?”菱歌问道。
兜兰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求您……”
菱歌道:“我这就来。”
两人急急朝着永宁殿走去,如今已是深夜,永宁殿中仍旧灯火通明。
宫人们都守在暖阁之外,见兜兰回来,才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道:“姑姑可回来了!”
兜兰点点头,顾不上多言,便带着菱歌走了进去。
霍初宁惨白了一张脸,只披了件极薄的轻衫,双手撑在案几上,粗粗地喘着气。
菱歌赶忙走到她身侧,扶着她,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霍初宁苦笑着看向菱歌,道:“阿瑶,连那个瓦剌女人都能有孩子,为何我不能?”
“淳妃她……”
“是啊,她有身孕了,今日晌午才有的消息。”霍初宁看向她,道:“陛下允她有孕,却偏偏不允我……”
菱歌道:“也许是姐姐多心了,等姐姐的身子好了,一样可以有孩子。”
霍初宁摇摇头,道:“陛下近日来都不肯碰我,什么心疼我的身子,都是些废话!前日耐不住碰了我,便让高潜送了汤药来给我吃,还亲自看着我吃完才算了事。我命兜兰将那汤药底子带到宫外去查,才发现里面竟是红花!”
霍初宁痛苦地看着菱歌,道:“菱歌,你说,他为何要防着我?”
菱歌温言道:“也许陛下只是多疑,并非是要防着姐姐,而是要防着所有人。他肯让淳妃有孕,也正是因为她是异族人。”
一个异族的孩子,血统不正,就算是皇子,也绝不可能继承大统。
霍初宁道:“阿瑶,你帮帮我,我得有自己的孩子……我不要死,我不要殉葬……”
菱歌道:“姐姐要我怎么做?是还想要温补的药吗?”
霍初宁道:“陛下不肯碰我,我吃再多的药也没有用。我要……借夫生子。”
“姐姐!”菱歌赶忙去捂她的嘴,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姐姐万不可再说!”
霍初宁冷笑一声,道:“为何不能说?我要孩子,既然他不肯给我,就别怪我和旁人去生。”
她说着,猛地攥紧菱歌的衣衫,道:“阿瑶,杨惇自觉有愧于你,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帮忙的。你去找他谈一谈,告诉他你就是谢瑶,到时候,让他帮姐姐这个忙,可好?”
“你疯了!”菱歌道:“姐姐就算病急乱投医,也不能随便找个男人就……”
“不是随便找的。”霍初宁打断了她,道:“阿瑶,我喜欢他,我喜欢杨惇啊!”
“怎么……”菱歌不敢相信。
霍初宁将头上的那支凤头钗取下来,道:“你还认识这个吗?”
菱歌道:“这是我送姐姐的。”
霍初宁摇摇头,道:“这是杨惇送你的,你不要,我便收着了。这是杨惇的东西,这么多年了,我也就只有这一件东西是他的。”
她看向菱歌,道:“你不要的钗子肯给我,你既不要他,便也给我,好不好?”
菱歌道:“姐姐!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五年了,我没有什么时候比今天更清醒。”霍初宁指着自己的心,道:“阿瑶,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菱歌缓缓推开她的手,道:“姐姐,今日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也不要再提了。”
她说着,便转身向外面走去。
霍初宁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你当真要看我去死吗!”
菱歌郑重道:“我若真帮了姐姐,才是把你送上绝路!”
“你还是舍不得杨惇,对不对?说什么你早已把他放下了,其实你心里还是有他的,对不对?”
菱歌不愿和她争辩,只蹙了蹙眉,道:“姐姐,现在争论这些事,有意义吗?”
“当然有!”霍初宁死死盯着她。
菱歌叹了口气,甩开她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兜兰不安地望着霍初宁,道:“娘娘,奴婢早和您说过,瑶姑娘是不可能答应的啊。”
霍初宁目光幽凉,道:“无论她帮不帮本宫,此事本宫都一样会做成。”
翌日一早, 菱歌刚为皇后梳妆完毕,便见宫中上下已到了。
皇后笑着道:“菱歌,去库房中取一尊送子观音来。”
菱歌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淳妃, 便什么都明白了。
霍初宁倚在椅背上, 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只吃着盏中的茶水,不时抬眸看看淳妃,又很快低下头去。
杨妍和郑儿也到了,杨妍坐在霍初宁身侧, 郑儿则坐在最下首的位置。
皇后道:“这些日子本宫将养得宜,连眼疾也好了许多, 你们平日里还需修身养性, 多为大明祈福。”
她说着, 看向淳妃, 道:“你如今有了身子,更该注意修身养性,没得闹出事端来,反而折损自身的福分。”
淳妃恭敬道:“是。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皇后见菱歌将送子观音拿了进来, 便笑着道:“这是从前本宫怀太子时, 孙太后送给本宫的,如今本宫将它送给你,也盼着你能生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来。”
“多谢娘娘。”淳妃说着,赶忙命人接过了菱歌手中的观音, 欣喜不已。
菱歌下意识地看了霍初宁一眼, 当初霍初宁有孕, 皇后未曾送过她什么,如今待淳妃, 倒是不同多了。
霍初宁只是浅浅一笑,道:“正好,臣妾也有东西要送给淳妃妹妹。”
她说着,命兜兰取出一串红珊瑚手串来,道:“这是臣妾有孕时,陛下赏赐给臣妾的,只可惜臣妾无福,受不住这样好的东西,倒不如借花献佛,给妹妹添妆。”
菱歌望着那红珊瑚手串,只觉刺目得很。
她正想着,便听得皇后道:“你失了孩子,这便是晦气的东西,没得拿出来给旁人沾染了。”
霍初宁面色微红,道:“娘娘,这可是陛下赏赐的东西,再者说,臣妾的孩子虽没保住,到底也不是因为它,这样的东西,落在娘娘口中,如何便成了晦气之物呢?”
“你……”皇后“啪”地将茶盏放在案几上,避过头去不去看她。
淳妃有些不情不愿地看向霍初宁,道:“这样贵重的东西,臣妾不敢要,姐姐还是自己留着吧。”
霍初宁红了眼眶,道:“莫不是连妹妹也觉得,此物不吉?”
淳妃自然不敢妄自评判陛下所送的东西,一时间,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若是拿了,只怕会惹皇后不喜,若是不拿,便是让霍初宁下不来台。
菱歌笑着道:“皇后娘娘,奴婢这些日子正要替娘娘去皇城寺祈福,不若将这红珊瑚手串给了奴婢,让奴婢带到寺中,请主持将它供奉到菩萨面前,念上七七四十九日的佛经,也算不辜负陛下的心意。到时候,无论这东西是吉是凶,便都净化得干干净净了。到那个时候,贵妃娘娘再拿去送给淳妃娘娘不迟。”
淳妃感念地看了菱歌一眼,道:“皇后娘娘,臣妾倒觉得沈姑姑此法子甚好。”
皇后淡淡看了霍初宁一眼,道:“如此,便按菱歌所言去做便是。”
霍初宁道:“是。”
她虽如此说,眼底却并没有半点恭敬。
菱歌接过兜兰手中的手串,冲着霍初宁微微点了点头,便小心地退到了一旁。
霍初宁会意一笑,可这笑却不达眼底,怎么看也有些凉薄。
经此一事,皇后早已没有了聊天的心情,只嘱咐杨妍道:“殿下畏热,这些日子你要仔细着些。”
杨妍道:“儿臣明白。”
言罢,皇后便推说身子不适,让众人都回去了。
坤宁宫外,霍初宁唤住了杨妍,道:“太子妃,请留步。”
“宁娘娘。”杨妍躬身行了礼,她虽知道皇后不喜霍初宁,可也不敢怠慢,一来霍初宁是长辈,无论如何,身份也比她高些,二来陛下宠爱霍初宁人所共知,就算暂时冷落了些,可到底有情分在,三来太子待霍初宁是极敬重的,这种敬重她不知从何而起,可有时候她却觉得太子待霍初宁甚至胜过了陛下。
她想着,不觉多看了霍初宁一眼,道:“娘娘有何吩咐?”
霍初宁浅浅一笑,越发地倾国倾城,道:“谈何吩咐?本宫不过是想起久不见太子妃,想与你闲聊几句罢了。”
杨妍笑着道:“本该好好陪娘娘聊聊的,只是今日阿惇入宫来陪殿下下棋,臣妾得早些回去照应着。”
霍初宁道:“杨公子常来陪殿下下棋,本宫是知道的。”
杨妍道:“殿下难得瞧得上阿惇的棋艺,因而阿惇十日里总有三、五日是要入宫来的。”
霍初宁道:“本宫闲来无事,不若随太子妃一道去永寿宫瞧瞧。”
杨妍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好推拖,便只笑着应了下来。
郑儿不知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到底她们一个是贵妃,一个是太子妃,都不是她能过问的,便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霍初宁瞥过她的脸,低声向杨妍道:“这郑承徽倒是个懂规矩的。”
杨妍不知她意欲何为,便只道:“是。”
霍初宁叹息道:“太子与陛下一样,都是这天下顶顶尊贵的男人,身边自然少不了女人,没有郑承徽,也会有王承徽、李承徽,只要她懂事、守规矩,能谨守本分便是了。”
杨妍道:“是。”
她只觉这话讽刺得紧,若是霍初宁肯守规矩,皇后也不会厌恶她至此。
霍初宁倒浑然未觉,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说着话,没过多少时候,永寿宫便在眼前了。
还未进永寿宫门,便听得女子的抽泣声。
霍初宁挑了挑眉,不觉看向杨妍,她已是眉头紧皱,就连身后不远处的郑儿脸上也满是厌恶之色。
霍初宁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她唇角含着笑,向前走了几步。
只见杨惇背脊笔挺地站在院子里,双手背在身后,太子站在他身边,笑着道:“原来这丫头喜欢的人是你啊!孤还以为她对孤有意,很是心烦了一阵!”
杨惇正色道:“殿下,万不可开此玩笑。”
太子道:“这有什么?公子如玉,这美女也好逑啊!你若真喜欢,孤想个法子让她出宫便是。”
“殿下乃一国储君,岂能胡言?”
太子见杨惇急了,方笑着道:“孤不过玩笑话,杨大人不必当真。”
他说着,仔细打量了跪在杨惇脚边的女子几下,道:“你别说,这丫头长得还真有点像……”
杨惇道:“殿下!”
“是了是了,耐不住性子寻替身的人是孤,可不是咱们杨大人,咱们杨大人如今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怎么看得上这些庸脂俗粉?”太子说着,眼角却是压不住的弯着,笑得很是开怀,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放肆!还不起来!”杨妍走上前去,喝道。
太子还是第一次见杨妍动怒的模样,不觉幽幽看向她。
杨妍命人将地上的女子拉起来,厉声道:“母后不是说了不许她近主子的身侍奉?谁让她来的?”
永寿宫中的宫人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楚服道:“太子妃息怒,定是媚奴知道今日杨公子入宫,才偷偷跑到前殿来的。”
杨妍看向媚奴,道:“来人啊!还不快带她下去!”
“是!”宫人们回着,自有人来拉媚奴。
媚奴娇声哭着,道:“公子救救奴婢!奴婢不想一辈子留在宫中做洒扫的活计!公子不是说过,会保奴婢衣食无忧吗?”
太子听着这话,看向杨惇的目光便是一沉。
杨惇厌恶道:“你既受人蛊惑入了宫,想要飞黄腾达,便不该惦记着我所承诺的衣食无忧。”
杨妍见太子面色不善,便急道:“还不快带下去!”
“是!”
宫人们上前架着她,正要离开,便听得霍初宁道:“慢着!”
“宁娘娘……”杨妍提醒道。
霍初宁笑着摆摆手。
她款款走到媚奴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媚奴。”媚奴怯生生地望着她。
“你可知道本宫是谁?”
“奴婢……不知。”
霍初宁轻笑一声,俯下身子一把掐住她的下颌,道:“是有点姿色,不过你若以为有这张脸就能给你荣华富贵,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些。”
她说完,便抬起头来,用帕子擦了擦手指,道:“你们既然都想解决这个麻烦,倒不如交由本宫来解决。”
“宁娘娘,此女心术不正,皇后娘娘说了不许她近身侍奉的。”郑儿忍不住道。
霍初宁看了郑儿一眼,冷笑道:“心术不正?魅惑主上之事,只怕没人比得过本宫,郑承徽以为,本宫会弹压不住她?”
“嫔妾不敢,只是皇后娘娘……”
霍初宁眼中的冷意更浓,还未开口,便听得杨妍道:“郑承徽,此处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是……”郑儿低声说着,有些不安地向太子求助。
太子看了杨妍一眼,眼中多了几分深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着道:“都是小事,宁娘娘既喜欢这个宫女,带走也就是了,是杀是剐,是留下用着还是将她赶出宫去,都由宁娘娘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