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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宠卿卿(蔻尔)


明窈在门口站了一会也没见有人来。她很快就觉得冷,也没了体力,扶着墙壁慢慢走回屋子。
有些孤独,也有些怕,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偏房布置很简陋,一张床塌、一个木橱、一张案几和两个乌木凳。
木橱里有两套下人的衣裳,是男衣男裤,明窈吃力地踩在乌木凳上,伸长手臂在木橱里翻了翻。
发现衣裳是崭新的,她垫脚,艰难地把两套衣裳拿出来。
只是做这一点事情,明窈就感到累了。
她抱着衣裳,扶着凳子往下踩,不知是凳子太冰了还是其他原因,她绣鞋底踩在地板上猛然打了个滑。
“啊!”
明窈身体骤然失衡,衣裳从怀里落下去。
就在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摔的时候。
一道赭色身影踏入偏房,在她跌下去的下一瞬间身形移闪过来,粗鲁地伸出手捏住她的后衣领。
明窈被勒住脖颈,脸涨的通红。衣领子上的力道骤然卸去,她坐在地上咳了几下,泪花都咳了出来,胸膛起伏着,似要碎了。
终于,她平复呼吸,抬起泪意朦胧的眼睛。
一声道谢还没说出口。
忽而,一柄利刀贴在她纤白的颈间。
赭色锦袍的主人皮肤冷白,五官旖丽,斜上挑起的瑞凤眼紧紧盯着她。唇角勾着些许笑意,却也冰冷。
他轻而易举地攥住她的衣领:“胆敢在本官眼底下偷东西……谁派你来的?”
动作称得上慵懒,杀意从恶鬼骨子里透出来,只隔一层囊皮。
“咳咳咳。”
明窈呼吸微窒,脸色憋红,咳个不停。
许久,衣领口的力道微微松开了些。
明窈努力仰头,眼尾潋滟着咳出来未褪的红痕,眸子很清澈,嗓音清靡绵软:
“幺幺没有偷东西。幺幺想借衣裳穿,摔跤了。”
她看着他,带着稚童的安静坦然,道:
“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司羡元低眸看着她,小女童白皙如软嫩豆腐的脖颈上起了一道鲜明通红的印子。
看起来挺骇人。
明明他没下重手,这红印却像小孩遭到虐待了一般。
司羡元眼里没什么明显情绪。
心里只道,太娇气。

司羡元松开了手。
明窈下意识伸出小小的手掌,等人来拉自己一把,下一秒,她想起这里不再是秋姨娘的院子,收回手,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
眼前有些头晕眼花,她轻轻晃了晃,站稳后,视野逐渐清晰。
这才看到司羡元身后还跟着个人。
沈大夫刚刚赶到,没看到方才的小冲突,探手给她把脉,道:
“明姑娘这几日可有其他不适?”
明窈先是看了司羡元一眼。
见他坐在一边的乌木凳上,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她收回目光,软声答道:“睡不醒。昏。还有……没有力气。”
沈大夫思忖良久,蹙着眉头写药方:“你自幼伤了身子,阳弱体虚,极是难补。以前小时候经历过什么吗?”
明窈想了想。
家主不喜她,她一直都待在姨娘院子里。姨娘虽没什么富贵银两,但把她照顾得很周到。
再往前……三岁之前,她便想不起来了。
明窈抬手捂了下心口,摸到衣裳里面突出来的颈坠触感,移开手摇了摇头。
沈大夫低头写着药方,没看见她这个动作。
司羡元从乌木凳上坐起来:
“就这吧,去库房里拿些好药材给她用上。”
沈大夫应了声是,司羡元抬步走过,出了偏房。
“汤药记得喝。”
沈大夫嘱咐完也离开了屋子。
明窈说了声好,从地上捡起方才掉落的衣裳,躺回床上歇着了。
“幺幺会乖乖喝药的。”
她抱紧被角,小声说。
她很感谢司府的司大人。虽然感觉大家都很怕他,但她觉得他是个好人。
可她察觉到了司大人并不想留下她。
明窈只想表现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微微期盼着司大人发现自己很乖,然后回心转意,同意她留在司府里。
这样她才能活下来。
冬日寒风肆虐,朱红灯笼被挂上枝梢,过年的气氛渐浓。司府的偏房屋子简陋,但勉强提供一方庇护。
大抵是沈大夫又换了药方,明窈明显觉得汤药更苦了些。喝下之后很反胃,想吐,整日整夜的睡。
睡着的时间里,她断断续续做了个很长的梦。
明窈梦见了小时候。
三岁的年纪,她发了场浑浑噩噩的高烧。
她记不起前因后果了,只记得睁眼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眼前,弯起眉眼把她抱起来,自言自语道好漂亮的小孩,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明窈对幼时的记忆极为模糊,烧得断片,只知道秋姨娘把她从寒冬雪地里抱了进去,精心养着她,给她降温、驱寒、喂药,把鬼门关的明窈拉了回来。
有时候她吃不下东西,吐个不停,姨娘就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她,轻轻唱歌给她听。
姨娘藏起她的事情被明家家主发现了,家主要把她撵走。姨娘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跪了数个时辰,才成功留下明窈。
秋宛娘手里有一两间铺子,虽比不上明府其他人奢华富贵,但吃些好食、穿些好衣还是没问题的。
她把所有金钱都投在明窈身上,给她买药养身体,不舍得她十指沾阳春水,把瘦猫似的小明窈一点点拉扯大。
明窈记得,姨娘还偷偷做针线活攒钱,笑眼温柔地说,幺幺是娘的女儿,娘要给幺幺攒嫁妆。
那是明窈最快活的几年。
明家出事以后,姨娘更是拼着最后的力气,用性命换她活下来。
骤然梦醒,明窈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简陋偏房,思绪逐渐回笼。
她忽然感到真切的难过来。
姨娘死去、族人入狱、府邸被抄……桩桩件件仿佛黄粱一梦。这些天里,她第一次体会到无家可归的感觉。
如今,她被仇家献给了朝廷上最为冷漠狠辣的大宦官。
她记得,当时那些人曾说,她会是个漂亮的小女婢。
可他似乎不太喜欢她。
她有点害怕,他却没有使唤她、狎|玩她。明窈觉得,司大人与外面的人说的并不一样。
明窈撑着起身,发现身上都是汗,被衾浸湿一团。她摸了摸额头,迟钝地意识到——
烧好像退下来了。
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走出来了。
明窈扶着墙壁下了床榻,试探性地走了几步,身体不复往日昏沉,遂大着胆子走出偏房。
现在是晌午的时间,待会就会有仆从送来膳食。难得感到几分饥饿,明窈扶着粗糙的树干慢慢往远处走去。光秃秃的枝杈打着卷儿,落了一地萧索。
明窈拨开枝杈,转头看去,发现旁边有个很大的池塘。
她踩着松软泥土走过去,蹲下身子,低头对着半结冰的池塘照了照。
寒冷水面倒影出她的脸,明窈看着水面上的大眼睛眨了眨,捏了捏瘦了一些的婴儿肥脸颊,“咦”了一声。
她的脸上脏兮兮的。
明窈歪头闻了闻自己身上。
臭臭的。
她好像该沐浴了。
司大人应该不喜欢脏小孩,她不能让他讨厌她。
念头刚闪过,门口幽路上就传来脚步声。
明窈从池塘边站起来,眼前猛一黑之后逐渐清晰,她慢慢走回去,看到仆从端来今天晌午的膳食。
在仆从准备走时,明窈叫住他,有些不知道怎么措辞,嗓音透出些许踌躇和怯疑:
“请等一下。”
仆从:“明姑娘有事吩咐?”
明窈道:“我有事要禀报司大人,我能见他吗?”
明窈决定要沐浴,她只知道得禀报司大人。
仆从道:“司大人忙于朝政要事,现在不在府里。”
明窈有点紧张:“拜托您了。”
她睁着大眼睛,嗓音清甜靡软,让人难以拒绝。
仆从想了想,道:“小的先带明姑娘去乌螣堂外面候着,司大人平时就住在乌螣堂主屋内,待他回来明姑娘就能等到他。如何?”
明窈道:“好。”
她匆匆扒了几口饭。
她一直都吃得慢,哪怕狼吞虎咽都会显得有几分斯文。以免让仆从久等,她很快放下银箸。
仆从带着她穿过小竹林,踩着石子幽径往偏房外面走去。
午风吹寒,天光骤亮。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座宅子里偏房以外的地方。
入眼的是一片宽阔的庭院,庭院里假山碧塘重峦叠嶂,四角分别各有香檀木,檀木后有幽路,通向四个方向。他们现在出来的就是其中一条路。
庭院两方是东西厢房,一边是小厨房和小膳堂,一边是贮寸食材及材料的杂屋。而庭院中心最前方,三级台阶之上矗立一个敞亮的屋堂,墙壁挂着大儒明家的诗画,中间摆放着案几、凳子,是主人用膳及客人拜访之处。
看到明窈这个陌生面孔,下人们有些好奇地投来注视。
她像白皙瘦弱的一只玉宫仙兔,敛目安静地跟在仆从后面,对于四周景物也仅是抬眸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精致漂亮的面庞上眼睫微微垂下。
总之,一副缄默而孱弱的样子。
两人从屋堂两侧的乌木漆花廊道穿过去。
明窈明显感觉人迹少了些。
此处是一方漂亮精致的小花园,花园也有个池塘,但比前方庭院更精心打理,中间立着一座雕山假石,虽是冬天,却仿佛仍有流水潺潺。
池塘前面是两丛葳蕤如雾的紫竹林。竹林幽径,中间黑白鹅卵石子铺成的路通往前方。两侧站立着黑衣佩刀侍卫,目不斜视,无声宣告着前方的肃然。
明窈明白了什么,跟着仆从穿过紫竹林,出了鹅卵石子路,抬头向前看去。
正前方,奢华恢弘的宽阔院落牌匾上刻写着“乌螣堂”。
院落出乎意料的简洁,除了角落有一片紫竹林之外再无其他装饰,干净得有些冷寂。庭院很宽敞,路上画着四四方方的线,大抵是练功之用。
两侧有东西厢房,门皆紧锁,透过窗子可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七留陆五令八巴儿吴以看到一边放置书籍案几,是谓书房;一边放置兵戈武器,是谓兵器房。
这便是司府主人的院子。
仆从把她带到主屋廊檐处,道:“明姑娘,这里是主院乌螣堂。司大人平日公务繁忙,不喜旁人打听行程,小的不知他何时回府。你若要见大人,可以先在此处等候一二,待大人回府之后自会过来。”
“好。”明窈点了点脑袋,认真地说,“谢谢你。”
“姑娘有事再唤我。”仆从退了下去。
明窈感觉有些疲乏,四处看了看,发现一处遮风的角落。她走过去,感到背后有来自上方四处的目光。
她对人的眼神很敏感,但对外界却有些钝感,意识到这个主院有人监视,但也没有多想,没有四处打量,安静地走到廊檐之下。
廊壁上有一排窗子,窗扉阖拢,下侧石棱在墙壁形成向外的凸起装饰,摸约几寸宽。明窈用袖子布料擦了擦,轻轻挨坐上去。
她身子骨瘦弱,屁股没有几两肉,刚刚好能坐在上面。
明窈安静地看着前方,衣裳裙摆垂在地上,随着风起微微荡开,宛如卷曲的花骨朵儿。
在陌生人家沐浴是一件需要汇报的事情,她心想。
明窈虽然未读过私塾,但一直都知道要做个懂礼貌的小孩。
如果仆从知晓明窈见司大人的“大事”就是要沐浴,那他一定不会带她过来的。
只是明窈似乎有一套自己稚嫩的逻辑,她已经自动认为自己所做之事都需要向这个宅子的主人汇报。
明窈正发呆,忽觉前面进来一道人影。
她抬起头,看到几日未见的赭色锦袍身影走了进来。
司羡元早已知晓她在此处,并未在意,瞥了眼廊檐下端端正正坐着的人。
乖乖巧巧,乌发披肩,身形孤零零的,像个小可怜。
他眸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移开目光,思量起其他事情。
“司大人,幺幺有要事同您讲。”
明窈走下台阶,端端正正朝他行了个礼,抬起清澈乌黑的眸子,稚嫩地模仿着记忆中大人说话的模样,神态认真:
“幺幺想借大人家里的浴房一用,请大人恩准。”
司羡元思绪顿住,重新回到明窈身上。他一双瑞凤眼低低看过来,眼尾天生微微勾着,却不见几分笑意,反而有些冰冷。
他开口道:“你再说一遍。”
换成仆从在这里,听到司羡元这样的语气恐怕要吓傻跪下来了。
但明窈未曾与他接触过,不明白他的喜怒,闻言微微加大声音,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眸透着清澈的坦荡:
“幺幺想沐浴,唐突借浴房一用。谢谢大人,麻烦您了。”
司羡元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挑。
迟迟未答。
明窈茫然地歪了歪脑袋,想到是不是自己的礼数不够,于是再次福身,道:
“谢谢您了,司大人。”

司羡元端详着她。
他见过很鬼精的小孩,心本险恶,她若是同那些小恶童一般,此番在故意耍他玩……
念头闪过,他眼尾压下来,杀意顿起。
他掀开眼皮,打量着她,最后落在她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睛上。
这个小孩倒是……像个傻的。
她似乎当真觉得这是件“大事”,提出这个有些难为情的诉求,恳请府邸主人的同意。
司羡元眸里起了几分兴致。
小姑娘个子矮矮的,很瘦,孱弱,小花骨朵儿似的站在这儿,身高只略略到他腰脐上方一点。
看起来颇有些狼狈,却也精致玲珑,身段纤细柔软,清绵绵的。
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眼神很澄明坦然。
明窈对外界事物有种孩童的钝感,但对视线很敏感。
此人毫无善悯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一寸一寸发冷。
她手指抓了抓裙角,莫名不安。
司羡元道:“你发烧如何了?”
“好些了,谢谢大人关心。”明窈复述着沈郎中的话,“高烧已度最危之时,余有无力、呕吐之症。若高烧不反复,吃药调养即可慢慢好转。”
她不知晓这些话语是沈大夫怕她忧心而说出的安慰之话。
更不知晓自己的身子已经非常亏空,没有常年累月的温药调养根本无法痊愈。
司羡元看了眼她的面色,道:“找个婆子带你去浴房。以后此种小事直接禀报管事。”
明窈说好。
旁边走出来一个仆从,正要带走明窈,司羡元又喊了她,垂眸看她细细白白的手指,说:“抹点冻疮膏。”
明窈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有一些地方已经红肿了。
司羡元收了目光,淡淡道:“别给冻伤了。”
等他走了,明窈才后知后觉地说了句好。
仆从给明窈带路。
偏房不远处有个多人共浴的浴房,现在没有人,能给明窈使用。
来帮明窈的是府邸的洒扫婆子。婆子是个老实人,看明窈太孱弱,便替她备好沐浴用具,又问明窈要不要伺候。
明窈不太会照顾自己,但她不想麻烦婆婆,于是摇了摇头。
婆子帮忙把热水倒进浴桶里,阖上门道:
“老妇就在近处洒扫,明姑娘若有事可以大声唤我。”
等门关上,明窈走到浴桶旁边,慢慢把衣裳褪去。
她外面穿着原来的鹅黄色小袄裳,但里面穿了之前翻找到的下人粗衣替换。最后褪去藕粉色小肚兜,摘掉脖颈的木头坠,感到冬日冷寒,赶忙赤脚轻轻在浴桶水面踩了踩。
水温舒适,明窈慢慢进入热水里,趴着浴桶边沿,任由水面没过肩颈。
她皮肤常年不晒日,如同嫩豆糕一般,脚趾白皙圆润,被热水一熏,变成诱人可爱的粉色。
待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明窈拿起皂荚,学着姨娘和婢女曾经照料自己的那样在身上笨拙地涂抹。
婆子在门外看到她自己会沐浴才收回视线,轻脚离开。
思及方才看到的下人粗衣,她叹噫一声,打算回自己住处给明窈拿一套衣裳来。之前她孙女在这里落了一套粗布冬棉衣,穿着有点小了,给蒲管事捡来的这位小姑娘穿正合适。
到底是流落孤女,能救活一命都算司府的天大恩赐,闺阁生活方面怎能做到处处细致照顾。
浴房内,明窈洗去身上的泡沫,冻得哆嗦踏出浴桶,用力倒出浴水后把旁边桶里热水倒进去。
凛冬的天气,她忍不住打了数个喷嚏,赶忙重新泡进热水里。
大抵是晾了一会,原先烫热的水现在有些凉了。
明窈感觉鼻子有些塞,捂住口鼻咳了两声,加快动作把身上残留的皂荚沫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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