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羡元撂下折子,起身冷声道:“带路。”
他速度比明窈快得多,追上明窈的时候她才走到一半。明窈刚跨过一道矮灌木,刚欲走上前方黝黑的小道,旁边忽然走来一道身影,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你在做什么!”
明窈吓了一跳,手里的地图差点掉下去。她茫然地回头,看到司羡元站在她身后紧紧盯着她。
明窈啊了声,懵懂地盯着司羡元,隐约察觉他身上带着怒气。她不明白他怎么了,难道他也不想睡觉吗?她歪了歪脑袋,一双清澈如小鹿的杏仁眼在深夜里依然忽闪忽闪的,说:
“幺幺在走路。”
司羡元嘴唇紧抿,过了会,忽然莫名笑了一声。显然是被明窈气笑的。
他心口隐隐有怒火,但明窈的眼神无辜又温软,清澈透亮,墨发长长地披在身后,如偶娃娃一般。她这副模样一时间让他积压的脾气没地方撒,片刻,他猛地把她拽过来,语气不太好道:
“回去,睡觉!”
明窈跌跌撞撞地往回走,险些撞到他身上。她慢慢站稳哦了声,正好也走累了,于是跟着司羡元回去。
司羡元走在前面,褐色锦袍隐匿在夜色里,让人看不清轮廓。明窈踩着他的背影走,忽然才想起来这个问题似的,道:
“司大人,你怎么过来了?”
司羡元轻哼一声,说:“我看你一天天的就知道给我找事做。”
“哪有。”明窈说,“你没做宫务吗?”
其实明窈是想问怎么忽然这个时间点怒气冲冲来找她回去,但被司羡元误解为质问他一天到晚都这么闲,司羡元冷笑一声,道:
“我不做宫务都是因为谁?”
明窈茫然地啊了声,终于察觉到司羡元生气了。她更加疑惑了,司羡元在气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司羡元就道:“我看就是我太纵容你,你现在上房揭瓦都不怕。”
不是去认识其他男子,就是惹他生气,要么就是离家出走。
明窈莫名其妙道:“你没事生什么气呀!”
她发觉他火气是对准自己之后又觉得委屈,眼眶缓缓变红,追上司羡元独自走在前面的背影,戳着他的衣袖说:
“你又说养我,又说要撵我走。司大人就是臭脾气,说话不算话。”
司羡元简直又要气笑,谁要撵她走了?前面就是贝阙阁大门,他停下来,转身瞧着她,高处俯视下来带着一种压迫感,一字一顿道:
“你今日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这个?”
明窈再次茫然地啊了声,不知道司羡元误解了什么,她说:
“幺幺睡不着,正好看到有地图,所以走了走。”
她真的只是随便出来逛逛的。
她站在他不远处,穿着斗篷依然显得纤瘦单薄,乖乖巧巧的模样。司羡元看着她,一时没说话,片刻后,他忽然随口一问似的,道:
“顾家兄妹来找你,你们都聊了什么?”
明窈想了想,说:“他们以后可能会常来玩。”
原来如此。
司羡元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以至于会等到现在才忽然问出这个问题。
但明窈本就是他养大的人,像妹妹像女儿一样,他花费如此多的心血,怎么能被其他随便哪个男人就哄走了。
明窈睁着大眼睛望着她,温温软软的一只,身子骨有些孱弱,若想再长得好一些估计还得再养个一两年。
司羡元漫不经心地想,他把她拴在身边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他花的钱,是他的人。
司羡元慢慢道:“本官暂时不送你走。”
明窈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这句话来的突然,她啊了一声,又哦了一声:“真的啊。”
司羡元微微颔首,走近她,捏了下她白皙细腻的脸颊,道:“自然是真的。”
明窈眼眸亮了亮,原来是她瞎担心一场。虽然他这句话冒出的有点莫名其妙,但明窈眼尾依然弯了弯,被风吹过有些发红,潋滟着桃艳的色泽,像是突然变得开心的模样。
司羡元道:“没想离家出走?”
明窈摇了摇头。
原来是误会一场。
倒显得他太着急了。
司羡元心情好了些,道:“本官就是来看看你,去睡觉吧。”
明窈很相信他的说辞,道:“好,司大人晚安。”
司羡元道:“晚安。”
明窈准备回去,没走几步司羡元又叫住她,瑞凤眼带着某种道不明的情绪,道:“幺幺想知道亲生爹娘是谁吗?”
明窈想了想,说:“那你当真不会把幺幺丢走吗?”
司羡元道:“不说实话就送你走。”
明窈把他的话都当真,闻言仔细思索一番,轻轻点了点头,确定地道:“想。”
“知道了。”司羡元催促了声,“回去早些睡觉,不许偷偷熬夜。”
明窈乖巧应下来。她走近他,司羡元给她拢了拢斗篷,把系带给系紧。明窈脸蛋很小,白皙光滑,藏在斗篷毛茸茸的领子里只有巴掌大。
拢好了斗篷,明窈道了声“司大人再见”,往贝阙阁里走去。
司羡元看着她走进卧房后转身离开,独自走进回乌螣堂的夜色里。
一边走,一边随意的想着——
寻她爹娘是一回事,再养她几年是另一回事。
这般身娇体弱,就算他把她放出去,料想她也活得艰难,他自然得再养养,顺便查查当时明窈为什么会与家人分开。
除非是女儿丢失,其他情况他不会考虑把明窈还回去。
他养大的人,凭什么轻易交予别人?
他不允许明窈擅自出走。
更不允许她被旁的人抢走。
司羡元的生辰快到了。
他的生辰只比她迟了近一个月,过完这个生辰司羡元就要二十四岁了,明窈有些苦恼, 她及笄礼物是一对精心锻造的玉珑刀, 那她送给司羡元什么呢?
以前明窈都是挑贵的买, 比如玉佩、玉石、珍奇字画等等。
这次是她及笄后第一次给他送生辰礼物, 明窈想要重视一点。
明窈照例去跟夫子上课。她的文学和琴棋书画已经结课了,现在正在学的是算数、策论、礼乐和天地文理。
这些要比琴棋书画难得多,明窈头一次在课上走了神。
司羡元缺什么呢?
他权势权柄、锦衣华服、珍羞美味、仆婢样样都有,好像什么都不缺。
司羡元喜欢什么呢?
明窈一整天的课业都心不在焉, 夫子下课时候还旁敲侧击敲打了她,她郑重向夫子道了歉, 转身又开始思索这些事情。
明窈这才意识到, 她好像不太了解司羡元的喜好。
她唯一知道的就只有他经常把玩白玉扳指,上面有一道朱红似火的抹痕。
但是玉饰这种东西她以前送的够多了,现在还在司羡元书房案牍里的笼屉里堆着。
她决定换点有新意的生辰礼物。
明窈写了封信让仆从送去季府, 想问问季旻知不知道司大人喜欢什么,结果季旻送来的回信非常莫名其妙, 说连你跟他这般关系都不知晓,我就更无从知道了。
明窈随手把他的回信丢在一边, 转身找到蒲叔公,问司大人有没有喜欢的东西。蒲叔公正在收割秋时的白菜粮食, 闻言一脸莫名, 说:“这你得问他本人。”
他顿了顿,看着明窈说:“司府有条不成文的规定, 你应当知晓。”
明窈怔了怔,后知后觉想起来那条司府禁令——
勿要以任何方式去探究司大人。
司羡元身上有秘密, 厌恶被人探寻。
包括喜好在内。
明窈对蒲叔公说了声谢谢,转身回了贝阙阁。
她从床榻侧屉里翻找出锦袋,里面装的全是司府这些年给她的“压岁钱”及“月俸”,如今已经攒了满满一屉的红锦袋子。
明窈数了数银钱数,拿出来将近一半揣进袖袋里。她决定去东市买几副漂亮且名贵的竹卷纸,她给司羡元画一幅他的人像画送给他。
等到次日司羡元去上朝,明窈趁着没有课业的时间偷偷坐马车去了趟东市,她亲自挑了一卷印有瑞鹤云纹花样的竹纸,纸页纹理清晰,平滑有光泽,瞧着就是上等品。
掌柜的说是藩国进贡,明窈算是挑到了好东西。
明窈付了钱就回了司府,她关起房门来开始研究怎么给司羡元画像。只有三天时间了,她必须一次画成。
不过幸运的是,她不需要看着司羡元就能画出来。她对司羡元的面孔已经非常熟悉,甚至能记住微毫的神态变化。
明窈对于自己的画技还是很有信心的。
很快就到了司羡元生辰的那天。
司羡元照例一大早就没了人影,明窈习惯了他在生辰这一天消失,她不紧不慢地起床,稍微让姜婆婆帮自己收拾了个发型,换上新裙子,随即开始把画卷的最后几笔画完。
她只剩一双眼睛没画。
这幅画画的是司羡元身着赭色银纹锦袍,撑着下颌坐在书案边,手握奏折过目的情景。明窈全都到脚都画完了,唯有一双眼睛的位置空着。
她在想她该怎么画司羡元的瑞凤眼。
明窈用完早膳,司羡元依然没有出现。
她没有在意,把画卷摊开放在桌上,手拿墨笔陷入苦恼。
按理来说,她只要画出他在看公务就可以了,但明窈却迟迟下不去笔——
她总觉得这幅画不该是这样。
一直到晚膳时间,明窈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天色将歇,明窈知道自己要尽快开始画了,不然他生辰这天要过去了。她思索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上的东西都扔掉,跑到画卷之前盯着这张没有眼睛的面庞。
片刻后,明窈决定了什么,缓缓拿起墨笔,在画卷落下笔墨。
这幅画终于是画完了。
明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尤其是眼睛的地方。
不谦虚的说,她把司羡元的瑞凤眼画了有九分像,但最重要的是眼神——画卷上的男子有一双狐狸似的眸子,没有看折子,反而漫不经心地抬着眼皮,看向正前方的位置。
他似是要活过来一般,眼尾勾着薄笑却又了无笑意,透过纸张看望画卷之外的前方。
明窈打量着画卷,觉得这是她画过的最好看的画之一。
她仔细地把画卷起来,用丝绦系好,拿着画卷去了乌螣堂。
一路走到乌螣堂,路上非常安静,明窈也习惯了,一般人不会突然来此处。她走到门口,推了推,但让她惊讶的是门被关上了,她推不开。
明窈眼眸里露出几分疑惑,司羡元怎么突然把门闩插|上了?
平常的时候担心明窈肚子疼或者受凉,乌螣堂的门从来不会关闭,只有明窈会来这里找他,随意在乌螣堂进出。
明窈丝毫没有怀疑司羡元不让她进去的可能性,她只觉得是他误手闩上了。她沿着紫竹林往里走,天色幽幽,小径已经暗了,她绕到另一边站定。
这里是书房的小侧门,没有人知道从这也能进去,还是之前司羡元给她说的。她推了推,门没有被闩上。
明窈从书房小侧门进去,反手把门合上。
没等她继续往里走,忽听前面卧房里传来闷哼声。
明窈一愣,提起裙摆加快脚步往卧房走,一进门,她脚步一顿,因眼前的场景而愣在原地。
司羡元半跪在地板上,垂着头,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捂着心口。他眉头微微皱着,眼眸紧闭,唇色苍白,唇边流出的血迹已经干涸,而床榻上也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不难看出他经受了怎样的折磨痛苦。
明窈张了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
到是司羡元听到动静,掀了掀眸瞥过来一眼,随即又收了目光,下一秒他又闷哼一声,眉心紧蹙,掐紧了床榻的锦被。
就连明窈这种没有什么内功的人都感受到了空气中混乱流动的气息。
她意识到她好像撞破了什么。
明窈不知道该道歉还是该退出去,但看到司羡元拳头紧握、脖颈青筋暴起的模样,她还是上前走了一步,有些无措地道:
“司大人,你怎么了?”
司羡元没说话,如果不是明窈突然进来,他恐怕会忍不住直接一拳砸在墙上。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力气,也没有余力责问她怎么会突然进来。
他剧烈地喘|息了一会,抬手随意抹掉唇边的血迹,指向大门淡淡道:“出去。”
明窈摇了摇头,说:“幺幺来给您过生辰。”
司羡元没说话了,他捂住了腹部,慢慢由半跪的姿势变成半坐在地上。
明窈注意到了他疼痛混乱的根源——那是内功的部位,她记得叫丹田。
她忽而想起司羡元常常身体不好,每次她月信痛的死去活来,司羡元总会动用内功帮她暖肚子。虽然每次他走时面色都有点苍白。
司羡元每次都没说什么,明窈也就觉得没什么大问题。
但现在明窈隐约猜出来什么了——
司羡元身子可能是伤到了丹田。
明窈在身上找了找,翻出一条干净的巾帕,她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斑斑血迹,乌黑清亮的小鹿哞紧紧看着他,把巾帕递到他面前。
司羡元抬头看了看她。
小姑娘小巴掌脸埋在衣襟里,隐约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她皮肤很白,离近了看更是白得透明,如瓷器般珍贵易碎,但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清澈如山涧的泉水,让人说不出任何驱赶的话来。
他扯了扯唇,哑声说了句谢了,接过巾帕擦了擦唇角、手指和手掌。
明窈捧起裙摆蹲在他身侧,这样的姿势他们身高差就不是很大了,她不用再仰着头,平视着司羡元。
他的面色很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色,显然遭受了病痛折磨。不过他向来不外显露,因此明窈也琢磨不出来他到底伤得怎么样,现在还疼不疼。
她离他比较近,能感受到他急促忍耐的呼吸,望着他的面庞,明窈有一瞬间的出神——
她突然发现司大人长得还好看的,五官昳丽,鼻梁直挺,嘴唇很薄,不笑的时候很冷漠,但偶尔笑一下的时候又有着说不出的慵懒多情。
明窈小声问:“大人,你还疼吗?”
司羡元没答,撑着身子坐在地上,也没在意袍子沾没沾血。
明窈就明白答案了——应当还是很痛,只是他还能忍受。
明窈想了想,又小声问:“大人,你怎么啦?”
司羡元微微偏头看着她,顿了顿又偏开头,漫不经心道:“没什么。以前伤了身子,现在还在治,暂时不能过多动用内功。”
明窈踌躇着问:“那……”
司羡元像是猜出来她会问什么,道:“每年生辰都是月阴,会发病。”
明窈想了想,学着她月信痛的时候司羡元给她揉肚子的模样,伸出小小的手掌隔着衣袍贴在他肚子上,用哄小孩的语气说:
“揉肚肚,揉揉就不痛啦!”
司羡元觉得好笑,她揉的是胃,力道跟小幼猫踩奶似的,能有用才怪。
但丹田里混乱的内力才刚刚被他压下,他骨头都在疼,根本笑不出来,于是勉强扯了扯唇算作回答。
明窈想到了什么,拿出怀里的画卷展开,献宝似的碰到司羡元面前,眸子亮晶晶的:“要是幺幺送给司大人的生辰礼物!”
司羡元垂眸,画卷上画的是他,五官俊美昳丽,姿态挺拔,一双眼睛却没看折子,而是直直看向画卷之外的前方,隔着纸张都能透露出高位者的压迫、洞悉与狠漠。
“还不错。”司羡元声音还有点哑,道,“画的挺有神韵。”
“嗯!”
明窈把画卷起来系好,摇头晃脑地说:“幺幺祝大人生辰吉乐,大人又老了一岁,收下幺幺的礼物,大人就不会再痛啦!幺幺有预感,今晚大人会做个美梦哦。”
司羡元轻轻哂了一声。什么叫又老了一岁,简直胡说八道。不过现在他好受许多,这一日的发病快要过去了。
他懒懒往后面墙壁上一靠,说:“不许往外说,听到没?”
明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忽然有了一种与司羡元共同守护秘密的错觉,乖巧道:“幺幺谁都不会告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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