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想要争一个公道啊。”
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崇明帝一时怔忡,久久不能回神。
就在此时,门外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太监,他跪倒在地,神情悲切喊道:“皇上,首辅卒了!”
崇明帝瘫坐在了椅上,终是撑不住啊,撑不到新政大行,山河清明的那天。
那小太监说道:“首辅死前留了两句话。”
崇明帝抬头,“哪两句。”
小太监道:“首辅大人的第一句话,希望圣上在他死后能保全他的家人,不求荣华显贵,只求能够平平安安。”
闻昌正得罪太多人了,若他死了,只怕有人会对他的家人下手。
“第二句话呢?”
小太监凄声说道:“首辅大人说,此生他无愧于民,无愧于天地,独独有愧于谢家少允。他想叫三公子能原谅他这个不好的老师,就当为天下生民,承其遗志。”
闻昌正终于知道,少年口中的人定胜天是何意,谢琼婴是废不掉的。他知道老师做到了这个地步是厚颜无耻至了极点,可死前只愿,也只是愿当初那个雪中折枝作剑的少年人,能够再拾起当初碎掉的道心。
崇明帝看向了李进,“去,去喊三公子进宫来。”
谢琼婴从谢家赶来的路上,已经得知闻昌正离世的消息,他心绪平淡,恍若死的不过是个再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他还刚好撞见了出宫的谢沉,只见他神情惶惶惑惑,若白日撞鬼。
上回他责难自己之事历历在目,谢琼婴连招呼都没同他打就往宫里头走了。恐怕谢沉就是在他面前吐血,谢琼婴也不会驻足一二。
谢琼婴进到太和殿里头的时候,崇明帝依旧保持着方才瘫倒在太师椅中的姿势。
太快了,太突然了,他知道闻昌正会死,但没想到是在今日。
见到谢琼婴进来,他终于从椅里头直起了身子,轻声说道:“来了啊。”
谢琼婴行礼。
谢琼婴头束白玉冠,身穿白衣锦袍,这副模样,崇明帝几乎忘记今夕是何年。
崇明帝将人喊到了方才谢沉的位子坐下。
崇明帝道:“首辅逝世的消息你可知晓?”
“知晓了,满大街都在哭号。”
崇明帝问,“他是个好人不是吗?否则百姓也不会如此。”
崇明帝眼中有探究,企图从他的眼中找出端倪。
谢琼婴没有回避崇明帝的视线,径直看了上去,他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看着都要清明,他凛声说道:“舅舅,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再试探我了。舅舅怜我一二分,我更不会欺瞒舅舅。”
崇明帝轻咳一声,将闻昌正的话转述给了谢琼婴。
谢琼婴双手交插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光照在他的脸侧,侧面看去鼻子更显笔挺。
崇明帝话毕,谢琼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压抑不住笑,索性靠倒在了椅背上,仰着头放声大笑,喉结都随着剧烈的笑而上下滚动。
声音断断续续从他的喉头蹦出,没有快意,反而带了几分悲戚。
崇明帝是头一回见到谢琼婴笑成了这样。
他实在是不明白谢琼婴在笑什么,看到闻昌正认错,所以快意吗?可这笑听着并非如此。
这笑,就如同针一样扎在了他的心头。
许久,谢琼婴才止了笑,他的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但细细看去,却又没有。
他道:“无愧于民,无愧于天地,他究竟怎么好意思说这些话的啊。”
这些话骗骗别人还行,骗谢琼婴?骗得了吗。
闻昌正当初于谢琼婴而言,不仅仅是老师,更是一个能救百姓的文臣。谢琼婴以他为道心,想以后能成为同他一样的文臣,处事端正,心怀天下。
“当初入国子监之时,我怀揣对他的崇高敬仰,因为他救了东南,救了数万生民。可事实上,越是相处,越是接近才发现,他所谓的家国有方、天下太平,全都束之于高阁庙宇之上,盘桓于阴谋诡计之间。杜家不是民吗?我又不是民吗?要推新政,就要死无辜之人。要守皇位,就必须要忌当初的功臣。如今见我尚且有用,便又来让我承其遗志,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来糟践我啊。”
闻昌正如此行径,让谢琼婴印象之中圣洁高大的老师瞬间破碎,若是换个人,倒不至于让他如此厌恶,可正因为这人是闻昌正,他无法接受。
闻昌正口口声声说着爱民,他那爱的是民吗?
早在谢琼婴十岁那年做出了《民论》之时,闻昌正就该知道,谢琼婴他有才有志。按理来说,他不该这样对他,他应该好好培养他才是啊。但闻昌正出身寒微,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从来都是猜忌大于信任。谢琼婴从前想要救世,将来就算是能救世,那又如何?他“心怀万民”,为了皇权稳定,有威胁,他就要铲除。
他爱他口中的“万民”,却不爱百姓。
这是上位者们最喜欢做的事情。
崇明帝道:“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权臣坐大,皇权受威。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若是执意要怪,你就怪朕!”
权臣与大臣全然不同,就拿“权臣弄权”与“大臣当权”来说,“大臣当权”是合法合礼,而权臣是奸臣。
事到如今,崇明帝竟然还说这样的话。
谢琼婴的眼神带了几分惨意,“权臣?原在舅舅的眼中我们是权臣。猜忌一经开始,不经死伤不可罢休。舅舅心善,不动父亲,便任由皇祖母来动我。”
“可是舅舅,若谢家真的要反,还会等到今日吗?皇祖母和老师的担心可以理解,但父亲和舅舅是刎颈之交啊。”
谢琼婴说的都是实话,崇明帝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谢琼婴仍旧声声质问,清润的声音一点一点击碎崇明帝的心神。
他又说起了他的老师闻昌正。
“老师口中的万民太假,太虚伪。他说悬法于众,可他所作所为,又是否合乎理法?他崇尚命由天定之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无非是想将自己手上沾了的人血甩干净。他们死了,是他们的命不好,我若挺不过了,便也是我命该如此。如此,他依旧是那个受人景仰的首辅,依旧是那个清风朗月的老师。可是被牺牲的民,就不是民吗?每一字每一句无不诉说爱民,可又将人分之为‘该死’与‘不该死’,将‘该死’又分之为是否‘死得其所’。”
“既要施行天下大同、人人为公的儒家之道,可又没有孔夫子的正心诚意、仁民爱物。如此,也配享太庙,受人顶礼膜拜吗?”
谢琼婴的话如利剑,在说闻昌正,却更是在说崇明帝。
崇明帝再受不住这一层层的诘问,颓然倒回了椅中,“少允啊,你太年轻了,你的眼中只有明知其不可为之而偏要为,可这世上之事不是非黑即白。官场糟污,皇家糟污,你活在蜜罐里头,读圣贤书,又怎么知道这些?”
“我明白,早在十岁那年倭寇横行东南,而大臣们决意送百姓去死之时我就明白了。文臣当道侈谈误国,百姓如鱼肉,他们恨不能将其食之殆尽。老师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很好了不是吗?若不做这些污糟事,又怎么保住天下太平呢?可只要做了,那就是逆天无道。无论后面新政是否能推行,是否能改革下去,这柄快刀上沾了血,注定于他口中的‘无愧于民’无缘。”
崇明帝声音带了几分沙哑,几乎有些哽咽说道:“好孩子啊,你真是个顶顶的好孩子,朕说不过你啊。杜家的事情是舅舅错了!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你老师何尝没有?他出身于寒门,长于市井之间,走到如今,做到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啊,你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就将他贬得一文不值啊。你既看不上他,觉得他做得不好,为什么不能帮帮他呢?他一人走那条路太孤独,直至死亡。这样的苦楚,你若是也来走一遍便再说不出这些责难的话来了啊。”
谢琼婴冷声回道:“舅舅不必激我,我是没用,若我真有用,也不至于把自己陷于这样的地步。如今能有人陪着我一点点走出来,可是当初的我呢?有谁能在我的身边拉我一把啊。”
谢琼婴那段时日当真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无人懂他,而懂他之人皆在害他。
崇明帝沉声道:“该过去了,首辅留下遗志的都是你,可见当初的事情他是真的知错了啊。”
严厉了一辈子的首辅,死前还在忏悔道歉,这样的结果他已经该知足了不是吗?
当真知错吗。
那为何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呢?不过是害怕自己是会像今日这样责难崇明帝一样责难于他罢了。他连当着自己面说声抱歉都不敢,死到临头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要他既往不咎。
有什么用吗?
闻昌正已经故去,人死之后,一切功过盖棺定论,身前是非不必再论。
谢琼婴不再争,再争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如今到了这样的地步,二人已经把话抬到了明面上来说,谢琼婴道:“好,我答应舅舅,可舅舅也要还杜家清白。”
这是杜鹤安临终前托付给他的话,他不能救下杜嘉乐,这件事总不能再去骗他了。
他也会去做闻昌正没做完的事情,不过不是因为承其遗志,而是承他自己的年少之志。
崇明帝默了片刻,“可若是洗清杜家冤屈,那不是让那些旧党的人更加有恃无恐。”
谢琼婴道:“为何会?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却被强压罪名而死,这不是更让人惊骇惧怕吗?”
杀鸡儆猴,在皇权至上之时最有卓效。杜家之死,最能证明皇权已经大于了所谓的“法”。
过了五日, 谢琼婴的卷子和澄清杜家清白的文书一同公示了出来。
杜家本为一方巨富,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让人唏嘘,百姓们不知道宫里头的事情, 只能凭借衙门张贴告示、皇上颁发的圣旨来判断人有罪无罪, 是好是坏, 只要皇上说他们没罪, 那么他们就是清白的了。
百姓远离上端,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好都已经十分不易,谁有罪谁没罪他们关心吗?这一张圣旨只是能让将来杜家不再被世人唾弃罢了。
虽然讽刺, 可这就是事实。
与此同时,前段时间他们一直疯传的谢琼婴科举作弊一事, 也随着他试卷的开诚布公而不攻自破,老百姓们看不懂, 但是那些个文官大臣们最是明白, 京都里头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做出这份卷子的人来。说他抄袭?总得有人能让他抄才是。
这张卷子已经厉害到了一种程度, 是让他们觉得,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的程度。
他们看到了谢琼婴这张卷子之后也都不约而同闭了嘴巴。
这瓷他们还真是碰不了。
告示张贴了出来, 许多学子都聚在一处看着那份卷子, 妄图从中寻到什么错处,可越看就越是让人汗颜, 这样的能耐,他们终其一生或许也只能望其项背。
众位学子无言之时, 突然有位学子开口, “这文风,同十年之前在盛传的《民论》十分相像, 这谢琼婴莫不是抄袭那人所著。”
那一篇文章受不少文人雅士分析传诵,这位学子二十五年岁,当年《民论》一时之间疯传,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他至今对其还有所印象。
那位学子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应当如此啊,若那人如今若还在世间有所行迹,我们能不知道一点声响吗?怎么几年之间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了呢?”
一时之间众人又陷入了迷茫,忽然有人出声说道:“那个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初那篇《民论》就是谢琼婴作的啊,你们也忒不记事了些吧。”
经此提醒,众人哗然,也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过去了十年,太久太久,世人如今只知《民论》,却不知谢琼婴。
有人出声说道:“在场各位可曾知道孔融其人,少有异才,勤奋好学,可后来也落得被曹操杀害的下场。小时了了,大未必然。谢琼婴他如今怎可同往日语?”
这人是本次县试的第二名,若是没有谢琼婴了,这县案首就能是他的了,是以言辞之中都是对谢琼婴的针对。
有人讥讽,“那照你这话来说,他做不出来,京都里头还有第二个能做出这张卷子?就算是拿别的县案首来比,也比不上。真有这人,早已经在翰林院里头待着了,还能躲起来让你看不见不成?”
这参加科举的也非只有贵族子弟,不少寒门弟子也在其中,《民论》是替百姓说话的,他们就当念及当初的那篇策论,如何都该出来说上一两句。
那人无言,终于不再争,只是愤愤离去。
事已至此,已经十分明朗,那些有心之人就算是想要找错却也不得,想要算计却也无从下手,而百姓呢?你就算是不知道这篇卷子的含金量,如今也总该记起当初谢琼婴好歹是做过《民论》的人了吧,从前忘记了,那么现在总该想起来了。
世人纷纷扰扰,或许不会将这场闹剧放在心上,可经此过后,谢琼婴在众人眼中纨绔子弟的印象,终将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将会是京都最负盛名的少年英才。
随着杜家澄清文书一出,谢琼霖也知道了自己终将与世子之位无缘,他做的那些事情谢沉终会知道。
谢沉那日从宫中回来之后虽然并未去直接责问谢琼霖,只是已经下定决心改立世子,父子二人虽无言,却都心知肚明。
转眼之间,七月盛夏已过,八月悄然而至,算着时日,待到八月中秋一过,就到了秋闱的时日。
到了八月,明氏也快到了临盆的日子,而宋殊眠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两人的晨昏定省也都被免去了。
而长宁在知晓宋殊眠有了身孕之后,言行举止简直可以称得上慈眉善目。
明氏也在宋殊眠怀孕之后时常借口传授经验上门,一两二往次数多了,宋殊眠也不再别扭,同她之间只要不再提杜家之事,也能一如往常。
今日晌午过后,明氏带着品哥儿又寻到了春澄堂来。品哥儿今年已至五岁,话也能差不多说得明白了。
宋殊眠让沛竹从柜子里头拿出做好了的婴孩衣服,她递给了明氏,道:“不知道嫂嫂肚子里头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就都做了几身,嫂嫂不嫌弃才好。”
明氏接过,仔细观摩,非常喜欢,她笑着说道:“难为你费心了,你自己也有了身子,往后莫要再为我劳心伤身。”
宋殊眠才怀了两月,身形尚未显怀。况她自从有孕之后,胃口奇差,吃什么呕什么,一堆子补品也没把人补起来,脸看着竟较之前更为消瘦了。
宋殊眠也笑了笑,“这哪里有什么劳心伤神的啊。”说罢,她将在一旁玩着玩具的品哥儿拉至跟前,逗趣道:“咱们品哥儿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啊。”
谁料本还在笑的品哥儿听了这话直接哭出了声,“我不喜欢,我都不喜欢......要是母亲有了弟弟和妹妹,就不喜欢我了怎么办啊!”
宋殊眠和明氏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几分,二人互相对视一眼,明氏将品哥儿从宋殊眠那里拽了过来,厉声斥道:“谁教你说得这些话!谁跟你说母亲有了弟弟妹妹就不会喜欢你了?!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同你说的。”
品哥儿被明氏此番斥责,哭得更甚,“母亲还说不是,这就要打我了!”
眼看着明氏动怒,宋殊眠和旁边的丫鬟都赶紧劝了起来,她生怕明氏一怒之下打了孩子,把品哥儿拉了回来,一边对明氏说道:“嫂嫂千万别气,这样骂,也骂不出什么。”
她低头对品哥儿柔声问道:“咱们品哥儿是个好孩子,母亲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好品哥儿可不可以告诉叔母,是你自己这样想的吗?还是有哪些人来对你说过这些?”
品哥儿生性纯良,不可能会自己想出来这些事情,恐怕是被有心之人挑唆了。
品哥儿听到了宋殊眠的柔声劝导也不再哭了,他泪眼朦胧地看着宋殊眠,道:“是嬷嬷告诉我的,她说母亲生了弟弟妹妹,就不会喜欢我了。她还说叔母也是,叔母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讨厌我。”
宋殊眠听了这话气极,沛竹已经在一旁骂出了声,“这还是不是人了,怎么能对孩子说这些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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