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氏听了品哥儿这话也缓过神来了,原是有人在背后教唆编排,她蹙眉对品哥儿问道:“是不是隋嬷嬷?”
隋嬷嬷是谢琼霖亡母身边的嬷嬷,自从谢琼霖母亲林氏死后,她便一直在春熙堂照料谢琼霖,谢琼霖对这位嬷嬷十分看重,甚至是将人看做了自己的亲母一般。
品哥儿点了点头,明氏气极拍桌,对身边的下人说道:“去,去给我把她带来此处!我管不了她,让世子夫人来管!”
谢琼婴早在六月份之时就已经被封世子,宋殊眠自然也是府上的世子夫人。
明氏是真管不了这隋嬷嬷,她仗着谢琼霖的爱重,在春熙堂就是无法无天,明氏平日里头管不住她,可她竟然这样教她的孩子?她岂能再忍。
明氏扭头对宋殊眠说道:“这嬷嬷是琼霖亡母身边的老人,可你也瞧了,她的为人实在是不堪,平日里头我但凡话对她重了些,她就能哭到郎君跟前。可今日这事实在是太......”
宋殊眠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抚了抚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说到谢琼霖,她问道:“嫂嫂,谢琼霖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相信明氏现在难道还看不穿谢琼霖的嘴脸。
明氏知道宋殊眠想要说什么,她阻了道:“我心中有数,当初杜家的事情,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宋殊眠看到明氏眼中有泪光闪烁,知她是动了真心,她道:“嫂嫂没什么对不住的,是谢琼霖。”
明氏道:“我知道他或许非是良人,可如今他世子之位也没了,总该安生了。我与他之间的情谊不假,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就不再过下去了。”
他们之间好歹也有七八年的情分,她如何说割舍就割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宋殊眠见她这样,也终不再说,两人一直等到隋嬷嬷来了。
隋嬷嬷尚且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大大咧咧进了堂屋里头,还未来得及行礼,就听得宋殊眠厉声说道:“刁奴,跪下!”
宋殊眠虽生得和善,一张脸嫩生生的,然一开口就是如此,惊了隋嬷嬷一跳,下意识就软了膝盖。
隋嬷嬷知道宋殊眠比明氏难缠多了,若说明氏还会顾及谢琼霖的面子,那宋殊眠向来是和谢琼霖不对付的。
隋嬷嬷不再如方才那般,忙跪到了地上,旁边品哥儿见此,挡道了隋嬷嬷面前,奶声奶气说道:“叔母,不要怪嬷嬷。”
宋殊眠见品哥儿如此,眼中更是多了几分探究看向了这老嬷嬷。
这隋嬷嬷身上穿金带银的,倒不像是下人,反而像是个主子,看着不过五十年岁,慈眉善目,一副老好人做派,哄得就连品哥儿也亲近她。
隋嬷嬷见品哥儿护着她,更是多了几分底气。
宋殊眠见此也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抬起杯子喝了口茶水,隋嬷嬷跪在地上打量着她的神色,却也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堂屋内一时间静得不像话。
许久过去,宋殊眠对品哥儿招手,她道:“品哥儿,你为什么觉得叔母会怪罪她?”
宋殊眠不过呵斥一声,品哥儿就护到了那刁奴跟前,可见她平日里头是没少给品哥儿灌些迷魂汤。
品哥儿见宋殊眠这样慈爱模样,想也没想就跑到了她的跟前,宋殊眠拉过了他说道:“好孩子,叔母问你,嬷嬷平日里头有没有同你说叔母的坏话?”
品哥儿看不出来此刻气氛的古怪,闻此也只是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明氏对他道:“你实话实说就是了,莫要诓骗叔母。”
品哥儿转回头来,终究是点了点头。
隋嬷嬷闻此脸色大变,瞬间哭天抢地了起来,“三奶奶冤枉啊!奴婢怎敢?怎么敢啊!品哥儿年纪尚小,就算是说了什么也不能当真啊!......”
隋嬷嬷还想再哭,却被宋殊眠打断,她冷笑了一声说道:“品哥儿岂是你能叫的?”
隋嬷嬷顿时噤声,却又开始哭,“三奶奶,我是二公子院子里头的人,纵使再不对,也不能是你来管我啊!”
宋殊眠嗤笑了一声,“说你是刁奴也不为过,这点道理也不懂吗?我的郎君是世子,我在圣上面前那都是过了明路的正经世子夫人,我管不了你?”
世子夫人的名头确实是好听,那徐夫人陈氏在谢琼婴册封了国公府的世子之后,屁颠屁颠就把当初宋老夫人应允给宋殊眠的嫁妆抬到了国公府来,说什么只希望她能不计前嫌。
她看着隋嬷嬷渐渐灰白下去的脸色,对一旁的沛竹说道:“这老嬷嬷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找人把她赶出春熙堂,逐出府外。”
明氏未想竟然如此严厉,她在宋殊眠身边小声说道:“琼霖十分看重于她,甚至将其做亲母,如此,会不会不好。”
宋殊眠回道:“你当真放心这样的人在春熙堂里?今日她能对品哥儿说这些话,往后只恨不得能叫品哥儿喊她一声祖母了,心思如此不端,品哥儿叫她哄得如此,将来还不得叫她坑害了?只是逐出府,我已经是看在嫂嫂的面上了。”
念及她是亡故了的林氏身边的老人,也只是将她逐出府,既不曾伤她,又能将她赶离了品哥儿身边。
她见明氏还在犹豫,也不再劝,只是最后说道:“她是嫂嫂院子里的人,我不多说,最后如何还是凭嫂嫂做主。”
明氏细细思索一番,觉得此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嬷嬷终究是个祸患,若是不除,将来内宅如何安定,她心一横说道:“全凭你来做主。”
隋嬷嬷见此,对着宋殊眠恨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和我家霖哥儿不对付,所以就想要拿我来煞他的气性,立你的威风!好啊,当初我家太太死得可怜,如今你们就是连我也不曾放过。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你们谢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就连你这个嫁进来的穷酸破落户,现在也是狗仗人势!”
第七十二章
这话一出, 在场之人脸色都变了又变,如今,已经许久没有人会拿宋殊眠的身份来说事了,明氏担心宋殊眠生气, 刚想劝慰两句, 然而看向了她, 却不见得她面上有丝毫怒容。
在场之人看着隋嬷嬷宛若疯妇的模样都十分厌恶, 就连品哥儿那懵懂的眼中都带了几分不敢相信。
沛竹上去就想撕烂这个刁奴的嘴,然被宋殊眠喊住了,“沛竹, 你先带着品哥儿去屋子里玩会。”
品哥儿既已经看到了隋嬷嬷这副嘴脸,就已经够了。
宋殊眠看着隋嬷嬷非旦没有生气, 反而还笑了起来,“谢琼霖能成这副疯狗模样, 原来是随着了你了。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要发疯了?是不是巴不得我生起气来打死你, 然后让谢琼霖来找我算账?你信不信,我就算是杀了你,谢琼霖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仆侍们生怕隋嬷嬷发疯, 已经将人按在了地上, 她脸贴着地,目眦尽裂瞪着人, 气得要死,却又没有办法。
宋殊眠淡淡说道:“你也这么大年纪了, 省省力气吧, 也别折腾了。”她对仆侍们说道:“去吧,看在人好歹看顾二公子二十多年的情分上, 你们轻些将人‘请’出府吧。”
这话说得隋嬷嬷更是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
侍卫们闻此,便动手将人拖了出去。
明氏看着宋殊眠这一气呵成的雷霆手段,当初那个刚嫁进来孤立无援的小女孩如今已经能这样了,实在是叫人感慨万千。
她又在这里坐了一会,待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候才回了春熙堂。
明氏走后,宋殊眠又细细想了一番隋嬷嬷的那番话,始终觉得哪里古怪,隋嬷嬷那句“她家奶奶死得可怜”,难道说当年林氏当真是被长宁毒杀而亡。可这件事情一直都是传言,事实究竟如何,除了当事人知晓以外,别人也无从得知。
她这边想着,都没注意到了谢琼婴从外头回来,待眼前被一阵阴影笼罩才有所觉。
天色将黑,堂屋这处还没来得及点灯,并不怎么亮堂。
她抬起头来,见谢琼婴正笑着看她。
宋殊眠看着眼前的人嗔道:“你怎么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的。”
谢琼婴轻笑了一声,“好不讲道理,分明是你自己在想事情。”
谢琼婴坐到椅上,将她拉起来抱到了怀中,手掌向她的肚子抚去,他蹙眉问道:“怎么还这样瘦,平日里头补品也不见少了,肚子这里怎么就是胖不起来啊。”
宋殊眠道:“哪里有这么快的,怀得又不是皮球,哪里有一下子就大了起来的道理。”
谢琼婴看着怀中人巴掌大的脸,先前脸上还分明有些肉,这些时日被肚子里头的孩子闹得脸上连肉都没了,他还是有些担心,“可是你这样身板这样脆,到时候怎么生孩子啊。”
宋殊眠道:“都是这样过来的,没什么好怕的。”她嘴上虽是如此说,但心中难免也是会有些害怕,只不过她不想叫谢琼婴操心。
她揽着谢琼婴的脖子,埋在他的颈间,天色昏暗,四周无声,只有两人震动的心跳。
宋殊眠忽然说道:“待你秋闱过后,我们把祖母接到京都好不好。”
既她回不去,不能伴她终余年,可如今她也成了家,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心中却总是放心不下她。
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从前谢琼婴那样,她根本不敢想这件事,可如今谢琼婴这般好,她也不怕让祖母见他了。
见宋殊眠提到了祖母,谢琼婴心下一凛,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琼婴很早在宋殊眠提起和离想要回泉州之时,就派人去泉州查过了她的家底。自从宋父宋母离世之后,宋家老爷也是一病不起不到一月就也下葬,而宋殊眠口中的祖母,在将宋殊眠送走之后也在两年后病逝,宋殊眠这几年来收到的信件,不过都是宋老夫人早些写好的,交给身边的老嬷嬷替她寄出。
信件不多,全是宋老夫人在病重之时提笔而著。
一年寄出两封,共三十封。她给自己在宋殊眠那里,留了十五年的寿命,最后一封信,就是自己的绝笔,信中书写自己的死亡。
宋老夫人知道自己熬不过去了,这三十封信也是她最后能留给宋殊眠的东西了。
谢琼婴那个时候才知道,先前宋殊眠为了一封信件同他大闹了一回,原是来自她的祖母。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宋殊眠说,她的祖母早就已经亡故。
他不敢在这个同她说这些,却也不敢答应她去接了祖母到京都来,因为这根本就做不到,他纵使现在是答应了她,将来却总会有露馅的一天。满怀欣喜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到时候知道真相之后她又会痛成什么样。
谢琼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手也不自觉地紧了几分。
宋殊眠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抬起了头望向他,“是怎么了吗?不行吗?”
谢琼婴只是这样看着宋殊眠,却始终没有回答,宋殊眠似有所觉。
她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派人去泉州查过我的家底?”
谢琼婴点头。
她颤声问道:“那有见到我祖母吗?”
谢琼婴不会不愿意把祖母接过来的,除非,祖母已经不在了人世。
她想到了什么,从谢琼婴的身上下去,大步往里屋走去,从柜子里面拿出了那个小箱子,翻出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几封信纸放在一起比对,最新的一封和最长远的一封竟然是一样的新旧程度,按理来说,今年这封方寄过来的信件,怎么会和几年前的一样,一样的泛黄老旧。
这些信件分明都是一年所作,祖母,很早就不在了人世。
她若是有心去猜去想,一定就能发现不对劲的。可是,她以为祖母这样的铁石心肠,不会为了她而做这些多此一举的事情。
烛火将两人的身形投射到了墙上,影子微不可见地晃动了两下。
宋殊眠猜到了祖母的良苦用心之后,眼眶瞬间涌出了泪水,信件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已经皱得不成了样子。
谢琼婴见此,将人揽到了怀中,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只能就这样笨拙地抱着人,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
黑夜寂静,她的哭声刺得他心中难受,他一直笨拙地重复着,“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当初他陷入绝境之时,是被她这样拉了出来的,如今他亦伴在她的身侧。
他知道宋殊眠为何这样伤心,因为同她有着血缘羁绊的至亲至爱,这世上不再有了。
宋殊眠哭得不能自已,谢琼婴实在怕她伤了身子,才将人从怀里拉出来劝道:“菁菁,不要哭了,我们还有孩子啊,到时候安定了,我们带着孩子去泉州看他们,好不好啊。”
谢琼婴一直在替她拭着脸上的泪珠,看她这样痛,他亦是心神俱碎,她的妻子哭成这样,可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拉起了手臂上的衣袖,将小臂递到了宋殊眠的唇边,“痛极不必强忍,咬吧,咬了也能好受一些。”
谢琼婴的肤色很白,就连手臂也这样,白色衣袖被撩起,小臂上明显可见青色血管。
宋殊眠呼吸几乎一窒,泪眼轻抬缓缓上移,两人视线相撞。她毫不客气地咬上了谢琼婴的手臂,眼泪砸在他的手上,烫得人生疼。
千般万般伤心哽咽也只能化之于谢琼婴的小臂之上。
谢琼婴低头只能见得她被泪水裹挟的双眼,他任由宋殊眠咬着,从始至终就是连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另一只手也一直在抚着她的脊背顺气。
不知过了多久,宋殊眠终没了哭声,她宣泄完了情绪松了口,将谢琼婴的小臂举于眼前一看,深深的牙印上头依稀能见得血丝。
宋殊眠有些抱歉地看向了谢琼婴,“完了,定要留疤了。”
谢琼婴见她恢复了些许情绪,只是笑了笑打趣道:“留疤更好,菁菁给我独一份的疤,我求之不得。”
宋殊眠掐了他一把。
“好些了吗?”
宋殊眠点了点头。
谢琼婴低头,看着眼前人认真说道:“方才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哄你的,将来我会带你回泉州的。”
他知道她一直都想要回泉州,从前是他不肯放她走,可今后他便伴着她一起回去。
宋殊眠微微一愣,忽地笑了,她笑得情真意切。
“我信的,我相信你。”
外头丫鬟们已经端来了晚膳摆在堂屋,沛竹从外头来传了饭,谢琼婴和宋殊眠正往外走。
宋殊眠问道:“你今日又是去忙了新政的事情?”
谢琼婴自从答应了崇明帝之后,便一直在和二皇子去忙着新政的事情,甚至不可避免也会和徐彦舟有所碰面,今日他确实是和朱睿言见面,商议了下一步有关新政的对策。
只是新政难免会殃及到皇太子的母族陈家,一来二去,众人这会对谢琼婴此等态度也摸不清看不明。
那一边桌上菜也已经布好了,他一边答话,一边给宋殊眠的碗里头夹菜。
“是,今日去找了朱睿言。南边的土地基本已经清丈完了,上一回谢琼霖虽然拿了假的账目回来,但皇上又去派锦衣卫拿回了正本。奴儿干都司那边也传回了东北三省的数目,户科那边看了,没什么差错。”
宋殊眠惊叹道:“这么快?”
“只要头上的权贵不去做手脚,在背后插手,清丈田地也并非什么难事,就如杜家,他们不做手脚,南方那片地界,其实很快就查完了。”
这件事情也并非谢琼婴说得这样轻松,他们对抗的是整个旧党,是大昭之中最有权势的那一批人,其中的事情太多太复杂,一两句话岂能说得清楚。但总归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旧党有动作,他便见招拆招,况说,徐彦舟他们也不是什么蠢人,他们共于此事,就算是难,也不会太难。
到了八月份,天气虽没七月那样暑气逼人,却也十分磨人。宋殊眠没甚胃口,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扒饭,比起吃饭,她显然对新政上头的事情更感兴趣。因为或许,谢琼婴口中的安定之日,就是新政大行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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