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自从国子监离开之后谢琼婴也不曾再摸过书, 唯一碰过的书还是那本《养狗秘籍》。宋殊眠以为, 这短短的十日, 谢琼婴能通过县试都已经是十分了不得,没想到竟然还得了案首。
若是得了县案首,那么就可以直接跳过接下了的府试、院试, 无需一路再考, 直接取中秀才,参加八月份的秋闱。
况说, 京都这样人才辈出的地方,案首还是挺有含金量。若说别县的案首, 秋闱之后能中个举人老爷都是难说, 但在京都里头,县案首很少有不及进士的。
宋殊眠问道:“当真没看错?”
沛竹道:“我本也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揉了眼睛又看了一回,第一列第一排,千真万确‘谢琼婴’三个大字,就跟发着金光一样,可晃眼了呢!”
宋殊眠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扭过头去对谢琼婴说道:“真好。”
她的脸被太阳照得粉扑扑的,叫人忍不住想捏一下。
谢琼婴看她傻乐,似有所感,嘴角也忍不住弯了起来,他道:“瞧你这点子出息,不过是个县案首罢了,好什么啊?”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宋殊眠笑嘻嘻地自问自答道:“好就好在您老宝刀未老,饮食不弱于从前。”
谢琼婴明白宋殊眠的意思,夸他就夸他呗,用得着这样拐弯抹角吗。
他将长臂一揽把人圈到了怀里,挑眉笑道:“好啊,回家,让你瞧瞧什么叫宝刀未老。”
周围有高兴声,亦有失落叹气声,但与他们皆无关。
风从远处袭来,谢琼婴额间碎发被吹起,光将好落在他的侧脸,说不出的明朗。
宋殊眠掐了下他,“得了,晓得你本事好,母亲还在家中等着呢。况说,你拉着我白日宣淫,是又想要害我不成?”
宋殊眠这话是在讥讽上回马车行欢一事,总归每一回长宁都会把错推到她的身上。
两人已经往谢家的马车方向走去,谢琼婴听了这话果真老实了些。
谢琼婴中了案首的消息自从榜一放就传了出去,众人千猜万猜也没猜到案首竟然会是他,先前那些个瞧不上谢琼婴的人脸也被打得生疼生疼。
先前京都夫人们口中唠叨的都是徐彦舟年少中探花,但往后谢琼婴这一纨绔子弟中了案首,也有得让人好说了。
而且谢琼婴给这些学子带来的阴影较徐彦舟更甚之,徐彦舟尚且是勤勤恳恳得中探花,谢琼婴呢?这些年里头也没见他上过学堂,也不曾听说他用过功啊。
他们始终不能相信自己苦读几年,竟然不如一个纨绔子弟。
好好,姑且他们那算不上“苦读”,可也不该不如谢琼婴啊。
他有个国公爷的爹,当皇帝的舅舅,对外来看,老丈人还是徐家的礼部尚书。
黑幕,一定是黑幕啊!
他们觉得自己不可能比不上谢琼婴,于是嘴巴一张一合,无凭无证就说是谢琼婴作弊。偏偏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过去了几日,这话越传越广,知晓的人也越来越多,竟还真有人把此话当了真。
夜幕降临,酒楼包厢之中,几个公子坐在桌前畅饮,话题一开始还在讨论一会是上教坊司还是春红楼快活,结果说着说着就开始偏了头。
“我真是快要受够我母亲了,整日里头拿我和谢三作比。说什么,人家这样的都能考上县案首,你怎么连个县试都过不了?我今日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出了门,若非是我家妹妹给我打了掩护,就连门都迈不出来。”
另外一位公子附和,“谁不是呢?他不过是得了个县案首罢了,这会撑死了不过是个秀才,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是中了状元,这有什么可了不得的啊,成日挂在嘴边,不知道的人以为是有天大的本事。”
有人出声纠正,“县案首确实是不错了,按照往年的经历来看,我们这里几个县案首都是有出息的,当初徐彦舟就是得了县案首之后,一路夺得探花。”
那位公子顶道:“他比得上徐彦舟?不是都说这回是他家里头拖了门路舞弊,才过的县试,说不准是抄了哪位的卷子,又或者是泄题了,不然就他能写出来什么东西啊?我倒不信到时候秋闱他还能这样好运。”
谢琼婴是拖了门路才得到县案首这等说法,让人听了心里头舒畅不少,好像这样他们那可怜的自尊心才不会被伤害。
在座的几位,有一位是礼部侍郎的幼子,有人向他打听,问道:“你父亲不是在礼部吗?难道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那位公子摇了摇手上的折扇,意味不明地说道:“这个嘛......我也曾问过的,我父亲只是让我少去打听这些事了,这谢琼婴究竟是怎么考上的,也只有他自己心里头明白了......”
听到了“知情人士”这样子说,众人更是义愤填膺,又是一阵唾骂谢琼婴。
“行,你都那样说,那肯定是舞弊了的!不然他凭什么啊?就凭他喝花酒喝得比别人厉害?娶老婆比别人娶得漂亮?还不得看他投了个好胎嘛?!有个当国公的好爹!”
众人又是一阵拥趸附和,好不热闹,窗户大开,声音都透过了窗户传向了隔壁。
隔壁厢房,吕知羡本在和他的副将赵莫平饮酒。
听到那些世家公子的声音,赵莫平忍不住向吕知羡问道:“这天子脚下当真还会有舞弊一事?若说别的地方尚且是天高皇帝远,可能会有这些肮脏事,京都......不应当吧。他们口中的谢琼婴是什么来头,这样厉害?”
习武之人,耳力也是非常,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两人的耳中。
吕知羡听着隔壁的声音,脸色愈发难看,他没有回答赵莫平的话,忽地起了身往外头走去,二话不说就踹了隔壁的门。
他的动作太快,就是连旁边的店小二都未曾反应过来。门被毫不留情地踹开,里头的公子惊慌失措,因着吕知羡常年在外,认得他的人不多,他们饮了不少的酒,这会子皆被吓得清醒了几分。
有一人起身指着他骂道:“你什么人啊你!知道我们是谁嘛!是不是不要命......”
他话还未说完就叫吕知羡打断,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吕知羡已经越至他的身前,一把提起了他的衣领,他的力道很大,竟直直将那人提离了地面。
那人不断挣扎拍打,偏偏丝毫动弹不得,吕知羡不放过他,就这样冷眼看他不停地蹬腿直至满脸通红,而旁边的公子们见此都躲到了一旁,生怕下个就是他们遭殃。
随后赶来的赵莫平见到吕知羡快把人弄死了,忙拉扯了他,“温荀!人快要叫你勒死了!”
吕知羡看那公子真要活活憋死了,才将人甩到了地上,那人脸都快要涨成了猪肝色,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明显能感受到吕知羡的杀意,手脚并用地往别处爬。
外面的小厮们也已经冲到里头,挡在了自己的公子前面,生怕吕知羡再发了疯伤人。
那方被掐了的公子见来了人,也终于有了几分底气,他指着吕知羡厉声骂道:“老子杀了你!”
吕知羡揉了揉手腕,眼神锐利刺向了那人,他冷笑道:“你给爷听好了,我是圣上钦赐的武德将军,我父亲是中军都督,若你要杀,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
说罢,他将随身带着的匕首丢到了那人面前,嘴边带着一抹恶意的笑意,他道:“来啊,杀我。”
众人这才认出来了此人,难怪气势这样凌厉,原还真是个茹毛饮血的将军,他是杀惯了人,但这些个公子哥们哪里见过这副场景,他们就算出身不低,但怎么真敢去杀吕知羡。
他是将军,如今蒙古铁骑时常进犯,那边还要靠吕知羡带兵,况就算除开这些,他爹是谁啊,是当初的功臣,崇明帝就算是分权,也不敢在明面上过分苛待了他们,真杀了他,一条命也不够偿的。
那人方嚷着要杀了他,然而如今匕首丢到了他的眼前却又不敢动了,只能恨恨地看着吕知羡说道:“好啊,原来是吕家的人!怎么,看不惯我们说谢琼婴?也难为你替他出气,也不知道人家记不记你的好,别跟当初你爹一样,巴巴舔着人家,结果人家压根就没把你当一回事了。”
吕家和谢家闹掰了的事情, 早就不是辛秘了。
吕知羡面色阴沉地走到了那人的面前,蹲下了了身,他捡起了地上的匕首,随后目光沉沉看着不断后退瑟缩的公子, 那人的小厮惊骇, 硬着头皮拦在了那人的身前, 说道:“我家公子是太常寺卿家的二公子, 吕将军可莫要胡来啊!”
吕知羡终归是当了将军的人,也没那么容易被人激怒,他蹲在那人的面前把玩着匕首, 他道:“这样贪生怕死还嘴贱呢?杀你都脏了我的刀。爷奉劝你们,传谣言也要有个限度, 空口无凭的话说多了,还真是不怕宫里头的那位听见啊。天子脚下, 青天白日, 传谣国公府, 你们还当真是好本事,也得亏国公爷心善,否则要是我啊, 总得杀些人来祭命。”
匕首闪着寒光, 那人吞咽了下口水,他不相信吕知羡敢杀他, 还在争执,“你说是谣言就是谣言了?谢琼婴他这样凭什么能考上?”
吕知羡眼眸一抬, “就凭他是谢琼婴, 他就算是五年不摸书,你们也比不上他一点。”
吕知羡的话无异于往他们的肺管子上戳, 都是爹娘生的,凭什么谢琼婴就这样厉害?
吕知羡看着他们脸色变了又变,冷笑着离开了此处。
三月初的时候,吕知羡就要和赵莫平动身去了西北。那天吕知羡在酒楼里头虽然闹了事,但因着那些公子们尚要脸面,终究也是没有被闹大。
三月初二,天空阴沉,乌云翻滚,城墙之下车水马龙,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此时一串长长的军队正在排队出城,整齐有序,带头的两位将军正是吕知羡和赵莫平。
宋殊眠和谢琼婴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军队出城。
风吹得两人衣角猎猎,发丝交缠。
宋殊眠肯定道:“你心中分明是有吕小将军的。”她又问道:“可为何不去见他一面呢?”
谢琼婴手臂撑在了石墙上,看着吕知羡渐渐远去的背影,当初吕知羡厌他入仕,他今后注定要走上这条让他讨厌的路,成为他所讨厌的人。
况如今形势紧张,谢吕两家最好还是不要往来,否则来来往往又是惹人猜疑。
他道:“温荀脾气暴躁,我如今见了他,指不定要挨打。”
宋殊眠仰头看向身侧之人,“可是你已经在慢慢变好了,而且他还帮你出气了啊。”
沛竹和谢府后厨里头的采买小哥相识,那采买小哥消息最是灵通,当初吕知羡给谢琼婴出气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莫不是采买小哥同沛竹说了此事,宋殊眠和谢琼婴也不会晓得。
谢琼婴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怕啊。
当初他不好的时候不敢见吕知羡,如今也不敢见。
谢琼婴看着吕知羡的背影,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在泉州的事情?”
宋殊眠不知道谢琼婴为什么突然这样问,面露疑惑,却还是如实答道:“自是记得,不过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大概是在崇明十三年,那年你多大?算起来约莫只有六七岁吧。那年倭寇盛行,时常侵犯江浙一带,你可有印象?”
宋殊眠的记忆之中生活安稳,她一直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长大,就算是倭寇抢到了到她家门口,她也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谢琼婴道:“泉州府确实并未被殃及,浙江那带温州府、台州府最甚,倭寇多次入侵二地,杀害居民,奸/杀妇女,抢掠钱财,以至于生灵涂炭。”
这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之久,没有想到谢琼婴至今都还记得,甚至就连哪省哪府都能说出。
谢琼婴的语气平淡,可看着远方的眼神却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愁苦。
“倭寇嚣张至此,百姓遭到如此迫害,可你知道朝廷,内阁怎么说吗?”
宋殊眠摇了摇头,“如何?不派兵驱逐他们还等什么呢。”
谢琼婴说道:“江浙一带请求支援的文书来了一道又一道,两地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孩,刀俎待割之鱼肉,内阁连着开了两天的会,最后只给了两个字。”
“没钱。”
当年闻昌正虽已上任,可还没有任职几年,国库依旧空虚。宫里头一边有皇太后想要修建的庙宇,北方那头还有要修建的长城,各个官员中饱私囊,哪里还有闲钱拨军需至浙江。
“他们打着让浙江那块干脆烂掉了的心思,大昭两京一十三省,不差浙江那几个府县。如此大国,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们就这样放任自己的百姓被人糟/蹋蹂/躏,多荒谬无耻啊。温荀气得欲死,自此立誓要当将军。可当将军有用吗?没用啊。浙江是因为没有将军才置于此番境地,被倭寇践踏至此吗?”
谢琼婴声音有几分沙哑,说道:“将军救不了世,因为文人误国。”
谢琼婴那年十岁,在得知那些文官的歹毒心肠之后,当即挥笔做了偏策论,《民论》。通篇言说百姓之重要,文官之糊涂与懦弱。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篇斥责百官的策论,却于京都之中广泛流传。因为这篇策论实在做得太好了,好得叫人顶礼膜拜。策论由京都才子们喜欢的华丽辞藻构成,可却非华而不实,反而一词一句十分精妙准确,一语中的,非此不可,且逻辑严谨,上下句子骨肉相连,浑然一体。
就是那些们文官们读完之后,都得心甘情愿认了这骂。
而谢琼婴做出《民论》的时候,只十岁。
许是这篇《民论》触动了当时首辅闻昌正的心中某一根弦,他当即改变策略,上书崇明帝。
从如今看来,宋殊眠知道浙江终究是没被放弃,她仰头看向谢琼婴,“后来如何了?”
谢琼婴说道:“老师出面解决了此事,他以一人之力,对抗群臣,势要支援浙江。最后皇太后的庙宇暂时停工,拨钱去了浙江。后来也因为吃了这个亏,他势必要改革。”
皇太后的庙宇停工,最恼火的不是皇太后,而是一些大臣,他们正等着修建殿宇的时候从这里头捞钱贪污。
宋殊眠知道谢琼婴的老师是闻昌正,但她先前从来没有从他的口中听他称呼过他为老师,这是第一回 。
谢琼婴年少之时和吕知羡走街串巷,他们见过山见过水,见过高门大户,也见过太平盛世之下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谢琼婴知道大昭朝廷是个偌大的文官体系,文官贪,文官坏,却也只有文官能救大昭,他年少之时就曾立志于此,入仕救民。
他十五岁放弃的是自己,亦有心中的抱负。
他说,“文人误国,可我想要成为老师那样的人。”
他以老师为表率,老师却生生刺了他一刀。
老师心中有万民,可他却不在其中。
阴云越发深重,宋殊眠的膝盖骨这个时候又疼了起来。自从那两回罚跪之后,宋殊眠的膝盖便留下了伤,一到阴雨天就酸痛不止。
她忍了痛意,可谢琼婴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见军队终从视线中消失之后,他在宋殊眠的跟前蹲下,“我背你回去。”
宋殊眠靠到了他的背上。
“这些事情加起来,温荀厌恶透了京都里头的文官,可我终究要为此一员。他还顾念着旧谊,可我不能再厚颜无耻。”
宋殊眠趴在他的肩头,声音有些沉闷,“可是,他若是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呢?”
谢琼婴的声音有些发颤,“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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