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料到了谢琼婴不会老老实实回来,早就吩咐了陈维说辞,陈维道:“首辅大人的身子看着好像不太行了,国公爷说终归师生一场......”
当年谢琼婴也在国子监里头读过书,闻昌正教过他近乎一年的时间。当初谢琼婴最是爱重这位先生,就连谢沉都知晓。
谢琼婴话都没有听完就转头看着陈维说道:“他如今就是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冷漠,连一丝别的情绪也没有。
当年闻昌正只教了国子监里头特别出色的学生,赵承轩虽也在国子监读过书,但却未曾与其有过接触,只是听说过闻昌正此人异常严苛。见谢琼婴如此只是当他曾经受了闻昌正的刁难,才这样厌恶他。
那边陈维见到谢琼婴这样油盐不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外头停着谢家的马车,谢琼婴本要转回身去,鬼使神差地抬了一眼,只见马车的帘子被一双纤纤玉手掀开,里头探出了一个脑袋。
将近十一月的天,远处的天际是泼天的红云,梨花树下,马车里头的人正探着脑袋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在她的脸上染了鲜艳的霞光。
有风拂过,衣袖微摆发丝清扬,见其如见艳阳天。
只此一眼,谢琼婴的心中恍若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他拍了拍杜鹤安的肩膀说道:“帮我押个五百两到左边那只鸡身上。”
陈维晓得谢琼婴这是愿意跟着他回去了,方才还不是百般不愿,怎么转个头的功夫就应下了?
杜鹤安那还没反应过来,见他压了左边的那头不赞同道:“我瞧着左边那只不成,看右边那只像是个厚积薄发的,骨骼瞧着就坚实,身上的毛也贴得紧紧的,那小脸皮紧薄细致......”
杜鹤安这边分析的头头是道,赵承轩拿手上的折扇瞧了瞧他的脑门,“人都快走远了还搁这里写‘策论’呢。”
杜鹤安这才反应过来,转头见得那谢琼婴都已经快走到了谢家的马车前。
他不就才说一会话的功夫吗?人怎么就走这么远了。
那日两人算是不欢而散,谢琼婴被宋殊眠的话刺激得连家也不敢回了,在外头躲了几日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然而将才一眼,他才明白了一些。
她生得这样好,怎么就非要把人碾进土里呢?
郁结了几日的心情在见到宋殊眠的时候消散了一些,原以为马车上就她一人,结果一掀开帘子却见得旁边还有一位女子。
这女子看着比宋殊眠还要大上一些,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端庄大气,身着一身水粉描金线织锦长衫,头上簪着梅花琉璃钗,披散着头发,尚还待字闺中。其容颜丝毫未被那抹粉色衬得艳俗,反而在那张脸上显出了一股别样的憨态,看着柔和了几分。
这人便是闻首辅的孙女闻清梨,闻昌正底下有不少的子孙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二八一整理,却独独只有闻清梨这一个孙女。闻昌正再如何严厉,但对这唯一的孙女却是疼爱有加,当初甚至他在国子监教书的时候,也会将其带去。
那年谢琼婴方才十五岁,在国子监读的一年书,由闻昌正教导。一来二去,闻清梨与谢琼婴自然会有接触。
见到了闻清梨也在,谢琼婴敛了些许情绪,终究没再说话。
将才闻首辅来得突然,谢国公怕陈维叫不回谢琼婴,便让宋殊眠也跟上了一起。未想那闻清梨也要来,见她开口宋殊眠也不好拒绝。闻清梨既同她一块来寻谢琼婴,那想来二人是认识的,可现如今见他们二人也没有打招呼见礼的意思,一时之间让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是相识又或者是不识,如何都不至于这样的生分,就连招呼也不曾打,活脱脱将人当成了空气,其中必然是有龃龉。
自那时见他负气而出,宋殊眠只当谢琼婴离家数日也还在生气。几日未见得谢琼婴,他一如从前,并未有什么变化。她有些踟蹰,想开口试探一下,然而旁边还坐着闻清梨,也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几番犹豫,终是作罢。
这闻清梨兀地搁在了夫妻之间,叫人连话也说不得。
马车驶出去有一会了,闻清梨突然出声,“你这些年还好吗?”
如此听着,确像是旧相识。
谢琼婴面色淡淡,只是说道:“不劳闻小姐废心,若我谢琼婴过得不好,那这世上没有人能过得好了。”
他整日里头无所事事,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谢琼婴如此态度,宋殊眠更加认定二人之前一定是有过旧情。
谢琼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那闻清梨也没了办法,虽然谢琼婴长相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眉目相较之前更为疏朗,更添了几分淡漠不驯,但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昭示着与先前的不同。
马车内一时寂静,闻清梨默了片刻后还是说道:“过几日我许是要和徐清和成婚了。”
宋殊眠听到这话恨不得从夺窗而出,马上在此处消失不见。闻清梨要同谢琼婴唠这样的嗑,叙这样的旧,她在旁边算是什么?
闻清梨也没办法,她知晓今日祖父要来谢府,求了好久才叫他带上了自己。她知道除了在马车这处谢琼婴跑不开,否则他也根本不会同自己见面说话。
谢琼婴听了这话笑出了声,冷然道:“闻小姐,你真的很奇怪,你嫁你的,他娶他的,同我说这些是做什么呢?我的妻子尚且还在旁边,你这样她会误会的。”
谢琼婴当初和闻清梨确是好友,他一直知晓闻清梨对他的心思,但他却不曾同她有过什么男女之情。再到了后来,他成了如今这样,与闻清梨之间的往来更是断得一干二净。
都快要四五年的时间,他实在是不明白闻清梨为何能纠结至今。
宋殊眠看着对面坐着的闻清梨,只见她面色发白,恍若下一秒就要哭了出来的模样。看这样子,倒像是闻清梨对谢琼婴有情了。闻清梨的家世相貌皆是出众,和徐彦舟在一起二人也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况徐彦舟品行端正,宋殊眠实在不知道她怎么就瞧得上谢琼婴呢?
三人在马车上回府的时候,闻昌正和谢沉正在荣德堂说话。
身边的下人都被挥退了出去,唯有闻昌正和谢沉一同坐在主位那处。
闻昌正上了年纪,留着一长串花白的胡须,他的头部覆满了银丝,就连黑发也见不得一丝,面上也尽是皱纹,看着老态龙钟。因着今日身体染了疾病,谈话之间总是会时不时地咳喘两声。
然纵使这样年老体衰,那双眼睛依旧是犀利精明,丝毫看不出一丝昏聩。
谢沉倒也没有想到闻昌正竟然亲自登门,他如今虽位高权重,但若论官,闻昌正乃当朝首辅,况他辅佐崇明帝将大昭一步一步带回了正轨,就这一点谢沉也该尊他敬他。闻昌正年长出谢沉二十来岁,算是在他父亲那一辈的人物,如今尚在病中,纵使有什么话要说,那也应该是谢沉亲自登门。
闻昌正来得突然,谢沉一时之间慌了手脚,也没提前准备些什么,只能亲自为他倒了盏茶水,“首辅大人来得突然,小辈尚未来得及准备,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闻昌正听了这话只是笑笑,说道:“是我不请自来,有何可怪?”
谢沉见此也不再谦让,只是开门见山问道:“首辅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何事要吩咐小辈?”
这会正值傍晚,屋外的光勉勉强强照进了里头,闻昌正老眼昏花,这会只能勉强看清对面的谢沉,他眯着眼睛看向谢沉问道:“当年的事情你可曾会怪我?”
闻昌正虽然没有明说, 但二人心知肚明是何事。
这些年来闻昌正虽然大刀阔斧进行了几番改革,但都殃及不太到国公府。独独四年前,崇明十七年,他提出了将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 大都督府一分为五, 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
将都督府一分为五便也罢了, 还将调兵权分给了兵部, 而都督府只剩下了统兵权。
按理来说,谢沉这个兵部尚书平白得了都督府的调兵权,应当是个好事。
然而当年的大都督吕方, 是被谢沉撺掇着一同去跟崇明帝起事的人,二人是至交好友。结果功成之后, 崇明帝来了这么一招,直接将吕方的权力分解, 而谢沉却什么事情也没有, 甚至还从中跟着分了一杯羹。
吕方自然气极, 当初分明是他和谢沉陪着崇明帝一块起事,结果崇明帝事成之后担心他功大,疑心他会再度造反, 竟然就直接散了他的大都督府。
反观谢沉该怎么显贵就怎么显贵, 吕方见了自然以为是他们二人情谊相通,三人一起起事, 到头来自己倒像是个横插一脚的小人。
这个法子是闻昌正提出来的,谢沉同崇明帝说了好几回万不能行此法, 却始终是没有用。
谢沉和吕方本也是极度交好的两人, 结果因为这一件事,吕方深觉遭受了谢沉的背叛, 以至于谢吕两家至今没再有所往来。
谢沉同吕方闹成了如今这样,可以说一半是因为闻昌正,一半是因为崇明帝。
想到了吕方谢沉也只是叹了口气,“过去的便过去吧,皇上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可终归是我对不住彻公,他不愿意再见我也全是我咎由自取。”
闻昌正见到谢沉伤感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拿起茶水轻抿了两口,后道:“今日来找国公爷是为了新政一事。”
在新政一事上谢沉如今尚且未表明他的态度,他不想参与此事。
谢沉虽功高势大,但如今国公府中没有一个出色的后辈,他实在没必要掺和这些事给自己寻麻烦。
闻昌正知道谢沉心中所想,只是说道:“太医说我或许时日不多了,若我一死,新政势必不能再推行下去,如此,大昭积弊已经的陈年旧疾依旧不能疗愈。”
谢沉没想到闻昌正竟然已经病到了此等地步,他道:“首辅大人此话严重了些,怎会病到如此地步。”
闻昌正年过七十,已经算是长寿了,但他始终放不下新政,生怕自己一死,便没有人能顶得住改革的压力。
“我知晓国公爷身子正,新政必然不会殃及国公府......”
谢沉出声打断,“可只要出面支持,国公府必会遭到攻讦。如今谢家的小辈之中没有能顶事的,我只想叫他们乘着祖荫好好过完这辈子,也不想再去掺和这些了。”
闻昌正闻此默了声,从前是有一个的,但全叫他们毁掉了。想到了谢琼婴,闻昌正不可遏制地猛咳了几声,外头天已经黑了下来,下人们进来掌了灯。
谢沉见他咳得如此厉害,忙问道:“大人可还好,要唤太医否?”
闻昌正只是摇了摇头,他早就料到谢沉不会这样轻易地答应,他道:“不求国公爷能出面,只望国公爷不要听了旧党的话。我晓得你是个聪明的人,若此弊病不除,大昭终将毁于其手。”
谢沉不知该如何作答,恰好此刻外头来人禀告了谢琼婴一行人回来了。谢沉趁机转开了话题说道:“我把琼婴唤来您见上一面?”
闻昌正知道话已至此再多说也没用了,见到谢沉问他要不要见谢琼婴,沉默了良久,终究是摇了摇头,道:“当初是我没能教好他,不见了,回家了。”
谢沉不以为然,一边扶他起身一边说道:“这非您的错,他天生就是个这样的牛心左性。”
谢沉亲自送闻昌正上了闻家的马车,那边闻清梨已经等在了里头。见到闻昌正,闻清梨再也忍不住苦楚,扑到了闻昌正的怀中哭道:“祖父,他为何变成了这样啊。他从前那样聪明,那样的好,为什么成了如今这样啊!”
那时候的谢琼婴太好了,好到闻清梨怎么也忘不掉他,任是谁都比不上那个时候的他。
闻昌正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这便是他的命。”
闻清梨说道:“可是祖父,什么叫命?祖父不是最应当不去信命的吗?”
闻昌正从一介贫寒书生走到如今,他自己书写了自己的命格,转头却要别人去信命。
闻昌正的声音沙哑低沉,昏暗的马车之中,他的声音带着老者说教一般的神秘莫测,“有些东西,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终需无。就算你拼尽了全力想要去争取,但在希望破碎的那一瞬间,你便感叹,啊原来这就是别人说的命啊。”
回到谢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清冷的风吹了一阵又一阵,带动着树叶发出萧萧声响。走过影壁,后入垂花门,进了谢家二房的住所,宋殊眠与谢琼婴并肩走在回春澄堂的路上。
谢琼婴的衣服已经换了一套,他虽然没有归家,但陈维每日都会回来拿换洗的给他。今日出来得急,两人的身边都没跟着丫鬟。
宋殊眠想到方才闻清梨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又思即先前谢琼婴总是抓着徐彦舟不放,她忽地蹿到了谢琼婴的跟前,双手叉腰说道:“郎君不打算解释一下?”
谢琼婴微微低头看着眼前装模做样气鼓鼓的女子,有些好笑道:“我解释什么?”
见他这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宋殊眠心底微微发虚,莫非当真没什么?
谢琼婴说道:“当初我上春红楼、教坊司也不见得你来管我,怎么今天闻清梨一出来你就质问起我来了?”
宋殊眠煞有其事地说道:“这是不一样的,你若当真是喜欢她们的话,那如今春澄堂就和大哥的院子一样了。”
单单是谢琼择娶了海氏那样强悍的妻子都能如此,若是谢琼婴当真放荡好色,那么春澄堂早不晓得得乱成了什么样。
又或许谢琼婴这样矜贵的人,瞧不上青楼里头的人?
但闻清梨总归是不一样的,他们看上去像是年少相识的样子。
往往少年时候的悸动,最是叫人难以忘却。
月白的光辉洒在了两个人的身上,见谢琼婴也不欲解释,宋殊眠转回了身又自顾自走着。闻家人来过,谢琼婴的心情有些不好,他看着宋殊眠的背影忽然说道:“她忘不掉的是从前的我,如今见了现在的我,她必不会再喜。”
少年穿着碧色锦衣,腰系宽带,月影婆娑,在他的身上散着清泠泠的光亮。他的神色如常,只那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灰。
宋殊眠回了头去看他,疑惑道:“从前的你莫不是什么香饽饽不成?谁都要去贴你一下。莫不是打量着我没瞧见过,来诓我的不成?”
谢琼婴听了这话没有生气,只大步走向了她,“对对对,诓你的,好把你骗得死死地留在我身边成了不?”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全是不经意的调笑,眼角轻挑,恍若桃花。这话听着半真半假,就连谢琼婴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自真心。
宋殊眠只当他又在说浑话,少男少女并肩而立,虽上不得多么美好,但也好再也不如前几日那样恨不能拔剑相向。
当初谢琼婴刚过完了十五岁的生辰便入了国子监读书,那年刚好徐彦舟也在。许是因为谢琼婴去了国子监的缘故,皇太后放心担心别的老师不能很好地教养于他,便托了闻昌正去国子监开个小班,让首辅亲自来教她这个最疼爱的皇孙。
闻昌正在学生面前是极端的严厉,不管你什么皇子皇孙、皇亲国戚,凡是读错了什么,抑或是做错了什么便要罚跪。谢琼婴并不害怕闻昌正这样的老师,总归错了便是错了,处罚也是天经地义。
谢琼婴早慧,很早的时候便洞悉人事,可无论他的心智再如何成熟,那时候尚且也不过只有十五岁,知晓闻昌正严苛,他便努力做到最好,只是为了得到一句老师的称赞。
他像是一个幼稚的孩童,拼尽了全力只是为了得到老师一个肯定的眼神。但整整一年,在校验中得到一甲、写出了一篇又一篇超群绝伦的策论......无论他做得多好,闻昌正都不曾对他笑过、夸奖过。谢琼婴心中并非没有委屈,却也不曾对闻昌正生出怨怼之心,只是想着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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