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的逃妻(水墨染)

绿桃在理行李，“已让拂冬去传话，小姐, 这只铁盒带走吗？”
“我会拿的，你放那。”
“是。”
天边忽然堆起一阵乌云密布, 豆大的雨珠不期然落下，院里开满雨点。
苏轻眉抬头看窗外，不及拿床上的披风，搬了把墙角的梯子奔跑出去解开树上的红绸。
绸缎沾不得水, 沾多了墨迹会化掉。
绿桃立马随后跟上, 焦急道：“小姐你进屋, 奴婢来拿。”
苏轻眉紧抿唇不语, 雨水划过她的脸颊和耳朵, 她的手飞快地解开一条条红绸，直到全落入口袋中。
绿桃服侍她那么久, 哪会看不懂她的心情, 心疼道：“小姐, 我们回去吧, 奴婢给您煮碗姜汤暖暖身子。”
苏轻眉浅浅应了声，回房用干布抹完红绸晾好，幸而字迹没有模糊，晾在桌上等干透了就能放进她的铁盒之中。
片刻后，穆青羽进入院中，收起雨伞，“眉眉。”
“表哥，舅舅和你都理完了？”
“嗯。”
穆青羽细细观察女子，成亲日后表妹没有再哭，一日三餐用膳定时，按时晚寝，可她知道，表妹就是很难过。
“那我先收起来。”
苏轻眉细心将叠好的绸缎塞进铁盒，盒子里已快装满，包括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一只月白荷包。
她摸了摸精致的绣纹镶边，“表哥，我们是午后启程吧？”
“嗯。”
“好的。”
那日清晨，灵粹宫里晕倒的陆迟由淑妃派宫人送回了国公府。
太医看后仍旧坚持世子身体无疾，头疼更偏向是一种暗示，是世子给自己缔造的枷锁，凭世俗的医术无计可施。
换句话说，没有药治，伤不了性命，疼起来也难知极限。
陆迟之后在瑾兰院里躺了两天，他的意识全在，疼得无法醒来，反反复复地做那些折磨他的梦，曾经的梦。
梦里，她仍是他的妻。
第三日，陆迟勉强可以对待头疾面不改色，起身洗漱完走到桌边，补身的药放凉后很苦，他无所谓地一口喝下，喊来启明。
“明日去户部任职，第一桩案就查盐引，尽快把尚书吴磐拉下来。”
“是，世子。”
男人说话的神情自然，“穆将军离京了么。”
“还没有。”启明道：“午后出发。”
“备马。”他要去亲自了结一些没用的情绪。
“是。”
往北的京郊，两列骑兵夹着当中一驾高头双马车，碎石道路依傍山谷蜿蜒，穿过树林，他们为求稳车行得不快。
穆琒骑马，穆青羽则留在车厢照顾女眷。
马车一个趔趄停下。
苏轻眉懒散地斜倚厢壁，反正没人敢劫将军的马车，她一丝紧张都无，就听舅舅喊道，“陆世子，你来还有何话说。”
苏轻眉视线错落，心跳加快，探出半身往窗外。
男人坐在银鞍白马，他碧玉冠发，俊容除了唇色略微苍白，看不出颓废，简单的一件右衽交领大襟，在北风呼啸声中猎猎作响。
他身后还有一匹马，她认得在马上的是李焱。
陆迟掀眸，薄唇轻启：“穆青羽，我来与你一战，我胜将她带走，此番生死由命，你敢不敢应。”
苏轻眉忙退回去捉住穆青羽的手连连摇头，小声道：“不要，他不会武，你不要和他打。”
穆青羽拍拍她的手，“眉眉，他会的。”
她看得出来，且比她厉害。
苏轻眉闻言呆住，穆青羽弯腰撩起门帘站上马车前橼，昂首道：“表妹在你我心中皆不是赌注，但你既然来下帖，我无论如何，也要和你比试一场。”
他的话落，翻身飞出。
陆迟冷笑了声，抽起箭袋中一把长剑出鞘，手掌拍马背腾空跃起，男人的身姿迅即矫健，鲜少展现的风华犹如昭昭烈日，耀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衣摆轻旋，提倒青锋，招招直取穆青羽首级，当然穆青羽也不是弱者，次次堪能避开杀招。
这是男人间的决斗，穆琒站一旁不能管，虽说担心儿子，有一点他觉得奇怪，陆世子的剑不说品质普通，刀刃都未开过，是不是过于儿戏。
苏轻眉不懂这些，她快要急死了，前面担忧陆迟，现在担忧表姐。
数百回合后，眼见陆迟看透对面全部剑路，不再留手，苏轻眉心焦着一把冲过去，经过李焱时随手抽出他腰间佩戴的玄剑。
李焱本该来得及挡，但他记得世子的吩咐，要他站这里，无论苏小姐做什么，不必拦她。
是以他没动。
瞬息之间，陆迟朝穆青羽连续十数步极快进攻，年纪身量确有差异，穆青羽根本抵挡不得，手中佩剑脱落，她被男人的那把剑直指在颈侧。
穆琒业已看出，打这么久，陆子琅在让青羽，他这是对眉眉的心意……作最后试探？
苏轻眉怎么可能看懂，她疾步跑过去，双手握住剑抵在男人的左肩，她急到破音，“陆迟，你今日若是敢伤穆青羽，我此生必视你为仇敌，不共戴天！”
“眉眉，下去。”穆青羽猜到陆迟的意图，叹气道：“这是我与陆世子的约定，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苏轻眉不肯后退，剑戳进一分，戳破了衣料，厉声喊道：“陆迟，你快放了她！”
陆迟看着她一双透红的眸，眼底微黯，不搭话倾身径直刺去，说时迟那时快，苏轻眉惊呼后一剑往前刺插，男人闷哼一声，剑尖没入他的肩。
“陆迟，她是——”女子！
苏轻眉情急之下为了救命本要向他蔻蔻裙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吐露，但见陆迟的手势刻意偏移数寸，没刺到穆青羽的颈，他自己却不肯躲，硬生生扛了她这一剑。
男人受伤的瞬间，道旁阴影里窜出十余暗卫，他们面露凶狠，拔出武器一阵白光，齐齐围住慌张无措的苏轻眉。
马上的穆琒生怕外甥女吃亏，握着双刀跳下来，朝将军府卫兵们大吼一声，列队包抄到众人身后。
形势急转直下，两队人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陆迟抬手挥退暗卫。
苏轻眉浑身在颤抖，原来他没想动手，而她刺伤了他，她连只鸡都没杀过，她刚刚刺伤了他。
女子往旁边扔掉剑，慌慌张张地攥出巾帕按住男人的伤口，溢出一丝哭腔：“怎么办，有血，陆迟，你有血！”
陆迟凝看面前的她，低笑了声：“对啊，你刺的不是吗。”
他最后的试探，是早预料到的结局，不过为了让自己死心。
苏轻眉的指尖擦到他的伤，心上如针刺般细密的疼，但她方才真的不能任由陆迟伤害表姐，那样的话，他们就再无可能了。
陆迟淡着眉眼，推开女子按压他伤口的手，兀自点完止血穴道，从襟袋拿出他曾送她的桃木簪。
木簪沾了他的血，一半杏一半红，他轻轻捏了一下，再展开。
手掌心里，簪子断成两半。
陆迟翻过掌背，木簪坠落在泥地，和他在将军府捡起时一般，只是这次由他丢弃。
苏轻眉难受地说不出话，她抬起头，被男人单手一把搂进怀中，她感受他抱她抱的很紧，感受他的体温熨烫，听他覆在她耳边温柔轻声。
他缓缓地说：“眉儿，就这样吧，我已，爱你到尽兴。”
苏轻眉哑然，刹那，潮水般的苦楚铺满她的心口。
已至尽兴，另一个意思，是到此为止。
男人说完松开她，容色上的笑意弥散，他翻身上马束勒缰绳，银白骏马抬起前蹄，鸣嘶后毫不留恋地飞驰离开，他到底都没有回头。
暗卫们收剑，以轻功紧随其上。
李焱最后走到苏轻眉面前，单膝跪地，“苏小姐，我不骗女人，但终究骗过你，谢谢你那段日子的照拂。”
“我欠苏小姐一件要求，只要不伤害到世子，李焱绝不推辞。”
“还有一句，是世子要我说的，他祝苏姑娘，从此快意人生，所遇皆欢喜，所得皆所愿。”
李焱说完跳上马匹，赶往前面快看不到背影的男人。
苏轻眉双目无神地蹲下，捡起地上的两段木簪，她当初故意放在树下，后来找不到就知是他带走。
挺好的，她很舍不得，现在拿回来了。
她小心拍掉泥灰，收起放进袖口。
苏轻眉揉了揉眼，转过身挽住穆青羽，宛若什么都没发生，一并上了马车，继续前行。
穆青羽拍拍她的手，笨拙地企图安抚：“眉眉，等到北边，我带你去吃冻果。”
“表姐我没事。”
苏轻眉弯起唇笑了笑，“其实，我与陆世子才相识多久，你以为能有多喜欢，我顶多为他难过两日。”
“也是……”穆青羽想了想，“眉眉，你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男子。”
“嗯。”
女子应完偏转过头，看向窗外，唇角扯平眼眶倏地通红。
是啊，她也曾问过自己无数遍，她与陆迟这一世才认识多久，能有多喜欢啊。
可是才认识多久，怎么会那么喜欢。
作者有话说：
体谅下眉眉刚分手有点难过哈。
谢谢暮暮的雷哦。
第93章
苏轻眉到凉州后不知觉呆满三个月, 马上要启程回江南，之后就会留在那经营家产，抽空才会回来看舅舅一家。
她暂住在距离军营不远的村落，那里民风淳朴, 红瓦砖墙, 不是她想象中边疆会有的荒寂和肃杀。
清晨有鸡鸣, 黄昏有炊烟，一切都静谧安稳。
短短时日, 她已带着丫鬟护卫走遍了周围城池, 看过许多和南方不一样的景色。
“眉眉！”
大清早，苏轻眉从温暖的炕榻上攀下来，裹紧厚棉袄探出窗口, 看到舅母邵絮拎着一只精瘦火腿，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
女子赶紧从门里跑出去扑到舅母身上, 撒娇道：“舅母，你要做熏肉啦。”
邵絮用干净的那只手捏了捏外甥女俏丽的脸蛋，笑道：“瞧你来这一趟瘦的，马上要回江南, 我不得帮你做些吃的带去。”
“谢谢舅母。”
绿桃和拂冬上前替邵絮接过猪肉。
苏轻眉挽住舅母的臂弯, “舅母, 早上你的铺子生意好吗？”
邵絮侧着耳朵, “啊？噢, 好的很，我杀猪的手艺, 十里八乡谁不晓得。”
苏轻眉听了噗嗤地笑。
舅母长得白净秀气, 性子也很飒爽, 表姐告诉过她, 舅母在战场救舅舅回来时被波及炸伤，一只耳朵听不清，右腿也瘸了，下雨天就疼。
穆琒起初没军功，全靠邵絮练出杀猪的本事照顾家里。
苏轻眉以前不理解为何舅母不肯告诉舅舅战场的相遇，经历这么多，她才渐渐明白，舅母是怕舅舅愧疚，情愿背负带着拖油瓶赖他的名目。
表姐说得没错，舅舅真的欠了舅母很多。
感情就是如此，理不清。
邵絮在提井水净手，苏轻眉心疼地拽过她，“房里烧了水，怎还用冷的。”
妇人不在意地笑：“这算什么，舅母身子硬朗着呢。”
苏轻眉不肯，唤来绿桃倒了点热水进盆。
“舅母，不如你随我去江南玩一阵吧，江南有舅舅的祖产，不用你再杀猪。”
“他哪来祖产，一点都没顾上爹娘，好意思有脸收。”
邵絮不想提这个，又道：“去总要去的，我还得拜见婆母，但你也知道下个月轮到青羽带兵巡视，我不放心。”
“嗯。”
邵絮擦干手，替苏轻眉捋鬓边发丝，眼里含露愧疚，“可怜的是你，花儿一样的年纪，被青羽害的守活寡似的。”
京城发生的事，穆琒大体与她说了。男人粗枝大叶，细致心思只有女子之间才能互相懂得。
“舅母，你别瞎想，再这样说，我可就不带你的熏肉了。”
“好，是舅母嘴笨。”
苏轻眉看邵絮闲不下来，抢了拂冬的活埋头洗菜，她胶糊似的跑去，靠在舅母的肩上磨蹭。
邵絮笑笑，歪头抵了抵她。
女子的心里说不出的恬静安宁，她好喜欢和亲人在一起，很舒服。
——“娘，我回来啦！”
“表哥！”
苏轻眉又噌噌地扑出去，撞进穆青羽怀里，穆青羽乐呵呵地搂住她，“娘，我接眉眉出去玩一趟。”
“你带她去哪，别去军营，那儿都是男人，不适合眉眉。”
“是表妹在京城跟我说想学骑马，这都快去江南了，我好不容易抽出空教她。”
“真的？！”
苏轻眉开心地拉住表姐的手，“我要学，我想骑马。”
邵絮皱眉看着通体软绵绵的外甥女，怎么看怎么担心，到底不是穆青羽那种耐摔的，万一落下马如何是好。
“娘你放心，我还能让表妹受伤不成。”穆青羽拍胸脯道：“我特意在营里借了匹退下来的老马，跑不动的让眉眉试试。”
“舅母，我会很小心！”
邵絮见苏轻眉形容憧憬，不忍拂她，转向穆青羽，“你好好照顾着，你身边都是男人，粗手粗脚，要仔细点，还有——”
“娘，够了够了。”
“……”
“等等，晚上回来吃啊。”
穆青羽抱起表妹上马，挥手道：“知道了。”
出县的小道上，苏轻眉坐在表姐怀里，吹着迎面的风，莫名想到了什么。
女子的笑容淡了些，不过并未有其他表现，至少脸上看起来仍满满喜悦。
她们来到一大片开阔荒草腹地，干黄的野草稀稀疏疏快长有半人高，地上覆了一层沙砾，软软的，她穿棉衣，哪怕摔下来不至于大伤。
“眉眉，我儿时就在这里练骑射。”
苏轻眉环顾四周，拍手道：“表哥，你好厉害啊！”
穆青羽红了脸，“咳，还好吧。”
自离京后，两姐妹的感情一日千里，穆青羽真实的性子一点不冷，很不禁逗，夸两句就不好意思半天。
穆青羽带表妹走到一处箭靶，那里拴着一匹棕色老马，耷拉眼皮，在懒洋洋地甩尾。
木桩旁边还守着四五位他的亲随，皆是十五六岁，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青涩未褪，俊秀青葱。
“他们来送马，顺道帮我一块教你。”
军营进女子需提前报备，因此穆青羽让她的几位亲信将马带出来。
明眸皓齿的大少年们笑得见牙不见脸，接二连三地朗声喊，“少将军夫人好！”
苏轻眉凑往旁边，弯唇小声，“表姐，你不会以权谋私吧，找的净是些好看的。”
穆青羽：“……”
她有什么办法，年纪小长相清秀点的都想跟着她，不肯跟她那些澡都不肯洗的糙汉兄弟，她拒绝不得啊。
“你们听好，今日我要教我表妹骑马，你们呈左右翼纵队，护着她这匹老马，绝不能让它横冲直撞出闪失！”
“是！”
苏轻眉顿时被他们异口同声和庄肃的表情笑到了。
穆青羽扶着女子，托住她细心道：“眉眉，你用左手抓它鬃毛，挽臂撑马鞍，试试看用这只脚前掌踩住马镫，再翻身上去。”
苏轻眉上了两次，她力气小，第三次才坐上马背，马儿摇了摇屁股，吓得她矮下身抱住马脖子。
穆青羽哈哈大笑，“别怕，它年轻时就懒，老了更懒得很。”
待苏轻眉敢坐起，她继续说：“你上身挺直别歪倒，手需牢牢握住缰绳，用力夹住马肚子，对，就是这……”
苏轻眉对此有些天赋，她听的认真，不多时便可以勉强骑行和停下。
虽然是匹走一步都要歇一歇的老马，且一堆人在旁边紧随护着，但对于她来说，显然已觉很有成就感。
众人“驰骋”到落日时分，慢行至荒地中央的小湖泊，坐马上闲聊。
“眉眉，你别看这条湖小，鱼多着呢，可惜现在天冷结冰，否则抓两条回去给娘腌制！”
苏轻眉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眼，抓鱼，也是似曾相识的场面……
少年们的话题转瞬跳脱，很快从吃鱼说到了凉州最美味的酒楼，再到某位伍长一次醉酒的糗事。
苏轻眉笑盈盈地听，偶尔好奇插一句提问，女子早慧，她从前没接触过这般朝气蓬勃的朋友，少年人的率直很吸引人。
穆青羽就像他们的哥哥一样，无比受信任，而将来，他们都会变成保家卫国、上阵杀敌的英雄们。
苏轻眉悠闲的听说书似的，不经意晃着腿，左边鞋履不小心褪掉了在地上。
风声呼啸，一时间没人发现，女子下意识低头，怔怔地看地上的绣花鞋。
不会再有人，替她捡起，替她穿上了。
三个月来，她天天兴高采烈，享受着自在的生活，很少主动想他，除了睡前少许低落，她过得很惬意。
今日怎么了，到处是他的影子。
穆青羽终于看到，准备下马来捡，苏轻眉喊住她，笑道：“表哥，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