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抚着鬓边簪着的一朵白绒花,轻声道:“裴季泽,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那日,死的怎么不是你。”
丢下这么一句话,她看也未看红了眼眶的男人一眼,转身上了船。
船员收了锚,船只朝着长安的方向顺流而下,船上的那抹白色身影入了船舱,一眼也不曾回头。
一袭玄衣的男人将自己站成了一把笔直锋利的刀。
他凝望着烟波飘渺的江面上被凄迷烟雨笼罩的船只,任由冰凉刺骨的雨水敲打在自己身上,直至船只化作江面的一滴墨都不肯离去。
谢柔嘉扶灵回长安时,已是夏末初秋的季节,朱雀大街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已微微泛黄,落黄铺满大街。
她抱剑端坐在马背上,沿途一路看过去,长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她与卫昭玩闹过的痕迹。
文鸢见她一路朝着公主府的方向去,以为她迷糊了,提醒,“公主,靖王府不往这个方向。”
“谁说我要去靖王府!”
一袭素白衣裳的女子轻抚着怀里冰凉的剑,低声道:“阿昭,我知晓你不愿意孤零零地待在靖王府。我带你去我府上。这回,你想住多久住多久。”
文鸢见她竟要将卫昭的棺木送入公主府,忙制止她,“公主这样做实在不妥。”
且不说他是亲王的身份,即便不是,他名义上还是卫家子弟。
明面上,两人没有半点关系,公主为他披麻戴孝已是不妥。
如今他的棺木怎能停放在公主府里,公主又要以什么名义替他办丧事!
“不妥?怎么个不妥法?”
眼里沁出泪光的女子望着文鸢,“公主府是本宫的,本宫愿意抬谁进去就抬谁进去,愿意给谁办丧事就给谁办丧事!”
文鸢还欲再劝,可她哪里听得进去。
待队伍在府门口停下后,她执意叫人开了大门,将棺木抬进去,命管家执幡办丧事。
卫昭乃是朔方节度使,为避免引起动乱,此处扶灵回长安,乃是秘密而行,只有少数人知晓卫昭已经不再人世。
管家根本不知晓死的是谁,只瞧着自家主子伤心到极点,连忙派人去准备。
谢柔嘉安排停当后,乘坐马车入宫面见圣人。
她入宫时,晌午已经过了。
午睡刚起,正在吃茶的天子谢翊听闻她竟从江南回来,即刻叫人请她进来。
俄顷,一袭素衣的谢柔嘉入内。
天子难打量着眼前快要一年未见,清减许多的女儿,眸光落在她鬓发间簪着的一朵白绒花上,惊诧,“你在为谁守孝?”
谢柔嘉哽咽,“阿昭。”
天子闻言,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茶水溅了一地。
他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什么叫阿昭死了?”
话音刚落,内殿听到动静的江贵妃疾步走出来。
尚来不及梳妆的美貌女子上前一把抓住谢柔嘉的胳膊,“你在胡说什么?你怎可这样恶毒地诅咒我的儿子!”
尖锐的指甲搁着衣物扎进谢柔嘉的胳膊里,可她浑然不觉得疼,只恨不得她扎得再深一些。
身上疼一些,心里像是就能好受一些。
她抬起泪眼,哽咽,“阿昭他一月前死在江南。”
“胡说!”
眼眶血红的江贵妃声音颤抖,“九郎好端端地在朔方,怎么会死在江南!你骗我!”
谢柔嘉将卫昭的配剑双手捧到她面前。
这把剑是卫侯爷的遗物,卫昭从不离身。
江贵妃颤抖着手接过那把剑,瘫软在地上,眼泪簌簌落下。
她轻轻抚弄着上头残留的血迹,眼里涌现出浓浓恨意,“是谁,害死我的九郎?”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修改了一点细节。
比如,谢柔嘉生辰的前一日收到卫昭的信,想要跟裴季泽分开一段时间,裴季泽拒绝,并且说,如果卫昭来朔方带她走,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以至于误会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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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柔嘉一时没有回答。
满脸愤怒的帝王拥着自己心爱的女子, 再次质问谢柔嘉,“究竟是谁,害死阿昭, 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谢柔嘉阖上眼睛, 泪水顺着苍白削瘦的面庞滚落。
她哽咽, “阿昭是来将给我庆贺生辰的路上,遭遇山匪截杀后跌落悬崖。”
“贱人!”
话音刚落,江贵妃扑上前扬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是你害死阿昭, 你都成婚,为何还要缠着他不放!”
谢柔嘉躲未躲,生生受了她这带着恨意的一巴掌, 苍白若雪的面颊上登时浮现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江贵妃说得没错, 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
若是当初她不同阿昭有那样的约定,那么阿昭就不会远赴江南,也就不会惨死。
江贵妃仍不解气, 拔剑就要砍她, 被闻讯赶来的太子谢珩一把擒住手腕。
谢珩瞥了一眼自己妹妹脸上浮出的指印, 一把将她甩到一旁, 冷冷道:“贵妃这是要谋害一国嫡公主!”
江贵妃一时没站稳, 跌倒在地, 手里的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时一旁的谢翊冷冷道:“够了!柔嘉先下去。”
江贵妃闻言, 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谢珩搀着自己的妹妹出了紫宸殿。
直到两人上了金辂车,还能听见紫宸殿内传来江贵妃撕心裂肺的哭喊。
谢柔嘉心里一向讨厌江贵妃, 这一刻, 却对她愧疚到极点。
谢珩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句话也未多问,将她带回东宫。命人拿来药膏,小心细致地涂抹在她高高肿起的脸颊上。
从前最是怕疼的妹妹一言不发,那对从前总是含笑的眼睛里犹如一滩死水。
待上完药,他望着自己近一年未见,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妹妹,哑声问:“阿昭究竟怎么死的?”
神情有些恍惚的谢柔嘉终于回过神来,望着自己跟前俊雅如玉的郎君,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哥哥”,扑在他怀里嚎嚎大哭起来。
“是裴季泽,是裴季泽杀死阿昭!我亲眼所见!”
谢珩闻言,如遭雷击。
他在谢柔嘉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大抵知晓了卫昭身死的来龙去脉,半晌,红着眼睛安慰,“柔柔,阿昭就这么走了,哥哥心里跟你一样难过。不过此事当中定有误会,哥哥会彻查此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哥哥,我亲眼所见!”
被恨意冲昏头脑的女子望着自己的兄长,哭道:“哥哥不知,他总是同阿昭过不去,他不允许我同阿昭来往。他甚至亲口承认,他嫉妒阿昭!”
“我都说了阿昭是兄长,他怎么都不听!”
谢珩闻言,亦不知该如何说好。
她不明白阿昭待她的感情,有些事情,他亦不知该不该说给她听。
不过事到如今,阿昭已经去了,再说又有何意义。
他道:“此事哥哥会好好查清楚,柔柔放心,哥哥一定会为阿昭报仇!”
卫昭的死最终在谢柔嘉的口中,以被山匪截杀定论。
由于卫昭身份的特殊,他的丧事成了最大的难题。
若是由宗人府出面,相当于宣告卫昭私生子的身份。
卫昭生前最不齿的就是这一身份。
江贵妃到底不想自己的儿子死后还这样蒙羞,不肯叫宗人府操办此事。
至于原本已经在公主府给卫昭办理丧事的谢柔嘉,亦遭到天子斥责。
后来卫家家主出面说要给卫昭办丧事,此事才算是有个结果。
因为卫昭未婚,膝下无子嗣,卫家特地从族中挑选了一子弟,要过继给卫昭捧灵。
那是卫家五房的嫡次子,今年九岁大,论辈分,管卫昭叫叔叔。
那个孩子送去那日,谢柔嘉特地去了一趟靖王府。
整个靖王府十分地热闹,谢柔嘉觉得他们不是在办丧礼,像是在办喜事。
她心里厌恶至极,并未多待,便直接回了公主府。
皇宫这边,江贵妃因为卫昭的死伤心欲绝,要求谢翊杀了谢柔嘉给卫昭陪葬。
起初,处于丧子之痛的谢翊还耐心哄她,说卫昭之死只是意外。
可后来次数多了,他便没了耐心。
卫昭虽是他的私生子,可从小到大,卫昭都不曾给他一个好脸色,两人到底没有多少感情。
更何况此事在他看来,本就是卫昭擅离职守,跑去江南,与谢柔嘉并无关系。
他心中对自己冷待了十八年的女儿心存愧疚。
虽不多,可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一日,江贵妃再次提出让谢翊杀了谢柔嘉。
谢翊哄了好一会儿,见她仍是不依不饶,哪里还有平日里温柔小意的模样,冷声道:“你到是说说看,朕要以什么罪名治她的罪!”
哭得眼睛红肿的江贵妃道:“她都已经成婚,还非要缠着九郎,若不是她,九郎怎会不远千里去江南,又怎会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这话她已经说了无数遍,谢翊听得那句“九郎”格外刺耳,忍无可忍,呵斥,“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她缠着阿昭,你这是在说他们两兄妹之间有私情!是在说他们□□!”
江贵妃不语,抱着怀里的剑泪如雨下。
谢翊见此情状,心里更加生气,“你日日抱着这把剑,究竟是在怀念阿昭,还是在怀念这把剑的主人?”
江贵妃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死了,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她一时又想到自己为同他在一起,这二十几年来,不仅受世人唾骂,还连累自己的儿子被人嫌弃耻笑,到最后,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心里愈发悲痛,哽咽,“我只是后悔当年瞎了眼!”
谢翊闻言,气得拂袖离去。
待他走远,哭得眼睛红肿的江贵妃抚摸着怀里的剑,呢喃,“九郎一定是因为恨阿娘,所以才故意躲起来对不对?只要九郎回来,阿娘这回就不拦着你同她一起。阿娘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其实是你阿耶的儿子——”
话音未落,身旁的陪嫁侍女苍兰一把捂住她的嘴巴,一脸惊恐,“贵妃这是不要命了吗!”
江贵妃想起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清隽男子,阖上眼,眼泪簌簌落下。
当初,她就不该听信哥哥的话,说阿昭不是他的儿子。
若不然,他也不会郁郁而终,阿昭更加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世被人耻笑一辈子。
苍兰知晓她当年到底对卫侯爷对了几分真情,若不然也不会在一次酒后与他有了卫昭。
她红着眼睛劝道:“您还有七皇子跟八公主,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们两个着想。”
顿了顿,又低声道:“只要咱们的九皇子做了储君,您还怕将来保不了仇?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理后公子的丧事!”
江贵妃闻言,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说得对,只要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她就是大胤最尊贵的女人。
到时,就送她到地底下同阿昭做夫妻!
公主府。
谢柔嘉刚从噩梦中惊醒。
她再次梦见卫昭当日日的惨状,忙叫人备马去靖王府。
靖王府仍是那般热闹,见她来,忙迎上前去。
谢柔嘉连敷衍都懒得,大步朝卫昭所居的院子走去,谁知却被卫家的人百般阻挠。
她一怒之下,叫阿奴拿了她的鞭子来,谁敢上前就抽誰。
她一路畅通无阻的朝卫昭的院子行去,待入院后才明白,为何他们方才会百般阻挠。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里头的布置焕然一新,院子里就连阿昭最爱的那一池子鱼都不见了。
阿昭连头七都未过,他们竟然就迫不及待清理他的痕迹。
眼睛通红的女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几个卫家家奴,冷冷道:“叫管家来见我!”
靖王府的管家是卫昭封王后从卫家带出来的,是原来服侍卫侯爷的人,看着卫昭长大。
阿奴寻了半天才在后厨找到他。
他将人领到谢柔嘉跟前时,谢柔嘉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像是老了十岁,满面风霜的男人是从前那个成日里乐呵呵的憨厚管家。
她压抑着怒火,询问,“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管家眼里的泪淌个不停,“他们,他们一来,就把小主子的东西给清理干净,说是全留着给小主子殉葬。原先府里的人不是被赶出府,就是发落到后厨这种地方去。”
谢柔嘉闻言,气得浑身发颤,转身去了灵堂。
才跨入门槛,就听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孩正在同身旁的一个妇人说话。
“阿娘,不是说他是野种,为何要我做他的儿子?我才不要做野种的儿子。”
“阿娘也不想,可是你若是做了他的儿子,就可以继承卫王府的一切,包括他的爵位。”
两人正说着,一转眼瞧见外头站着一袭素白麻衣,清冷若雪的美貌女子。
她眼尾微微上扬,一对漂亮的凤眸里冷若寒冰,看人的眼神似能杀人。
两母子也不知她听了多少,吓得忙跪地请安。
谢柔嘉缓缓走上前,将卫昭的灵位抱在怀中,柔声道:“阿昭,你泉下有知,一定不想对着这样的脏东西。这回我替你做回主,咱们不要他。”
说完,瞥了一眼阿奴,冷冷吩咐,“将江家所有人都赶出去。尤其是这对母子,我以后不想在长安瞧见他二人。”
那对母子闻言,忙跪地告饶,阿奴如同拎着两只鸡崽一样,把她二人拎了出去。
不多时的功夫,外头传来噪杂的呼喊声。
谢柔嘉手里聚着火把,盯着灵堂瞧了好一会儿,点燃了灵堂上挂着的白幡。
天气干燥,火舌瞬间吞噬整个灵堂。
文鸢大惊,“公主,您这是要做什么?”
火光映着谢柔嘉面无表情的脸。
她道:“他们生前瞧不起他,死后占了他的荣光,还要来这样污蔑他。既如此,倒不如一把大火烧了干净。若是阿昭泉下有知,定不会怪他。”
她的阿昭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好孩子,他带着不属于自己的罪恶来到人间,受人唾弃。
他走时,终于能走得干净些。
谢柔嘉的一把火,换了三个月的禁闭。
消息传来姑苏时,已是半个月后。
锦墨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道:“如今长安都在传,安乐公主为靖王发了疯,不仅一把火烧了靖王府,还拿剑逼着卫家的家主,要他在卫侯爷的坟墓旁给卫昭修建衣冠冢。卫家家主不肯,她叫人将卫家家主剥光衣裳丢到大街上去。卫家家主将此事闹到御前去,天子盛怒之下,勒令她闭门思过三个月,任何人不许探视。不知为何,太子殿下这回也未替她求情。不过到最后,太子不知与卫家家主说了什么,卫家家主还是在卫侯爷的坟墓边上给卫昭修建衣冠冢,听说,因为此事,太子与圣人闹得很不愉快。”
裴季泽沉默良久,问:“岳阳侯近日可有动向?”
锦墨道:“正准备前往长安参加天子万寿节。”
裴季泽吩咐,“找人拖住他的行程,尽量拖到我回长安。”
眼下距离万寿节还有三个多月,
锦墨一时有些为难,“只怕拖不了那么久。”
“能拖多一日是一日,”裴季泽轻轻摩挲着腕骨处的紫檀木手串,“总之,莫要叫他那么顺利入长安。”
长安城。
萧承则从岭南赶回来探望谢柔嘉时,她已经被被关了将近两个月。
彼时是傍晚,她正坐在水榭,望着斜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
见他来,她扬起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微眯着眼眸瞧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他似的,笑,“几时回来的?”
萧承则望着满头青丝只用一根雪色发带束在身后,耳后簪了一朵白绒花的女子,周身素白的女子,完全无法将她与昔日那个神采飞扬,一脸倨傲的女子联想到一块去。
他在她面前踞坐下,伸手抚摸着她削瘦的脸颊,那对又乖又暖的眼睛里流露出心疼,“姐姐怎变成这样?”
他知晓卫昭在她心里重要,却不曾想这般重要。
哪怕从前裴季泽辜负她,甚至是背着她在外头养人,她都不曾像现在这般。
就像是有人将她的精气神抽走,剩下的只是一具美丽的皮囊。
她闻言,神色微动,把脸埋在他生了茧子的掌心,哽咽,“萧承则,我对不起阿昭。”
萧承则以为她说得是卫昭去江南找她一事,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冰凉的发丝,哑声道:“阿昭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想瞧见姐姐变成这这副模样。”
手心里渐渐地润湿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哽咽,“我晓得阿昭待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