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季泽走到窗前支开窗户,外头横贯着一条河。
此刻时辰已不算早,河对面已经有人在河边浆洗衣裳,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相互追逐,很是热闹。
河对面也是这样的二层小楼,一栋连着一栋,似无尽头。
偶尔地传来几声犬吠,或是孩子的哭声,烟火气十足。
谢柔嘉正朝着最左边那一栋孩子哭得响亮的小楼望去,突然听到身边的男人问:“可喜欢咱们的新家?若是不喜欢,我可再命人寻。”
眉眼含笑的少女翘着脚往外望,“这里极好,很热闹。”
他眉头微微舒展,“就是怕殿下觉得吵。”
谢柔嘉却极喜欢这种市井气的热闹。
她收回视线,见裴季泽正眸光沉沉望着她,那对漆黑的含情眼里全是她的模样。
谢柔嘉被他瞧得十分不自在,想要离开,却被他圈在窗前。
他伸手替她将额前垂下的一缕墨发,微微低下头去。
谢柔嘉偏过脸,冷冷道:“驸马若是再乱来,我待会儿肚子里的宝宝又要不舒服!”
他顿时僵在那儿。
谢柔嘉无视他极难看的面色,道:“我饿了,下去用饭吧。”
因为才刚搬来,早饭就随便用了。
饭毕,谢柔嘉才在榻上躺下,裴季泽就在她身旁躺下,这也就罢了,还非要抱着她。
她伸手推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眼睛都已经阖上的男人睡意浓浓,“殿下陪微臣小睡片刻。”
谢柔嘉的眸光落在他眼下一圈乌青上,最终由他去了。
醒来时,裴季泽已经不在身侧。
黛黛忙道:“驸马半个时辰就去巡视河道。”
谢柔嘉嘟哝,“他倒是勤勉。”
此刻已是晌午,满目疮痍的河道上却早早地站满了一众衙役,为首的正是郑远。
他正焦急等待,只见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渐渐地驶停在河道上,立刻迎上前去。
车门打开,裴季泽与裴少旻自里头下来。
经历昨夜,郑远已放下个人成见,忙迎上前去见礼,正要寒暄几句,就听眼前之人开门见山,“此处便是受灾最严重的河堤?”
郑远颔首,”此州虽不大,可受灾最严重,其他几个州相对来说要好些。”
他一面说,一面在舆图上勾画。
末了,他道:“如今城内外涌入大批的流民,每日死于饥饿的不计其数。”
裴季泽沉吟片刻,道:“事情一样一样的做,当务之急是要安置灾民,郑刺史着人搭建粥棚。”顿了顿,又道:“过几日登州刺史会过来督办河道修理一事。郑刺史可在难民里挑选出壮劳力男丁清理河床上的淤泥,一来可解决他们的温和问题,二来,给他们找些事情做,趁机起□□。”
越是倒了这种时候,越是容易起□□。
郑远见他思虑如此周全,忙一一应下,迟疑,“可眼下鄂州城内囤积的粮食原本是要上交的税收,若是动了朝廷怕是要追责。”
他原先也想开仓赈济,只是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刺史,根本就不敢动。
话音刚落,就听面前眉宇凝重的男人缓缓道:“如今本官来接管江南,出了事一力有本官担着,郑刺史只管放手去做。但是有一点,若是有人胆敢行事时中饱私囊,那么本官就第一个拿他开刀!”
有了这句话,郑远彻底放下心来,激动道:“下官愿为御史效犬马之劳!”
“郑刺史这话错了,”裴季泽微眯着眼眸望着浩浩江河,“郑刺史是在为天下百姓孝犬马之劳,将来史书上必有留名。”
郑远愣了一下,哽着嗓子道:“裴御史说得对!”
也许,传闻并不可信。
眼前之人,怎么都不像逐利之徒。
裴季泽在河道待到下午,自河道出来时,官袍衣摆处满是泥泞,皂靴上更是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郑远要留他在府衙用晚饭,瞬间要替他接风洗尘,却被他拒绝。
他道:“待事情解决完再办庆功宴也不迟。”顿了顿,又道:“本官想要借府衙沐浴更衣。”
郑远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听他解释道:“这样回去家里人会担忧。”
一旁的裴少旻也愣住。
家里只有嫂嫂一个,阿兄这个人还真是一贯的报喜不报忧。
天都已经快黑了,裴季泽还未归来。
谢柔嘉正欲叫人去衙门瞧瞧,远远地瞧见一袭玄的美貌郎君朝饭厅走来。
后面跟着裴少旻。
待两人落座,谢柔嘉忍不住问:“去衙门不穿官袍?”
话音刚落,裴少旻觑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只见他神色淡淡,“需要微服私访,又换了。”
嫂嫂并未起疑心,“用饭吧。”
裴少旻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
谢柔嘉沐浴回房时,裴季泽正在看书。
原本以为又是治水要略,谁知他见她出来,竟将书塞到枕头下。
谢柔嘉假装没瞧见,待他去沐浴时,悄悄抽出来一看,竟是一本医书,里头乃是关于女子有孕的一些护理。
不止如此,还有一本《金刚经》
她拿着那两本书呆呆坐在那儿,直到一只洁白如玉的大手从她手里抽回手才醒过神来。
轻衣薄衫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将那两本书搁到一旁去,道:“睡吧。”
谢柔嘉问:“怎瞧上佛经了?”
她记得裴季泽从不信佛。
他道:“只是闲着无事打发时间。”
谢柔嘉心想他每日忙得很,也不知打发什么时间。
她背过身去,阖上眼睛没一会儿,突觉得小腹一阵抽搐,疼痛难忍。
他吓了一跳,忙起身,“可是动了胎气,我去请人来瞧一瞧。”
请人来瞧不就露馅了。
谢柔嘉一把抓住他的手,脱口而出,“若是没了岂不更好?驸马就不用给人做便宜阿耶了。”
他没有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伸手轻抚着她的小腹,哑声道:“说什么傻话,既然已经有了,便要对他负责,更何况殿下身子弱,更得好好养着。”
谢柔嘉闻言,背对着他躺下,“我已经不疼了,睡吧。”
话虽如此,裴季泽却不怎么敢睡。
这一夜他不时伸手摸摸她的小腹,直到快要天亮时确定她无事,才放下心来。
这会儿外头也微微透出曦光,他替她掖好被角,穿好衣裳后出了屋子。
待那抹高大的身影出了屋子,衾被里正在熟睡的少女缓缓地睁开眼睫,抚摸着根本不存在的孩子。
用早饭时,文鸢道:“驸马将锦墨留下来,说他对城内比较熟,若是身子不适,叫他去请医师。”
谢柔嘉眼睫轻颤,“文鸢,他该不会替人家养孩子养上瘾了?”
文鸢迟疑,“兴许驸马只是爱屋及乌。”
“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何来的爱屋及乌!”谢柔嘉想也不想否决,“我从前那样喜欢他,也不见得会对他的花魁娘子爱屋及乌!”
说来说去,定是怕她有个闪失,一来是不好交代,二来怕影响他的仕途。
一定是这样!
谢柔嘉心中陡然恼怒起来。
文鸢也不知她在恼什么,问:“殿下癸水都已快一月未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谢柔嘉轻抚着自己近日总是微微有些抽痛的小腹,想了想,问:“是不是因为我肚子还没有大,所以他并不觉得如何?”
文鸢愣了一下,问:“公主又不是真的有孕,难不成还能变出一个孩子来?”
“我再想想。”谢柔嘉扶额,“我出去街上瞧瞧什么情况。”
谢柔嘉本以为鄂州城内至少会好些,谁知大街上亦是萧条一片,也不知是否之前发生流民哄抢的□□,大街上几乎只有少数店铺还开着,大多都是门窗关死,闭门不出。
而大街上则随处可见的乞丐,与头上插着一根稻草,自愿卖身的人。有男有女,形成人市。
她在满目萧瑟的大街上伫立片刻,正准备走,突然瞧见一个四五岁的小乞丐跌坐在路中央哭了起来,她忙走过去,想要将小乞丐扶起来,谁知对面突然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谢柔嘉忙伸手呵斥,可那辆疾驰的马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来不及闪躲的谢柔嘉下意识把小乞丐护在跟前,本以为她必定要受些皮肉伤,谁知有人突然闪过,那辆马车偏离一臂,迅速地擦身而过。
谢柔嘉不免松一口气,看向救自己的人,待瞧清楚对方的长相,顿时呆楞住。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在船上时,文鸢曾问过自己的话。
若是有朝一日,有一个同卫昭生得十分相似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会动心。
她当时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亦不觉得这世上真会有模样诸多相似的人。哪怕是魏呈之于裴季泽,也不过是眉眼有一两分相似,气质神韵却天差万别。
可如今,就有这么个人出现在她面前。
眼前一袭雪衣,容貌过分昳丽的青年男子问道:“公子无事罢?”
一旁脸都吓白了的黛黛也抓着她上下查看。
回过神来的谢柔嘉摇摇头,“无事。”
他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那就好。”又看向谢柔嘉怀里已经吓傻了的小乞丐,从袖中摸出一把钱来放到她手里,“拿去买吃的罢,别让人瞧见了。”
那小乞丐感激涕零地向他二人道谢后方离去。
谢柔嘉望着眼前温柔善良的男子,忍不住问:“请问怎么称呼?”
他道:“鄙姓江。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谢柔嘉道:“谢。”
他向她拱手道:“初次见面,请谢兄多指教。”
谢柔嘉道:“公子生得倒极像我的一位朋友。”
他笑,“大抵是我长得太过普通。”
谢柔嘉道:“江兄真是会说笑。”
“某并未说笑,”他一本正经,“岂不知若是像谢兄这般俊美风流的人物,大抵全天下也只能找出这么一个来。”
谢柔嘉愣了一下,越发确认,眼前风趣幽默之人,与卫昭半点关系也无。
卫昭从不会这样客气同人说话,更加不会同人这般说笑。
卫昭大多时候,都很沉默。
他道:“相识即是缘分,不如我请谢兄去一旁的茶楼坐坐。”
谢柔嘉倒没有同陌生人吃茶的嗜好。她委婉拒绝,“下回吧。下回若是见面,我作东。”
温文尔雅的雪衣郎君颔首应下,笑道:“那下回再见,咱们就是朋友了。”
也许是因为他与卫昭太过相似,对他很有好感的谢柔嘉应了声“好”,向他告辞离去。
直到她消失在街角尽头,雪衣郎君才收回视线,道:“她倒是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方才赶车的马夫出现在他跟前,道:“可要动手?”
“我改变注意了,”他眼底流露出玩味的光,“慢慢玩,才有意思。”
柿子巷。
谢柔嘉回到家里时,已经暮色四合。
才入院子,裴季泽就迎上前来,一脸担忧,“去哪儿了?”
谢柔嘉道:“不过是出去转转。”她将自己今日在大街上的所见所闻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朝廷的赈灾饷银可有消息?”
“还没那么快,”他把将手搁在她小腹,“今日觉得如何,可还会疼?”
谢柔嘉撒谎,“好似会动了。”
他愣了一下,迟疑,“不是说要四月才会动?”
谢柔嘉哪里懂这些,随口敷衍,“兴许是他比旁的孩子长得快些。”
他若有所思。
这天夜里临睡前,谢柔嘉见裴季泽又在翻看那本医书,故意扶着并不存在的肚子走到他跟前,问道:“驸马这是打算弃文从医?”
他收了书,扶着她坐下,神色淡然,“多学些总是没错。”
她斜他一眼,“说得也是,日后驸马同人生孩子,倒也用得着。”
他闻言,伸手将她圈进怀里,问:“殿下以后打算生几个孩子?”
谢柔嘉道:“那得看跟谁?”
“若是同我呢?”眉目若雪的男人望着她,轻抚着她的脸颊,“可愿意?”
谢柔嘉抿唇望着他瞧了片刻,冷冷道:“不愿意。”言罢背对着他躺下。
坐在那儿的男人盯着她削瘦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道:“殿下先睡,我去书房坐坐。”
谢柔嘉叫住他,“裴季泽,可是出了要紧事?”
他道:“就是水患一事比较麻烦而已。”说完这句话,替她掖好被角后起身出了内室。
他这一走,谢柔嘉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决定去问清楚水患之事。
好在外头留了灯,谢柔嘉借着微弱的灯光出了内室。
谁知才走到门口,一阵风吹来,手里的灯竟然熄了。
顿时处于黑暗中的少女伸手不见五指,正想要叫人,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待她说话,他将一把打横抱起来。
直到将她搁在床上,才道:“寻我?”
谢柔嘉道:“我就是想要问问如今江南道究竟什么情况。”
裴季泽道:“江南道一共有十几个州,其中受灾的有五个,而最为严重的当属鄂州。上回咱们见到的流民只是其中一批。现如今流民四处流亡,想来有一部分流民也已经涌入长安。”
谢柔嘉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他又道:“不过安道和有治理水患的经验,只是现在需要钱。现在只能指着太子殿下能够早些弄些钱安置灾民。”
如今是多事之秋,多年不理政事的圣人有许多事情根本无法处理,迫于压力,半月前已经解了太子的禁足。
谢柔嘉问:“大概需要多少钱?”
身旁的男人突然轻笑一声。
谢柔嘉楞了一下,道:“笑我?”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声道:“这个钱,殿下拿不出来。”
被人拆穿心事的谢柔嘉正欲说话,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殿下只需要养好身子就好,别的事情,莫要多想。”
谢柔嘉忍不住刺他,“便是养得再好,也不是驸马的孩子。”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是柔柔的就好。”
谢柔嘉无言以对。
接下来一段日子,裴季泽早出晚归,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他每天不管多晚回来,都会陪着谢柔嘉坐一会儿,关心她腹中的孩儿。
日子一久,谢柔嘉真以为自己有了身孕,且还是他的。
只是有好几回夜里醒来,她都瞧见他坐在书房里埋头案牍。
她问他出了何事,可有什么能帮忙的。
他总说一切很好,还不到她帮忙的时候。
也确实如他所言,鄂州城内大街上的流民越来越少,渐渐地谢柔嘉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回肚子里,应他的要求,在家中安心地“养胎”。
偶尔地,她也会想起那个与卫昭长相相似的男子,只可惜再未在街上碰到过。
这是午后,天气极暖和,谢柔嘉想要去街上走一走。
才出门口,见河道上有一群女子一边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浆洗衣裳,一边聊着鄂州城内发生的事儿,隐约地,她听见裴季泽的名字。
谢柔嘉假装在河边散步,竖着耳朵听她们聊天。
“这裴御史啊,当真是咱们鄂州城的大救星。他一来,死气沉沉的鄂州城算是被盘活了。”
“谁说不是呢,你去瞅瞅现在大街上上是什么样,先前是什么样。眼下谁不叫一声裴青天。”
“听说他日日泡在河道上,也不知家里有没有可心的疼,我这光是想想,心里就疼。”
“只可惜咱们心疼有什么用,人家可是驸马爷。就是不知这公主生得什么模样,也放心裴御史一个人。”
“就是就是,指不定夜里有没有什么狐狸精半夜摸上门。”
“……”
谢柔嘉见她们越说越离谱,正打算离开,谁知其中一个浆洗衣裳的妇人朝她望来,眼珠子在她脸上滴溜一圈,“你这人好不正经,怎好听咱们女人说话!”
其他人见状,也都朝她望来。
其中两三个年岁小些的,见眼前的少年生得比女子还要俊俏,绯红面颊,微微低下头去。
被抓个正着的谢柔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突然听见其中一个妇人道:“我见过你。”
谢柔嘉打量她一眼,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好奇,“你怎见过我?”
她笑,“你是裴青天家里人罢?我瞧着你从他家里出来。”
谢柔嘉一本正经地撒谎,“我是他弟弟。”
众人一听,眼神皆亮了亮,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一人问道:“原来你是他弟弟啊。裴青天平日里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呀?”
谢柔嘉随口道:“没什么爱好,喜欢养乌龟。”
她惊叹,“裴青天爱好竟然如此特别。奴家还以为,向他那样的读书人,必定喜欢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