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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千岁(水上银灯)


拿伞关上门又噔噔跑了下去,狂风骤雨,繁缕暗道一声,这老天爷不知是发了什麽疯。廊外骤雨疯狂的抽打在地上,溅起雨珠无数,仿佛沸腾了一般。
雨水顺着屋檐倾泻下来,天边看不出一丝光色,仿佛整个天地都将要被雨水淹没,繁缕咬了咬牙,提起裙裾快步冲入了雨幕中,尽量顺着廊檐往外院跑去。
“路太医,药煎好了。”
许医女从外面端来煎好的药进来,路太医接过去扶起卫督主,道:“大人,喝药了。”
许医女又出去继续煎药去了。
而繁缕很快就回来了,路太医使唤起她来倒是不客气。
想着这人是个太监,也就没什麽好顾忌的了,路太医就让繁缕跟着打下手。
“现在需要拔箭,一会你来按住他,千万不要让他乱动,知道吗?”
“嗯,奴婢知道。”
繁缕点点头,路太医直接拿起剪子,想也不想哢嚓哢嚓从衣领剪开了,一直到伤口的地方,把衣服扯开,直接露出了男子白皙的胸膛。
繁缕惊呼一声,下意识就想捂住眼睛,可惜被路太医叫了一声过去,让卫衣枕在她的腿上,繁缕要死死按住他的身体,因为怕拔箭时他会动弹。
繁缕低下头去,这次看了个清楚,青灰色的衣袍里袒露出紧实的胸膛,皮肤白皙,这是繁缕头一次看见男子的身体。
可她无暇再注意这些,因为那箭伤已经青黑一片,伤口处狰狞恐怖,繁缕倒吸一口气,有毒。
而且看得出毒素在往其他地方蔓延,卫衣的唇色也开始发紫,路太医是个果决的人,当即开始拔箭。
果然拔箭的过程中,卫衣虽然昏迷了过去,潜意识里竟然防备不减,下意识挣紮着较起劲来,她只能使劲按住卫衣,好在受伤的人也使不上太大力气。
“噗”的一下,箭羽被利落的拔了出来,一簇血水也溅在了繁缕的衣襟上,幸亏她当时下意识闭上眼偏过头去,只是侧脸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色,这毒血若进了眼睛里,那还了得。
路太医让繁缕打水洇湿了巾帕,把伤口周围大片的血污擦干净,又从药箱里拿了一把小刀,把本已经有些凝固的伤口在此划开,黑色的血淙淙流淌了出来。
繁缕头一次看见太医给人解毒,那血放了有多半碗後,颜色淡化了不少,但路太医还没有要包紮止血的意思,而是在旁边琢磨起药方来了。
繁缕心想,完了,估计堂堂西厂督主大人,今夜要在女医馆被路太医直接放血而死了。
又差不多放掉小半碗,血色恢复了原色,路太医可算是大发慈悲的为大人止血,慢条斯理的,繁缕真羡慕这些太医从容不迫的心态。
路太医将那毒箭包裹後,交待道:“这毒箭你不要乱动,醒来後交给督主即可。
一会再给督主喝两剂药,把剩下的余毒解了,夜里需要人来看护,若有发热要及时降温。”
路太医是男子,不便在女医馆久留,原本太医院为了避嫌,与女医馆除了公务上都很少有过多交集。
繁缕点头应道:“嗯,我记得了,请大人放心。”
“後面的两剂药我已经煎好了,繁缕,你把药给督主灌下去吧。”许医女走了进来,托盘里端着黑漆漆的汤药。
许医女去送路太医到门口,让繁缕把药喂了,等她撑着伞回来。
繁缕刚好把药喂完,她望着门外说:“这麽大的雨,估计一夜都不会停了。”
许医女今日轮了一天的轮值,也乏累的很,繁缕看见师父露出疲倦之色,便道:“师父,您也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就是。”
其他人也都睡了,再去把她们叫起来也不合适。
许医女的确累了,便道:“那好吧,繁缕,那你在这里看着,夜里有什麽事来叫我。”
“嗯,师父您放心吧。”
繁缕连连点头,推着师父快快去休息,许医女嘱咐了她好几句才离开。
而卫衣苍白着一张脸,躺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紧闭着双眼,繁缕此时空闲了下来,才得以好好看看这个病人。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男子不穿衣裳,想及此有些脸红,不过对方是个太监,也不算非礼勿视了吧。
繁缕记得不错,这分明就是上次遇见的那个人,没想到再次见到他却是性命垂危之际,真是命运弄人。
一点都没有了上次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了虚弱不堪,眉宇间尽是阴柔之气,长相倒是不错的,白皙干净。
只不过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温度很高,繁缕拿着湿帕子给他覆在额头上,他那身被剪的破烂的上衣,早被路太医扒了个一干二净,上身没有穿衣裳,看得出身体很结实。
这不太像繁缕想象中的太监,这样的人,委实是可惜了。
繁缕费力的把他扶起来,帕子浸了水绞的微干一些,果然他後背都沁出细密的汗来,细心的都擦干净。
一整夜大雨未停,卫衣也反复两三次体温高升,繁缕想尽了办法给他降温,临到天明的时候,卫衣的烧总算是退了下去。
东颠西跑了一夜,又一直没睡着,而繁缕也放下了心,坐在脚踏上,趴在床沿边告诉自己只闭眼休息一刻锺。
一夜的大雨在黎明将停,屋檐下嘀嗒着雨水,水珠凝结在碧绿的叶子上,西厂外的青石路上一地海棠落红。
卫衣转醒之时,只见自己躺在一张炕上,明亮的天光从窗纸进来,偏头看去,身边守着一个小宫女,趴在床沿睡得香甜。
大概是女医馆的宫女,乌黑浓密的头发梳着双丫髻,翠衣盈袖,恰天光微明落在她的脸上,肤如堆雪,豆蔻少女,眉眼秀长,衬得几分恬淡清艳。
卫衣疲倦的闭了闭眼,恰巧此时繁缕醒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在督主大人的病榻前打瞌睡,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了。
“啊,怎麽睡着了。”
她一看塌上之人未醒,瞬间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他的面色依旧苍白,但已经不是很潮红了。
繁缕俯身凑近了,伸手背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卫衣本想睁开眼睛,可察觉到少女俯身靠近,也就没有睁开眼睛。
覆在额上的手如柔荑,轻软微温,繁缕低声道:“不烧了。”盈袖之间似有薄荷清香,清凉舒缓。
他缓缓睁开眼,黑眸如鹰,直视着繁缕莹白的面容,很秀丽娇媚的眉眼,唇红齿白。
“大人,您醒了。”繁缕松了一口气,这一夜的功夫总算没白费,卫衣动了动,似乎想要起来,黑色的眸子泛着光泽。
他张了张嘴,嗓子干涩有些发不出声音,火烧火燎一样,有些吃力道:“你是谁,这是哪?”
“奴婢繁缕,这里是女医馆,大人稍等,奴婢给您倒杯水。”繁缕发觉他嗓子沙哑,转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水,端了过来。
然後将卫衣扶了起来,转身拿了个青绸面软枕给他垫在後背,她都照顾他一夜了,此时动作没有什麽生疏的。
卫衣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水,嗓子顿时熄了火一样,闭了闭眼,回忆了一下道:“我似乎见过你。”
繁缕想起上次去冷宫途经西厂,的确是碰见过,不过当时她一直低着头的,也实在没想到此人居然就是西厂督主,怎麽都认出来了。
她低头承认道:“是,奴婢以前似乎在西厂外见过督主大人。”
卫衣抿了抿唇没说话,其实他说的不是那次,而是昨晚。
他昨夜其实并没有完全昏迷,只是已经中毒脱力说不出话来,在来人之前,他强撑着不敢昏过去,他怕自己醒不过来。
一直没有人经过,平日里哪里都不会少人的宫中,那麽久都没有一个人影,血液在慢慢从体内流失,指尖泛起冰冷刺骨的冷意,不是雨水冷,而是失去生命的那种冷意。
後来听到了短促的尖叫声,很微弱的灯光映着那张模糊的容颜,那人俯身探了探他的鼻尖,没有气息,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颈侧,说他还活着。
他记得清楚听见了一句,救你的人来了。
终於能放心的睡过去了。
不过她说的那一次,自己倒是不记得了,那麽一点小事,转头就忘的。
“本座的衣服呢?”
卫衣此时才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没了,繁缕的态度太自然了,以至於他也一直没有察觉,想找一下腰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扒光了。
繁缕摸了摸鼻子,回答道:“那个,被路太医拔箭的时候给剪烂了,您的东西都放在桌子上了。”
说起来,路太医的剪裁技术实在是不过关,好好一件衣裳被剪的条条缕缕,横七竖八的,补都没法补,这里是女医馆,没有男子的衣服,只好让卫衣就这麽光着上身了。

繁缕站在他面前的时候, 他才发现那衣襟上许多血点子, 大概是他的了。
卫衣点点头, 闭上眼未再言语, 过了一会反而道:“外面有人来了, 你去把他叫进来。”
“外面有人?”繁缕犹疑着挪开脚步。
卫衣毫不犹豫的点头:“嗯, 叫进来。”
繁缕有点迷糊的去开门, 这个西厂督主是不是烧糊涂了,外面怎麽会有人呢?
一开门果然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这是西厂的人, 繁缕把人叫了进去,自己出去了。
不过西厂督主是怎麽知道外面来人了呢,繁缕不知道练功的人耳力都极好。
她自己抱膝坐在廊下, 後背靠在廊柱上, 发现淡青色的鞋子上星星点点的泥渍,她的头往柱子上靠了靠, 闭上眼休息一会。
陆午进了屋子里, 看到督主无事就放心了, 只是靠在床栏上, 上半身光裸着, 身前的伤口被斜着包紮好了, 看起来伤的不轻,不过督主一向不喜欢别人拿他的软肋关心他。
“属下见过督主。”陆午躬身行礼。
卫衣声音涩涩的道:“无须多礼。”
陆午顿了顿,忍不住问道:“督主, 您的衣裳呢?”
陆午想起方才出去的少女, 脸上有些狐疑,卫衣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不虞道:“被路太医剪了。”
“啊,原来如此啊。”
陆午语气带点可惜的意味,不过他就说那小姑娘看起不像干这事的。
但他不知道,这小姑娘一夜都面对的是,他们没穿衣裳的督主。
“你在可惜什麽?”
卫衣按了按眉心,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陆午怕督主误会,急忙道:“属下是在可惜那衣服。”卫衣嘴角略抽。
不过,说起来卫督主的衣裳确实挺值钱的。
卫衣冷嘲热讽道:“看不出你竟然是个节俭的。”
陆午嘿嘿一笑,随即看见桌上的箭羽,隔着巾帕拈起来看,锐利的箭头上泛着幽青色,他敛容蹙眉,抬起头对督主道:
“大人,这箭上有毒。”
卫衣靠在迎枕上砸了砸嘴,却满口苦涩的药味,自嘲道:“老东西老奸巨猾,怕杀不死本座,连死士都出动了,你说,这算不算烈火对真金。”
陆午哑然失笑,督主,您这是在夸自己呢?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次竟然连死士都用上了,倒有些不像那个老奸巨猾的卢国公了。”
“毕竟是老啦!”卫衣支臂斜倚着额头,轻笑道:“卢国公这个老家夥,真是狗急跳墙了,等得知本座没死,估计是要夜不能寐了。”
卫衣面上微微笑着,黑亮的眸子里阴冷幽暗,只是这面容苍白的不像样,伤口被牢牢的包紮起来,隐隐渗出丝丝血来。
督主这副尊容半夜出来晃悠,多半可以吓死一个两个了。
宫里的人,谁还没有一件两件的亏心事,走出去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那大人,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陆午拱手问道。
按督主的性子,绝不是高拿轻放的,记下了,必然是要狠狠的咬回去的。
卫衣没回答他的话,反而摸了摸肚子,道:“现在倒是有些饿了。”
“那属下这就叫人去拿些饭菜来。”陆午转身就要去叫人。
“等等,你也回西厂去,给我拿一身衣裳来。”卫衣叫住他,吩咐了一句,他总不好一直这麽光着上身。
“是。”
陆午一出来,就看见坐在屋外围栏上,躲在阴凉下打瞌睡的繁缕,不客气的叫醒繁缕,吩咐道:“小姑娘,你现在快去厨房拿些饭菜来给督主。”
“是,大人。”繁缕只得叹了口气,一口气跑到厨房,厨房的人对她们这些医徒也是识得的,态度很好。
繁缕急忙让人做饭,说是给病人做的,要口味清淡的,厨房的人诺诺应了下来,请她稍等一下。
“繁缕姑娘请等一会,饭菜很快就好。”
然後繁缕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她趴在床边上一夜,睡倒是睡着了,可腰酸背痛的,难过死了。
靠在柱子上胡思乱想,因为前一夜下过大雨的缘故,吹来的风都清凉凉的,不知道是做梦还是什麽,只是眼前光怪陆离。
师父居然嫁人了,而她跟着去贺喜,栀子变成了一朵梨花,还冲她笑着,她手里领着个小娃娃,突然呱唧一下变成了说书里的人参果,而她自己变成了话本子里的人。
神仙来告诉她,只要吃了人参果就能得到肉身,然後长生不老,当她正捧着人参果犹豫要不要吃时……
“繁缕姑娘,繁缕姑娘?”梦境瞬间破碎,整个人被抽拉回到了现实,有人在叫她。
果然是个荒诞无稽的梦境啊,繁缕颇为遗憾,差点她就能长生不老了,抬手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模模糊糊有人站在跟前了,嘴里含糊应道:“嗯?”
厨娘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手中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轻声细语道:“姑娘吩咐的饭菜,都已经做好了,装进食盒里了。”
“嗯,我这就拿走。”繁缕含糊着点头,转头找到水缸,用水瓢舀了几捧水哗啦啦的洗了脸,神清气爽,泼在了当庭的青石地上。
繁缕望着水面上映出来的少女,努力回忆方才梦见了什麽,怎麽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很荒诞。
算了,不想了。
把饭菜提回了卫衣住的房间,还要伺候这位督主大人用饭,才打开食盒,卫衣忽然出声问道:“这都是什麽?”
繁缕打开食盒,一一介绍道:“回督主,这道是白玉丸子汤,枸杞粳米粥,拌莴笋,清炒虾仁,杏仁豆腐,嫩黄蛋羹,金丝枣泥糕,因为督主有伤在身,厨房做的都是清淡为主的。”
他可不喜吃葱姜蒜这等东西,味道浓重,自小养成的习惯,在皇帝身边伺候着,怎麽能一说话就是蒜味。
卫衣听见里面没有太讨厌的菜肴,经过这一遍的的检查,才松口道:“嗯,你都端过来吧。”
“是,大人。”繁缕眉眼稍动,没想到这位督主大人竟然还很挑食,果然这些大人都是难伺候的。
卫衣的手臂动不了,繁缕只好把饭菜端过去,放在小几上,又拿了筷子给卫衣夹菜。
这是她头一次给人布菜,伺候的又是这麽骇人的主,自然万分小心,气都不敢喘大了。
房间的窗子被推开,明晰的阳光落在卫衣的脊背上,泛着白玉石般的寒白,黑发垂在背後,吃相很斯文安静,连繁缕这个姑娘家都自愧不如。
只是没有胡须,喉结也并不大明显,面容看起来并不是很硬朗的线条了,这不像是平日里见到的太监,倘若不是路太医说了出来,繁缕都以为是锦衣卫一样的人了。
几道菜都吃了些,但是不多,最後喝了一碗汤,还有一碗的嫩黄色撒了绿葱花点缀的鸡蛋羹,只不过葱花都剩下了。
若说起来,厨房做这个是一绝,每次蒸出来的蛋羹表面细腻平滑,入口即化,鲜嫩细滑。
卫衣吃下最後一口蛋羹,摆手道:“不吃了,撤下去吧。”
“是。”
过了一会,繁缕端上来一盏汤药,瞥见卫衣脸上透出的厌恶之色,又不敢端下去,低垂着头喏喏道:“大人,该喝药了。”
“督主,属下将衣服拿来了,不知这件行不行?”
远远听见陆午的声音,卫衣的面色变了变,突然拿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得要命,喝过药之後,就听卫衣淡淡道:“你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繁缕松了一口气,心想可算是完事了。
陆午捧着一身竹青色暗纹交领夏袍,看着十分崭新,卫衣点了点头,陆午过来把他搀扶起来穿衣裳。
卫衣突然想起了什麽,转头对准备出去的繁缕淡淡道:“本座昨夜受伤之事,切记不可传出去,否则本座唯你是问。”最後一句杀意毕露,阴鸷的眸子冷冷扫过繁缕。
路太医是个聪明人,不会多嘴多舌,但这个宫女还是要叮嘱一句的,看样子偏生是个医徒,倒不好直接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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