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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千岁(水上银灯)


路途遥远, 他们从长安城出来便一路南下, 卫衣撩起帘子, 看着路上的青山绿水, 云彩飘飘, 转过头来问她说:“繁缕, 想去看看你爹吗?”
繁缕先是愣了愣, 她忽而想起这里离江陵不算远,有点期冀问道:“啊,不会耽误行程吗, 现在就能去吗?”
卫衣点了点头,说:“嗯,没事, 并不算远, 不过不能过多停留。”
繁缕低头犹豫了一下,而後抿了抿唇角, 说:“那便去吧, 我就想看看他的样子, 再去看看我娘的坟, 该去祭拜一番的。”
翌日, 一大清早就起了, 山竹驾车前往江陵,卫衣忽然想起了他在晋州名下有一间花楼,在长安赌坊酒肆不是没有, 但那些早在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处理好了。
这个青楼还是一时兴起, 用来收拢情报所用,他想着什麽时候处理一下,不过也没什麽干系,一直是有安排其他人打理的。
镇子静谧,这只是江陵的一个小镇子,而她家境当年也算是衣食无忧,後来更因为爹爹被大户人家的管家赏识,而被举荐到了铸剑山庄,给里面的人看病问诊。
後来爹就娶了长得很漂亮的女子回来,年轻又好看,还很会打扮,听说是那是那抓山庄里出来的侍女,养的和富户人家的小姐没什麽差别,偏偏就看中了她爹这个鳏夫。
繁缕的日子说不上好不好过,就是年轻漂亮的继母不喜欢她,尤其是听她爹说,绣雪长得和她娘一样好看的时候。
有了小弟弟之後,爹也对她不那麽关心了,总是抱着他的儿子在堂里溜达,逢人便夸自己的儿子长得有多好。
“想什麽呢,叫了你好几句也不应,要不要喝些水,看你嘴唇有些干。”卫衣正拿了水囊递给她,这路上并不是那麽轻松,不怎麽停歇的。
繁缕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抿了抿唇,低言说:“也不知道爹和後娘,怎样了?”
“你希望他们怎麽样?”卫衣很多事情形成了习惯,问一件事非得要问的清清楚楚,还要清楚这个人心里怎麽想的。
繁缕如实回答说:“说不好,我私心自然不想他们一家三口过得有多好的,那明明是我的家呀。”繁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黯然,她和她娘都可以被人取代,哪有那麽重要。
卫衣还能体会一下这种心情的,开口道:“别想了,应该快到了,你不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可是,繁缕并没有衣锦还乡的喜悦,而是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悲伤,她竟然在畏惧这里,畏惧回到故里。
白家药堂很好找,就在西街口,这里也算是个看热闹的好地方,前面是药堂,後面的木楼是他们居住的地方。
马车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卫衣抬手给她戴上了帷帽,繁缕抬了抬头,挽住了卫衣的手,她近乡情怯了,踟躇了一下,被卫衣拉着,才抬脚走进了白家药堂。
没有二娘在堂内指使夥计扫地,当初碾药的小学徒也换了人,房子也老旧了许多,药格上的药名也重新用朱笔描过,物是人非。
夥计上前问道:“二位,是来抓药还是看诊?”
这两人衣服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夫妻,不过这个丈夫倒真是白净,卫衣眉梢一抬便是气势,繁缕怕他吓到人,自己上前,开口问道:“你们药堂的白大夫呢?”
原来是专门来找师父的,夥计挠着头答道:“师父出去看诊了,要不二位等等。”
繁缕顿了顿,有点失望,随即抬头道:“没事,不用了,就来抓一些泡茶润嗓的草药。”
“噢噢,那好,夫人可有方子?”夥计问。
“没有,但是我知道,你就按我说的拿吧……”繁缕愣了一下,随口说了一张方子,随後一一报出药名。
忽然看後窗外一株海棠树郁郁葱葱,枝丫上结着小小的花苞,那是娘亲种的那一棵,一转眼已经许多年。
娘说,让这棵海棠树,和我的囡囡一起长大。
繁缕伸手将窗子再推开些,指了指那海棠树,说:“这树长得挺好的。”
夥计答话:“是呀,每年都会结许多果子,这是前师娘亲手种的。”
“前师娘?”繁缕情不自禁的重复了一句。
“呃,对,都是师父的一些家务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夥计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捂住了嘴,余下的话只是直摇头。
繁缕便不再追问,这白家药堂的纠葛,其实有什麽能比她还清楚的呢,她只是不知道走後都发生了什麽,转头看了卫衣一眼。
卫衣自然也不清楚,当初只是知道那女子是楚氏少主的贴身侍女,当时就觉得很震惊了,不过後来发现没有可疑之处,没怎麽再往下面查过。
不过此时看来,自那时之後,白家应是发生了不少不愉快的事情,繁缕若是感兴趣,查这麽一点小事,对他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自从锦梅事发,被扫地出门後,白昌文不想让人看笑话,便没有再娶,家中又孤寂冷清了下来,又想起女儿远在宫中,不知有无回返之日,白昌文就对儿子不再那麽宠溺了。
白家儿子十一二岁了,继承了他娘好看的样子,俊俏黝黑,十分招隔壁家的小姑娘喜欢。
他眉开眼笑的跑进来,手里还攥着一捧红艳艳的杜鹃花,大概是看见有客人,攥着花的手往身後一背,收敛了笑容。
碾药的夥计看见他进来,招呼道:“小师弟,药都送去了麽?”
“送了送了,师哥你看,张小妹还送我一罐子的桃树脂,我看咱们药堂也没有了,爹回来肯定高兴。”少年扬着笑脸道。
“小兄弟,过来一下,不知你叫什麽名字?”繁缕冲他招了招手,语气温和的问他,她奇异的平静。
这孩子看是个漂亮女子问话,旁边有个男子虎视眈眈的,走过来有点害羞,甚是乖巧得答道:“我叫白晟。”
白晟,繁缕忍不住笑了笑,这名字不像是她爹起的,她走之前,这孩子还没有起大名,每天就是大宝大宝的乱喊。
白晟看见她笑也有些羞涩,微微红了脸,繁缕点了点头,又温声说:“名字很好,可上学堂了?”
“嗯,就是街口的张家学堂。”白晟不知为何,对面前的女子总有些亲近,大概是因为对方的语气很温柔,像是春水一样。
繁缕点头附和道:“那极好,男孩子要识字的。”看起来,她爹是对这孩子寄予厚望的。
随後,白晟随手将杜鹃花撂在漆木柜台上,蹦蹦跳跳的上楼,过了一会,怀里抱着一只小罐子下来,夥计看见了随口问他:“阿晟,你干什麽去?”
白晟回答说:“我送点松仁给先生去泡茶喝,他喜欢这个。”
他爹对学堂里的先生很是尊敬,不仅是他爹,整个小镇子都是这样的。
果然,夥计听了没有再多问,只随口叮嘱了一句说:“噢,那你去吧,早点回来,师父回来要教你识草药的。”
白晟迫不及待的窜出门去,摆了摆手,大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走了。”
夥计摇头笑了笑,手脚利索的把药材包好,搁在柜台上推了过来,说:“夫人,药已经包好了。”
“嗯,多谢。”卫衣付了银钱,夥计问他们要不要再等一等,白大夫一会就回来了,卫衣也看着她,出乎意料的,繁缕摇着头拒绝了。
“走吧,其实也没什麽要紧的。”这一句话,也不知是对夥计还是对卫衣说的,繁缕倒是真的离开了。
白昌文回来的时候,正碰上两人从药堂里出来,繁缕放慢了脚步,与他擦肩而过,帷帽的轻纱刚好被风吹起一些。
外面山竹恭敬的等待两人上了马车,也上了马车,吆喝着驱车离开。
白昌文回过头,方才看见那女子的眉眼,初见倒没什麽,一经回味,只觉分外熟悉,与亡妻十分相似。
可是,即便是绣雪,如今不也应该是在皇宫里吗?
他是看错了吗,白昌文不相信,转头去问药堂里碾药的夥计,方才那两个人来做什麽。
夥计抬头说:“噢,方才那两人问您在不在,我说不在,他们就说来抓一些药。”
那一刻,白昌文几乎就确认了。
“什麽?来找我的!”
听夥计说那两个人是来找他的,他立即冲出门去看,大街上已经空荡荡的了,马车已经走了。
他不断的回忆着那一眼,怎麽想怎麽觉得相似,那个男人又是谁呢。
怅然若失,绣雪也该是嫁了人的年纪了,白昌文慢慢走回了药堂里,他的女儿,会是他的女儿吗?
繁缕坐在马车上,低头靠在卫衣的肩上,过了良久,才低声说:“他老了,头发都有白色了。”
想当初离开的时候,她还哭哭啼啼的抓着她爹的衣袖子不肯走,头顶还没他肩膀高,仰着头冲他哭,最後被一步三回头的拉走了。
如今已经能够平视他了,记忆里那个高大的能把她托在肩上的父亲,怎麽就这样矮小了,模样也老了,鬓边添了白霜。
卫衣问她:“你难过了?”
卫衣没有过父母家人,有时并不太理解其中的感情,繁缕对她的这个家感情淡淡,在一起这麽多年,也没听她提过几回。
“说不上难过,又不是小孩子了,谁都不是神仙,都会老的。只是猛然这样,看他一个人带着儿子,看着莫名的辛酸罢。”
繁缕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算一算,她十四岁进宫,而今已经是十二年了。
好像一晃眼的功夫,跟在督主身边也有七年了,他们已经相伴这麽久。
什麽都淡薄了,她有时候也会觉得因祸得福,若是不进宫,又如何与督主相识。
她转身望着卫衣,说:“相公,你一定要老的慢一些。”
“嗯,好。”卫衣温柔的一笑。
老的快不快,这哪里是人说的算的,纵然他再如何机关算计,不也是命不由己,但为了繁缕这句话,他还是要多活几年的。
从前哪里会在意这种事,他分外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繁缕回忆了一下,看见那条上山的小路,指着说:“就是这里。”
繁缕牵着他的手往上走,卫衣让山竹在下面的食肆等着,他自己提着香烛纸钱的篮子,他们家在这里有一片墓地,娘的坟就在爷爷奶奶的後面。
“这里的山路不太好走,我记得我娘的坟边种了两棵柏树,还有一棵海棠树,对,就是这里了。”
还没到清明时节,这里尚且杂草丛生,繁缕亲手点上蜡烛,又燃了香火,端端正正的跪下来。
过了半晌,才站起来,说:“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回到这里,给娘上一炷香。”
她忽而转头,对卫衣来了一句:“说起来,这还算得上是你岳母呢。”
卫衣眸子微颤,犹如水色相映,低头看向她,繁缕眨了眨眼睛道:“相公看我做什麽,难道我不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妻。”
“自然是。”卫衣干脆利落的一口应下。
繁缕笑眯眯的还没说什麽,就见卫衣俯身从篮子里拿了一炷香,弯腰就着烛火燃了,然後正正经经的在坟前跪下,繁缕看着呆了呆,她没想着他能跪下的。
卫衣很虔诚的跪拜,上了三炷香,声音微沉道:“岳母在天之灵,小婿卫衣前来拜祭,望岳母保佑吾妻绣雪,平安康健,一世无忧。”
绣雪,繁缕都快忘了,她还是白绣雪,她一直以为督主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
祭拜完了,繁缕在墓前烧了所有的纸钱,站了一会,这麽多年,想说的话却又没什麽可说的。
摘了地上茂盛的狗尾巴草,三下两下编了一只小兔子,两只毛绒绒的兔耳朵,晃悠悠的,绿茸茸的草籽。
她慢悠悠的说:“相公,你看这像什麽?”
“像你自己。”卫衣站在这里往山下看,还能看见繁缕家的医馆。
繁缕斜了他一眼,愤愤的把小兔子一扔,过会自己消了气性,又重新得意洋洋的拿起来逗弄,卫衣朗声大笑。
“哎呀,这的桑葚都熟透了。”两人坐在草坡上,繁缕一转头看见那棵大树,看见上面的枝条垂了下来,高处有紫色的桑葚。
村里的孩子们都是熟悉这里的,早就都摘得差不多了,繁缕踮着脚伸手去够树上剩下的桑葚,卫衣走过来一抬手就够到了,手指勾下细长的枝条,让繁缕摘了放在帕子里。
等摘够了,才让卫衣松开手,繁缕特地挑了个大颗的,递到他嘴边:“嚐嚐,特别甜。”
卫衣张口含了一颗,果肉汁甜,揉了揉她的头发,眉眼轻挑,温柔一笑,轻轻道:“嗯,娘子摘得都很甜。”
繁缕听他唤娘子,忽然道:“说起来,有件事忘记做了。”
卫衣以为她又想起什麽地方还没去,便说:“什麽事,今天有些晚了,不如明日……唉,你怎麽?”
“不是这里的事情,”繁缕说着,竟然抽出卫衣随身的匕首,抬手把一缕头发割了下来,说:“他们说,结发夫妻到白首,来吧。”
卫衣笑了笑,接过匕首,削下一缕发丝,说:“应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说着,将两缕头发相系在一起。
繁缕将这头发塞进湘妃色的锦囊里,塞进衣服里,抬眼看见山下升起了炊烟,繁缕蓦然惊醒,跳了起来道:“哎呀,咱们该回去了。”
“上来,我背你。”卫衣屈下身来,蹲在她身前。
繁缕犹豫了一下,看着卫衣清瘦的腰身,便爬了上去,搂着他的脖子趴在背上,卫衣就顺着路往山下走去。
清凉的风拂过脸颊,繁缕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凉凉的耳边忽而感觉到一抹温濡之意,卫衣後背僵了僵,咳了一声,清声道:“繁缕,别闹。”
“好好,我知道了。”繁缕牢牢的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後背上,晃晃悠悠的往下走,卫衣的手握着她的双腿,背後的人甚是轻盈。
“相公,你真好。”繁缕道,抬手捏了捏卫衣的脸,娇娇软软的。
卫衣突然问她:“绣雪,繁缕,你想听哪个名字?”
卫衣觉得,她仍然对这里有所留恋,因为无法舍弃过去,所以才会近乡情怯。
繁缕闻言思忖了一下,趴在他的肩上,说:“繁缕,就这个吧,是繁缕遇到了督主,嫁给了督主,以後就是繁缕了。”
繁缕想着白绣雪这个名字,笑得眼睛沁出了泪花,天高云淡,春日迟迟。
卫衣侧了侧脸,蹭了蹭她的侧颊,问道:“高兴吗?”
“高兴。”
“你欢喜吗?”卫衣轻声问她。
繁缕趴在他宽厚又安稳的背上,她说:“欢喜欢喜,一百个的欢喜,一千个的欢喜,数不尽的欢喜。”
卫衣便答:“对,你所有的喜欢,都是我给你的。”
“什麽都是你给的,哭是你,笑也是你,卫衣,我也是你的。”繁缕最後一句话,趴在他的耳边娇而柔软的说出来,一阵酥麻之意。
“你呀,尽会说好听的。”卫衣笑着摇头道,他听得心都快化了,所谓温柔乡,便是如此了吧。
繁缕搂着他的脖子,忽然问他:“那相公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卫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淡淡的回答:“不记得,兴许本就没有家人。”
“是人都应该有的,没关系,日後我就是你唯一的家人。等我们百年之後,我们就埋在一处,下辈子也在一起。”
“好,”卫衣握紧了她的双腿,沿着山路慢慢往下走,说:“都听你的。”
繁缕是生性柔软的,看似不经打击的,但面对困境与磨砺时,又出奇的坚韧,并非逞强,而是一种逆来顺受般的柔韧,只要有可令她牵挂的,她就经得起,过得去。
她很怕吃苦的,也很怕坎坷的,但她为了一些事情,总是能出乎意料的强悍。
山竹在暮色里看着他们,微圆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扬手大声道:“师父你们可算下来了,快来吃碗面罢,可好吃了。”
“下来吧。”卫衣停了下来,繁缕从他背上跳了下来,轻快的几步越过他,说:“我也饿了,快些来嚐嚐。”
“师父走快些,我已经让店家上了菜。”
卫衣走在後面,看着她和山竹回头招呼他,他的结发之妻,还有他的徒弟,他们身後是食肆微弱的烛火光色。
“来了。”
此时经年,江陵府的一处宅子里,正是春末夏初时节。
他摸了摸臂弯里繁缕的头发,如泼墨一般,柔滑丝润,庭院中传来雨打芭蕉声,那真实的不像是一个梦。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这样安然度日,想要岁月静好。
那麽多的罪孽积身累累,早已然是罪无可赦,能有今时今日,乃是恩德备至。
窗外绿荫浓郁,春雨淋淋,白海棠花簇锦攒,卫衣穿着中衣中裤,打开窗子一股雨气扑面而来,清凉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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