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白居易”三个字,赵慧芬总乐。这回也不例外。
她笑着对钟影说:“一起去吧——吵一天了,我躺会。”
秦云敏还没吃晚饭,周末在家睡了大半天,母女俩来敲门的时候,她正穿着睡衣在阳台收衣服。
白居易第一个知道来的是谁,踱到门边喵呜了两声。
门打开,闻琰看着老早守在门边的白居易,蹲下来就抱住,搂着小猫问:“想没想我呀?”
秦云敏好笑:“阿姨想你呢——一天都在想。”
钟影笑,一边脱鞋一边说:“崇岩给我打电话了。”
秦云敏“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走到沙发旁收了衣服,又问:“时间定了吗?”
她问的是清明去看闻昭的时间。
钟影:“后天一大早。”
秦云敏没再说什么,她进厨房拆送来的鸭脖外卖,扬声:“闺女吃了吗?”
钟影:“奶奶家吃了。”
“陪我吃点?”冰箱门打开,只是动作有些急躁,秦云敏似乎心不在焉。
钟影看着她:“好。”
白居易知道学习时间到了,它跟在闻琰脚边跳上沙发,端坐着、昂首挺胸准备学习。
闻琰在对面盘腿坐下,给它背《琵琶行》。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闺女这调子,可以唱一句了。”秦云敏听得笑,视线却始终落在指尖。
钟影喝了口啤酒,见她吃得慢,心不在焉的,便轻声:“崇岩说,他和你说了结婚的事,你不大高兴。”
“也不是不高兴。”秦云敏很快道,但欲言又止。
钟影望着表姐,没有催促。
“影影。”过了会,秦云敏放下手里的,叫了声她小名。
“嗯。”
“当年离开家,怕不怕?”秦云敏抬头,注视着钟影问。
听到她突然这么问,钟影微怔。
耳旁,闻琰字正腔圆的语调传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四弦一声如裂帛……唯见江心秋月白……”
良久,钟影垂眼,低声:“怕的。”
“那你还走得那么干脆。”秦云敏笑。
“因为怕。”
钟影扭头看着闻琰:“因为怕,所以更要快点走。”
秦云敏一下愣住。
半罐子啤酒在手里发出轻微的“匡匡”声。
钟影低头注视,浅黄色的酒纹拉扯着摇晃,浓郁的麦芽香气跟着溢出。
好一会,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放下啤酒,钟影双手撑住额头深吸了口气,眼底全是恨意。
“所有都面目全非了……”
“就跟做了个噩梦,手里握着刀,恨不得——醒来却只能逃跑。”
秦云敏擦擦手,往后瞧了眼客厅沙发上的闻琰。
闻琰不知什么时候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正一页页翻着,小狸花揣着两手蹲她对面,同她一起低头仔细看。
秦云敏往钟影身边靠了靠,搂住她的肩膀,轻声:“影影……”
“我不是故意提这件事的。”
她语气很低,目光同钟影一起,落在玻璃桌面反射的那团模糊光晕上。
感觉到什么,闻琰抬头朝钟影和秦云敏望去,见妈妈和阿姨好像班里悄悄说八卦的小朋友一样挨着坐一起,便有些好笑。小姑娘歪头瞧了会,小狸花见面前密密麻麻的课本忽然一页不动,忍不住抬头喵了声。闻琰就继续低下头,一字一句地给它解析白居易的《琵琶行》——保留节目了,每回来都这么干。小狸花十分懂事,踏踏实实揣着手,似乎明白学习对小猫咪来说也算一件功德。
“那个时候爸爸说你跑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问跑哪去?”
秦云敏笑:“说跑了就是跑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我爸其实很生气。”
“我知道。那会你拉我去见舅舅,舅舅估计还想打我呢——我看他手都举起来了。”钟影也笑。
“他可舍不得打你。”
“他从小宝贝你,你不知道,你可是我家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秦云敏啧声。
“真的假的?”钟影好笑。
“真的——我小时候有一阵蛮不喜欢你的。”
“切。”钟影悄悄翻了个白眼。
“钟影。”秦云敏佯怒,搭在钟影肩头的手伸过去使劲捏了记她的腮帮。
两姐妹相差五岁,小的时候其实不大玩得到一块。
钟影上小学,她上初中,钟影上初中,她紧锣密鼓地准备高考。秦苒去世,她父亲知道钟振的事后,跑过去把人狠狠揍了顿,钟振骨头断了四根,后来钟家几个叔伯报警,秦荣还被拘留了十几天。再后来,钟影“消失”,秦家和钟家彻底没了联系。
来南州纯属意外,说这里发展前景好,教育资源逐步跟进,有十分优渥的人才引进政策,还有宽松的落户条件。加上大学毕业后,家里催男朋友、催结婚、催生孩子,吵得多了,秦云敏索性就挑了这个离宁江最远的地方工作。
如果不是南州,秦云敏想,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自己这个妹妹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碰上钟影的那天。
南州的夏天又湿又热,太阳明晃晃的,晃得人眼晕。她和周崇岩坐西图澜娅餐厅里聊些有的没的。那是周崇岩第二次约她出来。其实她是不怎么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何况还小了六岁,这一算,她上大学,姓周的还在上初中。只是不知为何,周崇岩总让她有种舍不得说重话的感觉——好像这小子从小可怜巴巴,需要看人脸色,瞧人的眼神直白又认真。
聊到最近的工作,周崇岩指着对面的缪斯琴行,随口说了句:“我嫂子就是搞音乐的,在那里——你班里要是有什么这方面的需要可以问问她。”
顿了顿,周崇岩盯着秦云敏。秦云敏被他瞧得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脸上长什么东西了。
好一会,就听他用一副十分奇怪的语气说:“其实我觉得你和我嫂子长得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像。”
秦云敏:“……”
说实话,周崇岩没脑子的这句让她很反感。
也许是大夏天,人火气本就旺,加上这个莫名其妙答应下来的第二次约会,秦云敏顿时沉下脸,一句话也没过脑子,冷声:“你是不是喜欢你嫂子。”
话音刚落,周崇岩脸色就变了,他变得比秦云敏还要严肃。
秦云敏没想到一直在跟前没头没脑的周崇岩突然间会这样,他皱眉盯着她,声色俱厉,让人都有点害怕。
周崇岩直视着秦云敏,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语调,郑重其事道:“你不要乱说。”
“我最尊敬的人,除了我干妈,就是我哥。我哥走得突然,我嫂子不容易。我那句话是说得欠妥,但你们确实是有点像的。”
说着,他站起身,拿出手机往外走:“你等我——我叫我嫂子过来,你们自己看看。”
秦云敏知道自己那句话没过脑子,纯属怼人,一下也有点慌,她赶紧跟着站起,追过去道歉。
等一头雾水的钟影急匆匆赶到气鼓鼓的两人面前,秦云敏差点眼都瞪出来。
后来说起这事,周崇岩总沾沾自喜,说你们姐妹就是我牵着的,没我——秦云敏打断,是是是,多亏了你,周大善人。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有时候秦云敏会想,那次连自己都搞不懂的、莫名其妙答应的第二次约会,是不是上天为了让她找到妹妹。可转念,她又会想,也可能是为了让她好好认识周崇岩。
周崇岩在许多事情上都好像没什么脑子,但他性格其实很执拗,认真起来跟狗护食一样,咬住了就要咬死,直到吞进肚子才算安心。
很难不说,秦云敏就是被咬住了。
“我一直不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做事犹犹豫豫、拖拖拉拉……一意孤行要来南州,又后悔,觉得离家远,就老想着在这里买房把爸妈接过来。可接过来又实在处不好,管着管那的,嫌他们烦,就又后悔……大学那会也是,专业不喜欢,想着换,换了发现还是不如意,又后悔,拜托来拜托去,折腾好久……毕业找工作就别提了……你是没见我爸愁的……”
“影影,我发现我总是在后悔。”
秦云敏抱着膝盖坐椅子上,望着厨房的方向。
厨房门上还贴着红彤彤的福字,是过年那会,她爸妈过来收拾的。
“过不了一阵就后悔。”
“我从来没有你那样的决心和勇气。”
“可我羡慕吗。我也不羡慕——我担心我有了你那样的勇气后,会迎来更大的、更承受不了的后悔……”
沙发上,闻琰已经搂着白居易睡着。
小狸花睁着双眼望着她们,似乎能感受到人类翻来覆去的心事,一双琥珀色的猫瞳幽幽的、有些神秘。
秦云敏又开了几罐啤酒,一边喝一边说。
钟影跟着喝,没说话,她知道秦云敏在说哪件事。
周崇岩可能是她最不想的后悔。
“你刚刚有个词,说的很对——面目全非。”
“你觉得你爸面目全非,我也觉得——我初中那会就觉得了,他那样打你,我就觉得他很不是个东西。”
“后来这么多年,我就想,是不是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最终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时间应该有些晚了。
风里带着夜深的气息。
钟影坐桌边不作声,喝完了手头所有的啤酒。
秦云敏趴桌上,眼睛闭着,但钟影知道,她心事重重,她睡不着。
裴决发来信息说快到的时候,钟影还在发呆。
秦云敏说的那些全都没有答案。
但就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身处的海域与漩涡,无法比较漩涡的大小,也无法比较漩涡的深度,它就是存在在那里。
钟影看了眼手机,转身想去叫醒闻琰。
“让她在我这吧。”
“陪陪我。”秦云敏没睁眼,咕哝着说。
钟影笑:“记得给她洗澡。”
秦云敏举手比了个OK:“明早一定香喷喷地和我去学校。”
办理签证的文件都在包里,钟影出门前又检查了下。
秦云敏起身轻手轻脚朝阳台走去,吹进屋的风似乎带着潮意。
“带伞了吗?”秦云敏低声。
“好像有点毛毛雨。”
钟影在玄关穿鞋,闻言探头,“带了”,说着,她还拿出包里的伞朝秦云敏晃了两下。
从秦云敏家出来,拐过两个红绿灯口就到了新月湾。
这片区绕着培英小学和培英初中,周边住户的孩子大都在这里上学。
确实是毛毛雨,落在身上一点份量没有,迎面的风湿漉漉的。
裴决说他已经到了楼下。
钟影:“我没在家,马上回来。”
信息发出去,裴决没立刻回。
最后一行蓝底黑字,上面一行白底黑字,很寻常的对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可不知怎么,一下好像回到小时候——如果在哥哥面前迟到太久,就会很无措。虽然她的哥哥毫无责怪之意,甚至会关心她是不是走太急了。
但就是这样,钟影就是会紧张。时隔多年依然。
钟影看了眼一时没有回复的信息,察觉自己下意识的情绪转变,不由好笑。
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为幼年多叫了几声哥哥、受了几年无微不至的照顾、被他十分细心地保护过、也十分严厉地管过——想到这里,钟影愈发觉得好笑,不得不承认,童年时期的性格塑造对人一生的影响。
快到家,手机屏幕亮起。
裴决回她:“好。”
看到这个回复的瞬间,钟影毫无意外地再次察觉心头那种微微松了口气的感觉。
真的是。
她深吸口气,加快步伐。
樱花谢了后,楼下的树木变得郁郁葱葱,夜里也泛着暗沉的绿意。
清明雨水增多,这会接连的夜色被晕染,视线边缘深深浅浅,好像一尾游弋在深海的鱼,看不清轮廓,只有浮动的波纹。
裴决也看到了她。
“怎么不打伞?”
迎面,裴决撑着伞朝她走来。他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个狭长的缎面盒子——其实是很突出的,只是他举手投足表现得太自然,手里的东西也就不是那么招人眼。
钟影愣住。
很快,她就对自己感到十分的无语。
伞是一直带着的。但在秦云敏家拿出来的那一秒之后,她穿好鞋、就跟设定好的一样,理所当然地忘在了玄关的置物架上。
见状,裴决了然微笑,看着她沾了透明雨丝、夜里浓雾一样漆黑的长发,想了想带着笑意问:“忘在哪了?”
钟影叹气:“云姐那。”
“没关系。我的这把给你。”裴决说。
她挨着他,同他站在一把伞下,视线稍垂地往前走,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雾朦胧,笼罩在周围,层层叠叠地氤氲。
这样的天气实在说不上好,到处都潮湿,好像暴雨连日后的无人荒野,水汽带出地底深处的气息,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裴决闻到了钟影头发上的香味。
不是很明显,甚至走两步就消失在鼻端。错觉似的。
他不作声,撑着伞,视线跟着往前,但有那么几秒,裴决忍不住想,真的很香。
他好像能够感受到钟影皮肤上的热意熏染出的那一点点、丝丝缕缕的香气。
他离她太近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裴决想。
开门进屋,钟影走到桌前,将包里准备好的证件袋拿出来,一边没回头地说:“还有几样琰琰小学入学的证明文件,在房间里,我去拿下。”
裴决收伞关上门,“好。”
锁舌入扣发出轻微的“卡哒”声。
传到耳边,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钟影走进房间的那几秒都没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相似的记忆侵入脑海。时隔多年。
钟影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扭头,裴决也正换好鞋走到桌边。他搁下手里的缎面长盒,拣起那袋文件袋仔细翻看,神态认真,举动如常。
没一会,他就察觉钟影望来的视线,裴决抬头,笑意展露在嘴角,语气柔和:“怎么了——”
不过没说完,他就知道怎么了。
即使卧房里没开灯,裴决还是看清楚了钟影眼底复杂又幽深的情绪。
她望着他,和那个时候看着他时一样,惊讶、困惑——不是很深,也没有了当初的害怕和愤怒。
二十八岁的她早就清楚地知道了裴决那么做的原因,于是只剩下意识的复杂反应。
在这个没有第三个人的场景里——
心口好像被一根极细、极细的针刺入,慢慢地、一寸寸地,刺破他的血管,刺进他的肌理,心脏依然在跳动,但每一下都变得比上一下缓慢、滞重。
裴决脸色有点白,他握了握手,感觉到手心的凉意,还有躯体的僵硬。
“我……对不起……我可以去车里等——”手足无措的当下,裴决甚至后退了两步。
“我突然想起来电视柜下面还有琰琰的钢琴证明,你能帮我去找找吗?”
钟影弯了下唇角,站在没开灯的屋子里看着他说。她美丽柔和的面庞不是那么清晰,一双眼却十分冷静。
秦云敏家灌下的那些啤酒好像这个时候才慢慢上了脑。酒精带来混沌,也带来极致的清醒。钟影清楚地明白让裴决去找东西的原因——关于宁江的所有记忆都应该被通通忘记、不留一丝痕迹地丢弃。
裴决看着她。
在他后退的那两步里,他的视线也牢牢锁在钟影身上。
钟影说完的下秒,裴决的目光在明晃晃的客厅灯下突然变得异常沉默,好像蹲伏的野兽,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近到跟前的猎人忽然伸出手给它。
电视柜下面不仅有闻琰的钢琴证明,还有清明带去烧给闻昭的一些东西。
裴决拿着闻琰的证明,低头看着那几袋红色袋子,直到身后传来打印机启动的声音,他才转过身。
“阿姨说每份都要复印三份。”
钟影知道他走了过来,便一边操作一边和裴决说。
裴决将手上的文件递给她。
机器哄哄作响的几分钟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有些事情早就心照不宣。
他们一前一后站着,起伏的心绪也许比打印机的声音还要闹腾。
等复印好,钟影连同原件一起放进了文件袋,递给裴决的时候问了句:“刚下班吗?”
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虽然穿了件整洁挺括的白色衬衣,但看得出,还是制服里的那套。应该是下班就直接过来了。
裴决点点头,好像在那之后他就被夺去了声带,动作也变得有点迟钝。
钟影看向墙上的钟,时间其实已经不早。她不清楚他的工作日程,只是麻烦他这样晚来,实在应该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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